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通前半句话和楚家给出的结论是一个意思,吴敏之尚且还听得懂,可到了后面,什么命脉上打了个结就完完全全地闹不明白了,周通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吴敏之问道:“周先生的意思是我大哥是被人陷害的?”
“这个不敢肯定。”周通说道,“不过你大哥有古怪是真的。”他再看向吴焕之,吴焕之身体里的那根命脉又消失了,阴阳眼中的黑白两点也隐匿在两鱼之中,不禁有些嫌弃这双眼睛,时好时坏的算怎么回事?
吴焕之还在昏睡不醒,周通他们轻声细语并没有吵醒吴焕之,周通将吴敏之请出了房间,在走廊上问他:“你大哥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
“大约两个月前去医院检查的,不过据我大哥说他差不多是三个月前就开始不舒服。”
“那三个月前他有去哪里或者见了什么人吗?”
“有。”吴敏之仔细回忆了一下,说道,“我还记得那时候X大请大哥去客串年终讲座,大哥借口有事给推了,第二天就离了家不知道去了哪儿,将近一个月才回来。”吴敏之皱着眉头仔细往前推算了下时间,说,“大概就是十二月份的时候。”
“十二月份是吗……能把你大哥的身份证号给我一下吗?”
“哎,好。”吴敏之报了一串数字,周通拿笔在纸上记下,随即打电话给赵晗,说:“赵先生,我这儿有个私事要麻烦你一下,能不能帮我查查这个人去年十二月份的时候去哪儿了?”
那边赵晗爽快地答应了:“小事一桩。”
放下电话之后,周通没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地问道:“平日里有什么奇怪的表现吗?”
“奇怪的表现……”因为家教的关系,吴敏之跟他大哥吴焕之感情正如君子之交淡如水,毕业之后进入社会更是忙碌于自己的圈子很少有往来,周通问起吴焕之的这些问题吴敏之没几个能答得上来的,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印象里没什么奇怪的事情,不过大哥生病之后对去医院这件事情挺反感的。我劝了他一个星期他才愿意去检查。对了!“吴敏之忽然想起来什么,说道,“大哥好像早就知道他身体的情况,一点也不在意检查结果。”
“那你为什么怀疑是有妖邪作祟,要去找楚家呢?以你们书香门第,应该会相信医生,而不相信这些三教九流的学说吧?”
“这个……”吴敏之神色有点尴尬,他为难地看了看周通,在纠结什么问题,过了片刻,他一咬牙说,“这件事情是大哥的秘密,我也是不小心才知道的,他不愿意让我告诉别人,可眼下这是特殊情况,我要失约了,我对不起大哥。”
他左右看了看见走廊上除了周通和凌渊以外再无第二个人就压低了声音对周通说:“大哥房里的那些小说你看见了吧?有很多是他自己写的,你可能听说过他的笔名,他叫芥草先生。”
“芥草先生?”周通怔住,“书架上的那些书全都是他写的?”
“嗯。”吴敏之点了点头,说道:“大哥这个爱好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知道,不过这个笔名大约是十年前有的,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很热衷于玄学之道,到了近乎于痴狂的地步,常常废寝忘食,我也是那个时候知道他在关注这些事情。可能是一开始的热忱淡了,最近几年倒是没那么热衷,今年身体开始变得不好,我前后一联想就怀疑会不会是中邪了……”
吴敏之咬了咬牙,说:“要不是的话最好,但万一……”
“这个说不清楚。”周通说道,“你大哥身上没什么诅咒遗留的痕迹,也不见煞气,一时之间没有根据判断他是不是中了邪,我再观察两天看看吧。”
“好。”目前这种情况只能这样,吴敏之应了,他跟周通换了号码,说:“这段时间只要周先生有空就可以过来,我随时恭候周先生。”
离了吴敏之家里,周通坐在出租车上思考着吴焕之的情况,他问出租车司机:“师傅这附近有书店吗?”
“有啊,小哥要去书店?”
“嗯,麻烦师傅先载我们去书店吧?”
