武德二年二月初一,国子学辖下的官办明正书院在这日结束冬季长休,新老生员们心情各异地迈入书院山门,开始了新一年的苦读。
明正书院位于镐京东郊,占地颇广,学子们按入学年限不同,分别受教于慎思、笃行、明辨三处讲堂。
如赵荞他们那届武德元年入学的学子,今年就转去笃行院,而徐静书他们这些新入学的生员则在书院南面的慎思馆。
新学子入学首日,国子学祭酒郭攀亲临明正书院,领学子们祭祀先贤、向夫子们行了拜礼,之后便由杂役官领他们前往书院山门处的“状元桥”。
明正书院只是在前朝旧址上稍加修缮,并未大改。这“状元桥”是前朝最后一位状元出仕后所建,如今书院将“行状元桥”作为迎新生员入学的仪式之一,当是为大家讨个好彩头。
状元桥是三拱并排相连,学子们排列成一行,鱼贯回环将三拱桥依次行过就算礼成。
就在徐静书踏上第一拱桥时,正好有两班笃行院学子在武科教头的带领下从旁经过。
明正书院重文,武科为辅,意在使学子们强身健体,并不纳入学业考绩。或许正因如此,笃行院这队学子此刻的言行举止完全不像是要去上课,倒像是要去郊游踏青。
这时已是笃行院学子入学第二年,此刻慎思馆这些新学子在做的事,是他们去年经历过的,于是他们三分起哄七分打趣地怪笑起来,惹得武科教头没好气地出声叱止。
新学子们被“前辈们”这古怪动静闹得一头雾水,当下全止住脚步往那头看去。
走在徐静书前面的小姑娘,就是入学考那日与她说过话的曾莉。
曾莉扭头凑过来,神秘兮兮同她耳语:“据说入学后列队都是按榜上名次来,你瞧笃行院那群人,领头那位一定就是恭远侯沐家的姑娘。她可厉害了!”
眼下恭远侯沐家在明正书院就读的姑娘一共有两位,名声最大的就是恭远侯的侄女沐青霓,赵荞的好朋友。
虽与沐青霓只有过一面之缘,但因有赵荞这层牵连,徐静书心中觉得亲切,便弯了眼睛,小声问:“多厉害?”
“听说去年一整年,她在律、书、算、画、乐都是榜首,样样都拿最多的‘膏火银’!她只卜科弱些。”曾莉虽家境贫寒,却算是镐京小“地头蛇”,消息显然比足不出户的徐静书灵通。
大周谨记前朝亡国的教训,在官员任用上彻底摒除前朝的“举荐制”,重开文武科考并将之纳入律法,以保障官员任用相对公平。有鉴于此,对少年人的教化便成了国之大事,国子学每年会拨一笔丰厚银钱给明正书院,用以奖励学业出众的学子,称做“膏火银”。
“膏火银”按各科目考绩排名奖励,学子们每月小考加上冬季大考的总考绩,每门科目排名前四十者就能得到。但四十人所得银钱数目不同,还要按总考绩排名分甲乙丙三等。
能领到最为丰厚的甲等“膏火银”者,只有榜首一人。乙等则是第二至第三十名,三十一至四十名为丙等。
说来这沐青霓也够吓人,须知她这榜首,是在整年里的每月小考中持续保持,又在冬季大考时一锤定音,毫无争议夺下的。
能做到一整年从不跌下榜首,足见绝非运气使然。
“去年入学的人数比咱们多,总共一百二十人,”曾莉语气中满是敬佩钦羡,“总共六门功课,她五门榜首!我算过,她去年领的‘膏火银’加起来,够我全家两年米粮钱!”
“果然‘书中自有黄金屋’啊。”徐静书既惊讶于沐青霓拔萃至此,也明白了之前赵荞说她被排挤的原因。
回回都将所有人压在后头,整整一年木秀于林,可不招眼么。
“我也要像她一样,”曾莉志气满满地捏了拳头,用力点头,“争取多拿几门甲等‘膏火银’!”
她家境贫寒,父母兄姐为供她来明正书院就读,今年的束学资是东拼西凑借来的。若能拿个两三门榜首的甲等“膏火银”,明年的束学资就不用发愁,家里也能攒点钱还债。
徐静书看了看自己的小细胳膊,低声道:“那我拿乙等。”
甲等只榜首一位,实在过于显眼;而乙等是从第二到第三十,人数众多,不至于太惹人注目。
“你……”曾莉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最后拍拍她的肩膀,“有志气!”
曾莉说争取多拿甲等“膏火银”还算有底气,毕竟她入学考绩排名在第五位,可徐静书排名在六十八。她们这届总共八十人,第六十八,都快排末座了!
