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井直通地底,原本盖在上面的厚实盖子被撞翻在地上,中间裂开几道偌大的裂隙,在裂隙之中还弥留着丝丝极淡的煞气,因为不流通的空气一直没能散去,实则轻轻一扇带动起气流就能将那不知道什么时候留存至今的煞气驱散。
周通俯身往井里看去,这口井不深,依稀能见到底部,黑水沉沉,有锁链盘亘在井底,一直延伸到井外,在边缘盘绕了一圈。
凌渊将锁链捡了起来,摸在手里表面被水浸润得发滑,上面还间或生有一小簇一小簇的青苔,黏黏糊糊的,周通执起一小节,用手指摸了一下,放在鼻子旁嗅了嗅,说道:“上面有血。”
凌渊问道:“这是锁龙井?”
周通点了点头:“应该是。”他将锁链放了回去,查看一圈之后,道,“虽然不确定是不是锁的是龙,但是可以肯定锁的东西已经死了。”
锁龙井相传最早是大禹治水时留下来的。
尧舜时期,洪水横流,大禹被派遣去治理水患,初见成效之时,就有一条母蛟龙因担心危及龙宫,带领一众虾兵蟹将前来扰乱大禹治水,最后被大禹用计困在了井里,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锁龙井的传说几乎遍布全国各地,京城的北新桥、潭柘寺,泉城的舜井还有山城的巫山县锁龙村都有相关的传说,从而验证了龙存在的可能性。
不过这口井与周通之前见过的几口锁龙井都不相同,其他的锁龙井内冒黑水,且周围的锁链粗而长,直冲地底而去,蜿蜒曲折如同活物一样。人为逐渐向外拉扯锁链,会带动起井内黑水层层上涌,拉出来的再多一点,还会出现血沫一直飘荡在黑水表层。
这口井里的锁链却完全像是个死物一样,盘在那里,厚重而又沉闷,甚至连井里的黑水也死气沉沉地压抑着。
周通仔细看了锁链,在一处位置上发现了断口,断口明显是用刀劈开的,断的干脆利落,剖面十分整齐。
“有人杀了这条龙。”周通道。
凌渊在地上的那一团锁链之中找出了一小节彻底断开的锁链,更是证实了周通的猜测。
这些龙被镇压在井底自然会想尽办法逃离这里,可却被锁龙井困住,没有逃生之法,只能寄存自己的魂识在困住它的这条锁链上兴风作浪,有时候,你所看到的锁链即是这口井困住的龙。
之前在别的地方,有人不小心触动了锁龙井,井水上涌没过井口,就连血沫也随着上涨的井水飘了出来,锁链摆舞,是路过的天师擒住锁链七寸位置,将孽龙制服,重封入井中,加盖了封住锁龙井的井盖才算保了一方平安。
不过,周通怀疑这口井里封着的并不是龙。
如果龙这么好杀的话,那早些年刘伯温跟姚广孝直接就可以将孽龙杀死,还要大费周章地在北新桥的海眼里修锁龙井,建神庙,费心费力地欺骗孽龙乖乖待在井里干嘛?
而且,这口井里周围用了很多象形之法。
象形是他们惯用的手段,是风水局里造势的基本手段,比如说,你想求官运亨通,常会在家中摆出飞黄腾达、独占鳌头的风水局,这就是最基本的象形。
而这口井井口边缘,刻着一圈盘龙,头尾相抵,半截身子落入井里,如同寓意真龙被弃入井中一样。
好端端的,在这里拟了个锁龙井做什么?难道是为了镇住那里头的东西,以此来彼此掣肘?既不会让仿制的锁龙井内的伪龙得以自由,又可以利用此龙压制住井里的东西?可是,这龙已经死了,还是被人杀的。难不成是何愁杀的?
周通心中有疑问,却没有在周围发现更多的东西,就对凌渊说:“你还有别的发现吗?”