“行。”前方路口,司机师傅转了弯,出租车驶入支路之中,最后停在了一家规模不小的书店门口。
窗户里贴着大幅海报,一个黑衣的男人半边身子隐没在阴影里,剩下半边置身光明,胸前一盏莲台正绽放着微弱的光芒,莲台之中一颗金色的莲子缓缓上升,仿佛被黑衣男人捧在手中一样。
这宣传海报上写着“长生”二字,正是芥草先生最近才推出的恐怖灵异小说《长生》,目前正在热销之中,各大书店都摆放在最佳畅销书的书架子上,一眼就能看见。
周通进了书店,拿起一本《长生》,又在旁边专门摆放芥草先生其他著作的书架上抽出了几本网上介绍的代表作,《人罪》、《泥犁》再加上《长生》正好是目前最热销的三部曲,去前台付了帐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赵晗那边说:“周通我帮你查好了,去年十二月份的时候,这位叫吴焕之的先生坐M航去了Q省Y市,他的相关资料我也帮你查好了,你给我个邮箱,我发给你。”
“好,麻烦你了。”
“哪里话。”
挂了电话之后,周通把自己邮箱编成短信发给了赵晗。
吴焕之去了一趟Y市做什么……S市离Y市很远,几乎横跨了整个国家。公事?私事?吴焕之的去向有登机记录可查,但到了Y市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压根就无处可查。周通暂时将这边线索放下,付好了三本小说的钱,回去在S市下榻的宾馆。
洗漱之后,周通就窝在床上看小说,一个晚上就将二十多万字的《人罪》看完。
这本恐怖悬疑故事并非都是脑内幻想出来的故事,而是根据一些已有的资料改编而来的传奇故事,写得高.潮迭起,谜案重重,让人深陷其中,周通一口气看完还觉着回味无穷,要不是凌渊看都已经快凌晨三点逼着他睡觉的话,没准周通一晚上就能把这三本小说全都看完。
这系列故事的主人翁是个和吴焕之一样出身书香门第的年轻人,父母双亡,由爷爷拉扯着长大,在故事的开始,年轻人的爷爷就因病去世,年轻人收拾遗物的时候翻到了爷爷所做的一本“驱鬼手札”,从此踏入了玄学的大门。
从那之后开始,生活就发生了变化,他的周围总是会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件,年轻人在经历这些事件之后变成了一位可通晓鬼神的阴阳先生,《人罪》的结尾留下了一个大大的伏笔,勾着人去看下一部,芥草先生写得太好,周通居然在这本书上找到了共鸣,尤其是结尾部分,几乎跟他的情况一模一样。
年轻人发现了成为阴阳先生的弊端,无法逃离的“五弊三缺”,鳏、寡、孤、独、残、钱、命、缺,而年轻人所犯的正是命缺,命中注定活不过三十岁。
这正是天道对人类窥探天命甚至还妄想逆天改命、妄自托大做法的惩罚,所谓人罪。
周通所看的故事暂时停在这里,这本《人罪》在他大学的时候就已经出版了,手头拿到的这本都不知道是第几次再版,内容没太大变化,可以周通现在的情况看来比当初大学时代看起来感触更深,里面所用的套路与驱鬼方法都是正统玄学才会有的东西,有关于四柱测命、紫微星数的理论更是能看出吴焕之坚实的基础。
在看完《人罪》之后,周通有至少九成肯定,吴焕之是入了道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周通看不见吴焕之的身体状况却是个未解之谜。
难道……周通猛然一惊,看向凌渊,低呼道:“凌渊,你说有没有可能这本书里的故事全都是真的,是吴焕之自己的经历?”
凌渊压根就不知道书里讲的是什么,当然无法回答周通的问题,他抓来书,随手翻了翻,看了几页就皱起眉头,说:“这种老村荒尸的故事不是经常都会有吗?这人对尸煞的描写也只不过是些纸上谈兵的东西。之前天玄毁了一个整个村,拿全部村民炼制尸煞的时候照的就是这个古方,但是结果跟书上写的完全不一样。”
周通瞪了凌渊一眼,有点粉丝护偶像的意思,他把书抽回来,看了一下有关于尸煞的描写,说:“这毕竟是小说,肯定会增添一点人为的文学色彩,跟现实有出入是一定的啊。不过……按照你的意思应该不是吴焕之的亲身经历。”仔细想一想,周通也觉着自己的想法太过匪夷所思了一点,吴焕之是当地S大的荣誉教授,兼职宋史选修课,每个周要去上一次课,风雨不漏,这种邪祟事情没有个十天半个月的搞不定,书上描写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不可能全都发生在S市,那也太巧了点,如果是在两地,吴焕之肯定□□乏术,没可能在短时间内来回两地跑。
经历不一定是真的,那人物原型呢?这个偶然从家中长辈遗物入了道的年轻人会不会就是以吴焕之为原型的?