在曾莉看来,徐静书能说出要拿乙等“膏火银”的话,还是很敢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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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正书院是半月一休沐,到二月十六徐静书便迎来了入学后的首次休沐。
回到信王府才辰时,天色麻麻亮。
念荷高高兴兴迎了她回客厢,先给她取了早饭吃过,又备好热水给她沐浴。
将自己收拾停当后天光已是大亮,徐静书便分别往承华殿与涵云殿去见过徐蝉、孟贞,这是小辈的归家礼。
从涵云殿出来时,含光院侍者正好过来寻她,说是大公子请她到书房问话。
初春清晨天寒料峭,进书房时,徐静书感觉背后有凉风袭人,忍不住担心地打量了桌案后的赵澈一眼,顺手就想将门掩上。
厚重的雕花门扉发出吱呀轻响,桌案后的赵澈眉心微凛,如临大敌:“不许关门!”
他的语气急且严肃,徐静书惊了一下,忙不迭将门扉推回原样,这才诧乎乎走过去,抿唇垂脸没敢吭声。
“坐下说,”大约也知自己将她吓着了,赵澈再开口时嗓音就柔缓许多,“桌上有八宝茶,特地给你备的。”
他面前放着一碗药汁,蒸腾热气已只是浅浅白雾,显然已放了好半晌了。
“多谢表哥,”徐静书依言坐下,小心发问,“药快凉了,不喝吗?”
这是女术士何然提供,又经太医官改良的化瘀新方,与赵澈之前喝的药不一样,苦味极重,徐静书隔着桌案闻那味儿都忍不住皱眉。
“拖一会儿算一会儿吧,”赵澈无奈勾唇,换了个话题,“这半月,在书院还好吗?”
这个问题,先时在承华殿徐蝉问过,到涵云殿时孟贞也问过,原是满满关切之意。可不知为何,此刻听赵澈原木原样再问一遍,徐静书心中竟有点淡淡委屈。
自一个月前新年家宴的“红鸡蛋”之间后,她与赵澈是真真有点生分了。她当然明白,这是因为她“长大”了,家里人都不再将她当做小孩子对待,尤其赵澈是表哥,又不是表姐,与她相处自然该注意适当的分寸避忌。
例如先前不让她关门,其实也是为她好。
可是,大约就像雏鸟全心信赖破壳初见的那位一般,赵澈也差不多就是她破壳时初见的第一人,在她心中与旁人并不相同。如今这般略显生疏的问话,道理都明白,却也难免落寞,总自己好像要被撵出鸟巢了。
“夫子们博学,同窗也都和气,”她敛神坐正,认真答道,“只是忽然多了几门从前没学过的科目,还需再刻苦些。”
他们这届新学子的首次小考要在半月后,眼下彼此之间尚无明显冲突,过去这半个月确实相安无事。
听她在书院没有受欺负,赵澈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怎么不在昨日下午与阿荞一道坐府中马车回来?”
徐静书是住学舍的,赵荞却是每日往返,每日下午信王府的马车都会按时去接,早前府中也安排让徐静书在休沐时就同她一道回来。
“我昨夜还想与同窗讨论功课,就没走,”她有些心虚,“与同窗们一起坐书院的大车回城,也很方便。”
她实在不想出卖赵荞。
她与赵荞在不同的讲堂,平日功课繁重也没什么机会见面。据书院布告栏上的点卯信息来看,过去半个月里,赵荞总共就上了四天的课,其余时候根本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她蹭得到赵荞的马车才怪。
“药真的快凉了,”徐静书怕赵澈追问她赵荞在书院的动静,赶忙道,“表哥赶紧喝吧,旁的事可以喝完再问。”
喝药这话题对赵澈实在不太友好,他的唇抿成了直线,全身写满了抗拒,瞬间像是小了十岁。
徐静书憋笑,眨了眨眼:“方才姑母说有人给府中送了银蜜来。”
“那又如何?”赵澈骄矜轻哼。他虽嗜甜,却是个见过世面的,银蜜这东西在他这里并不出奇。
“这药闻着味就很苦,喝了以后一定难受,”徐静书试探地觑着他的脸色,眼中藏着笑,“我可以做‘银蜜灯芯糕’给你解解苦味。我做的银蜜灯芯糕可甜可甜了。”
“这意思是,不喝药就不给做么?”赵澈眉梢淡挑,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你当我三岁?拿甜糕哄人喝药,呵。”
徐静书见他并不上钩,正要沮丧,却惊讶地看他摸索着端起药碗,仰脖子一饮而尽。
他面无表情忍下满口强烈苦味,朝徐静书的方向亮了亮碗底。
“成交。”
信王府大公子见识多了去了,银蜜什么的完全不稀奇——
可表妹口中那“可甜可甜”的银蜜灯芯糕,他是真的没有吃过!
虽明知小表妹直钩钓鱼,奈何钩直饵甜,大公子无力抗衡,只能束手就擒,惨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