“没。”
“那我们继续往前走,何愁身上的气息快找不到了。”
凌渊:“好。”
两人又沿着狭长的小路往里走去。周围石壁没有经过后期修整,是纯天然挖掘出来的洞窟,给人一种一不小心就会塌陷下来的感觉。
凌渊贴得周通很近,全身肌肉绷着,神情也很紧张,很担心这洞会突然塌陷下来。
摸索着墙壁走过去,地宫内的水多得很,走着走着就有种在浅溪里淌水的感觉,脚底下黏腻得很,裤腿都被溅起来的水花打湿了。
前方几乎看不到头,这条路到底有多深?
就在这时,一声惊叫声骤然响起,周通一怔,听出那声音是何愁的,他忙开始在狭长的甬道内飞奔而去,循着发出声音的方向赶去,下一刻,又是一声惨叫,这次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一路狂奔,终于见到了点微弱的光,两人出了甬道,顿时一惊。
“何愁!”周通轻呼了一声,何愁转过头来,震惊的表情无以复加,他又跟小时候那次一样,在进了洞后被一些闪烁着荧光的粒子给吸引住,完全失去自我意识地走到了深处,而这次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半路上被打断了意识,站在这里的时候,就看到眼前这个老头。
那两声喊声,第一声是因为何愁受惊没忍住而发出的声音,而第二声则是来源于眼前这个老头。
那老头几乎已经不算是个人了,瘦弱得几乎皮包骨头,他骨架子极窄,皮肤紧紧地贴合在骨架上,仿佛没有肉一样,缩成了个人干似的东西瘫软在那里,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大口喘息着,沉重的呼吸声溢出来,竟是如同野兽一样,没人能想象到,它那个身子板居然能发出这种沉闷的拉破风箱一样的声音。
老头头发胡乱黏在头上,露出一小块一小块被拽下了头发血淋淋的头皮。周通仔细看那人,觉着十分眼熟,再一看,立马想起来这人是谁。
宁尘子。
他怎么会在这儿?
周通知道宁尘子不是什么好人,见何愁跟他站得距离极近,叫何愁过来,在周通跟这个老头之间,何愁就是傻子也知道选谁靠谱,他忙快步走到周通身边,完全忘了旧怨一样,大喘着气说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周通看向宁尘子,又左右看了看。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间斗室,后面的路被一条较窄的溪流隔开,水流不深,却像是活水似的,涓涓流淌着。
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斗室内床榻桌椅板凳一应俱全,像是给人生活的地方。
中间还放着个炉子,因为空气流动小,火很难烧着,星星点点的火花艰难地熬着炉子上的小水壶,里面发出细微的咕噜噜的声音。
宁尘子住在这里不成?
宁尘子自见到周通开始就将自己逼到了角落里,他现在的这具身体不行了,换魂的术数他还没有练好,背后贴着用以贴合魂魄与**的符箓在这具身体上用不到两天就会连带着**跟符纸一起溃烂,这具**拿到手的时候才三十来岁,被他用了两三个月就已经变成了百岁老人才有的枯槁,其中那条将他打伤的黑龙“功不可没”,黑龙留在他体内的煞气更是加剧了这具身体的损毁速度。
他的身体远比周通看到的情况还要糟,皮肤与骨骼之间的血肉已经都溃烂成了腐物,内心的肾脏等器官早就失去了作用,就连大小便都不能自主。
他本来想尽快换一具身体,但却没能找到一个契合的,他需要的不仅仅是能够容纳他魂魄的**,还需要一个入了道,至少能够操纵灵气的,不然的话,即便换了舍不能观气用气也只能等待这具**腐朽而死亡。
这样的身体不是那么好找的。
宁尘子没办法,只好先躲入这个斗室。
这里是他无意间发现的地方,这山里好像镇着什么东西,煞气时常冲天,但大多时候都是隐匿着的,就在煞气冲天的时候,弥散在周围的那些煞气就足以让他练习那些邪路数的符箓跟咒文,没有比这里更适合他的地方。
宁尘子一咬牙,干脆壮着胆子在这儿住下了,还一住就是十几年,宁尘子不知道山里的东西是什么,也没有打搅它的意思,从不越雷池,因此这十年间跟山里的那东西相处得十分愉快。
可是这次却不一样。
他本来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在回到这个斗室的时候被逐渐吸收走。相安无事多年的邻居忽然翻脸不认人,不仅见你危机当头不肯伸手拉你一把,还一脚把你踹下去。
宁尘子满脑子都是这个想法。
可是没用,他从来就没跟这个所谓的狗屁邻居约定好什么,之前的相安无事都是假象。
宁尘子能够明显感觉到,气力从身体里流失的痛苦,他想爬出这个斗室,却没有办法,身体几乎到了极限,就连抬手握符都十分困难。
现在又撞见了周通这一行人。
真的是山穷水尽了不成?