猜想到这里,周通决定再去吴焕之家里查探一下,看看吴焕之是不是真的入了道。
周通打电话联系吴敏之,先跟吴敏之打了招呼,得知周通要来,吴敏之从研究所里跑了回去,正好在家门口和周通撞了个正面。
周通问道:“吴焕之先生今天有没有好一点?”
“大哥早上醒得早,还下来吃了早饭,现在可能在休息。”吴敏之经常打电话回去询问吴焕之的情况,对吴焕之生病之后的作息了如指掌。
进屋之后,吴敏之问家里佣人:“我哥醒着吗?还是在休息?”
“大少爷醒了。”佣人毕恭毕敬地回答,见吴敏之让她退下就去厨房给客人煮茶。
吴敏之直接带着周通上了二楼,敲响了吴焕之的房间,门内传来虚弱的声音,“请进。”
吴敏之推门而入,房间内窗帘拉开,阳光照射进来,空气里细微的尘埃粒子一览无遗,吴焕之坐在躺椅里沐浴着阳光,腿上盖着毛毯,手指间夹了一本口袋书,周通瞟了一眼封面上的文字,是本简装版的《易经》。
昨天他们过来给吴焕之看“病”的时候吴焕之是昏睡着的,因此并不知道,这次见到吴敏之带了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回来,吴焕之有些惊讶地看向周通,问道:“这位是?”
“我姓周,名通,这位是凌渊。”
“在下吴焕之。”吴焕之说完之后就咳了咳,脸色被阳光打得更显惨白,吴敏之紧张地拿起床上的外套给吴焕之披了上去,问道:“大哥你身体怎么样了?要不要去床上躺会儿?”
“没事。”吴焕之笑着拍了拍吴敏之的手背,说,“一直躺着骨头都躺软了,出来活动活动也挺好的。正巧今天太阳好,就起来晒晒太阳看看书。”
周通笑着说:“是啊,刚立春,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太阳会越来越好。吴先生在看《周易》?对玄学很有兴趣?”
“略有几分兴趣。”吴焕之将书签放入书中,把书本合上随手放在了一旁的书架上,说,“中华文化博大精深,随便一个分支拿出来都值得人深入研究。传统文学引人入胜,这些小的旁门钻研起来也别有一番风趣。”
“吴先生说得对。”周通坐在一旁跟吴焕之聊了聊风水、除祟之类的事情,一开始还都是些浅显易懂的东西,吴敏之偶尔还能插上几句话,到后来越聊越深入,都是些精髓内容,吴敏之别说加入讨论,听都听不懂,而吴焕之却跟周通谈笑甚欢,但不知不觉总是会上升到学术层次,要知道,真正的玄学内容,在学术层面和实践层面完全是两种,学者有时会光凭记载而闭门造车,肯定不知道他们这些在泥潭里摸爬滚打的人积累下来的东西。
这一番讨论过后,吴焕之就像是个专心研究过玄学的普通学者一样,聊起来固然开心,有时又会有几分茅塞顿开,但论起根本,与周通真正接触过的还是有些差距的。
再说,吴焕之也不像是入了道的样子,完全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难不成是他估计错了?
可是,只凭书本里看来的东西是写不出《人罪》这样真实的小说的。
周通一时陷入了思维困局,不知不觉有些走神,吴焕之咳了咳,说:“今天能得周先生探望实在是开心,只不过我身体实在是不好,就不多招待周先生了,等我……”吴焕之嘴边露出一抹苦笑,随后就化成真心的笑容,他充满诚意地看着周通,“等我身体康复之后,一定登门拜访。”
“我才是,吴先生学识渊博,今日与吴先生一谈才是真正的胜读十年书,我打搅吴先生够久的了,就先告辞了。”
话音刚落,周通脸色一变,忙上前一步,还没来得及触碰吴焕之就被凌渊拦了下来,吴敏之诧异地看着周通突如其来的动作,还没开口询问,就见吴焕之忽然弓着腰身子蜷缩成一团,软倒在躺椅上,口中发出几声隐忍的哀鸣,似乎身体里疼得不得了。
吴敏之想上前也被凌渊一并拦住,凌渊说:“别碰他。”
凌渊对周通摇了摇头,说:“救不了了。”
周通咬紧下唇,“怎么会这样?这是什么东西?”
“囚鬼换命。”凌渊说。
吴焕之缓了半天才见好,他粗喘了几口气,对周通等人摆了摆手:“你们都出去吧,我没事,刚才抽了下筋,现在好了,没事。”他冲吴敏之勉强地笑了笑,“真的没事,敏之快去招待客人。”
吴敏之没办法,只好送周通他们离开,到了一楼客厅,吴敏之不顾礼数地拉着周通的胳膊,着急地问道:“周先生,你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周通摇了摇头:“这个东西我不熟悉,凌渊知道。”他看向凌渊,“解释一下什么是囚鬼换命吧?”
“囚鬼换命是种以命偿命的阵法,位于阵法之中的两个人身体内都被埋下囚鬼,其中一个是父,一个是子,埋有父的则会通过阵法将性命传送给埋有子的人,宫分七七四十九次就可以将性命完全让渡给另一个人。然而让渡的性命不是等价的,比方说,父的阳寿原本有七十,已经过了三十,还有四十可活,让渡给子的性命就只有四年。”
“我大哥他……”吴敏之脸色难看地到退了一步,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是。”凌渊肯定地说,“他体内被埋了囚鬼的父阵。”
“这个阵有破解方法吗?”周通问道。
“无解。”凌渊肯定地说。
吴敏之脚步一晃,眼底露出绝望,他脑子里空白了片刻才缓了过来,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真的……无解吗……”
“是。”凌渊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唉。”周通叹了口气,同情地看着吴敏之。
吴敏之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他哑着声音喃喃:“到底是谁给我大哥用了如此阴险的阵法……我吴家跟他们有什么仇怨非要这样!”
周通说:“吴先生你先冷静一下,这件事情你大哥好像知情,很有可能是他身边的人用的阵法,你大哥认识懂术数的人吗?”
“认识的?”吴敏之闻言,脑子清醒了一点,仔细回忆了下将吴焕之的言行举止,一举一动都在昭示着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处境并且没有要改变的想法,难道是他自愿的?可人生而求生,怎么会有人求死?大哥没有爱人也没有子嗣,家中父母健在,大哥会为了谁放弃自己的生命?
没有这个人啊!
吴敏之把脑袋想破了也想不出有这么个人。
他愁眉苦脸地看向周通,一头雾水,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完全不知道该从哪儿理起思绪。周通拍了拍吴敏之的肩膀,安慰道:“这件事情对你打击也挺大的,你先别想了,吴焕之吴先生那边的情况可能也不想让你知道这个事情,不过他是聪明人,今天我们的状况他都看在眼里,也许知道我们猜到了他的情况,你有空的话就和他好好谈谈,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吧。有事就再联系我,这段时间我都在S市。”
事已至此,确实没什么周通能帮得上忙的,凌渊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周通也猜得出来,那个囚鬼换命父子阵双方都应该是心甘情愿的,正所谓替身顶罪,一命换一命就是这个道理。
吴焕之既然是心甘情愿的,那就轮不到他这个外人过多置喙。
吴敏之还处在混乱之中,完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好端端的至亲变得短命这种事情换谁都接受不了,可是周通帮不了他,最多宽慰他几句,然而这种事情,外人的再多宽慰都不如自己“想得开”。
告辞之后,周通就打车回去,继续看剩下的两本小说。
一本《泥犁》,一本《长生》都是续着第一本《人罪》写的,在《泥犁》之中,少年接触了更加残酷黑暗的事情,甚至差点送了命。
“泥犁”在梵语中意为地狱,是世界最痛苦之处,没有喜乐,正与年轻人在第二部中所处的环境深刻关联,在《泥犁》的结尾,少年因为处理还魂事件去地狱游走了一圈,重生回来之后,深觉人间完美,越发不想受天命之苦,不愿意接受自己身负五弊三缺的命运,可在寻求破解之法的时候屡屡碰壁,与第一部时所表现出来的善良积极相比完全变了一个人,生活变得糜烂而堕落,被曾经得罪过的鬼怪埋在了冰天雪地里。
“他绝望地躺在冰冷刺骨的雪地里,任由大雪埋没了他的面颊,看向头顶一片晦暗的夜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他感觉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冻僵了,血管内滚烫的血液也渐渐失去温度,他已经没有任何的感觉,就连心跳都变得几不可闻。”
“他想,他可能快死了,这迟早要来临的死亡就要降临在他的身上。”
“泥犁就在眼前。”
第二部戛然而止,周通看到最后,说不震撼是没有的,吴焕之的小说写得太好,周通情况特殊又极有代入感,他看完《泥犁》之后迫不及待地拿起了《长生》,正要翻开看,却看见扉页上写着一句话。
人如浮萍,漂泊不定,心如磐石,坚不可摧——芥草先生。
几个烫金的工艺字印在扉页上,下面还有一串小字清晰地写着——给我亲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