心里发狠,宁尘子打定了主意,从口袋里掏出个绿晶晶的东西往胸口上猛地一插,那根水晶柱一样的东西破开宁尘子的胸膛,顿时鲜血淋漓地往外涌去。
然而,喷出来的还不只是鲜血,大量的黑气随着动脉血管的破裂迸射而出,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就溢得整个斗室一片漆黑。
煞气盈满,几乎遮蔽了视线,周通定睛仔细看去,却只能在瘴气之中找到宁尘子的身躯,那身躯软倒在地上,晶石从宁尘子手中滚落下来,跌入了一旁的水道之中,落入水中居然像化了一样,融入了浅浅的水渠之中,被水带着一路冲往不知名的地方。
周通咳嗽着驱逐雾瘴,等雾瘴散去之后,宁尘子的人影已经寻不到了。
他皱着眉头看向躺在地上的尸体。
新死的尸体还瞪着一双眼睛,枯朽像是人皮架在那里一样。
宁尘子头顶的阳火彻底熄灭,却不见魂魄。
他跑了。
周通心有遗憾,却不知道从何追起,只好暂时作罢,反正这次他来这里的目的是那东西,而不是宁尘子这个意外。
桌子上还放着几本古籍,被翻看过很多次,破旧纸张在潮湿的环境下发粘,周通翻了翻,有几张书页甚至黏在了一起,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一眼就看到了写在书页上的“阴阳眼”三个字。
轰的一声,声音来自背后,周通将书卷了放入背包里,往身后的方向走了几句,何愁忽然一把拽了周通的胳膊,紧张地问道:“邹飞呢?”
“在村子里。”周通说到,“他执意要来我没让。”
“哦。”何愁脸色好看了一点,放开周通,任周通去查看情况,一个人影逐渐出现在眼前,何愁顿时瞪大了眼睛,骂道:“你他妈的怎么跟过来了?”
邹飞委屈地摸着跌疼了的屁股,说道:“我本来也没想来的,可是心里头一直突突直跳,不放心就跟过来的。”
“你怎么找来的?”不怪周通多留一个心眼,怀疑地问道。
邹飞指了指何愁,说道:“以前咱在山里抓到的那只回声虫你还记得吗?”
何愁:“……”
“妈的。”何愁气的将手腕上的珠子扯了下来,差点砸在邹飞脸上,邹飞下意识地抬手一挡,见何愁到底还是舍不得砸自己,放了心,讨好地往前走了几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黄符递给何愁,说道:“你看,我画了好多符带过来,你放心,我能保护自己。”
“放心个屁。”何愁咒骂了一句。
周通瞟了一眼那些黄符,都是些不入流的小玩意,放在那儿哄哄自己挺好使的,真出了事情一点用场都派不上。他又看了邹飞头顶的气,阴气上浮得比昨天还厉害,印堂那儿都快黑成煤球了,他琢磨邹飞这一遭是命里必须有的,逃不掉。
周通从口袋里拿出三张黄符递给邹飞,说道:“这一张是真武帝神符保命用的,你贴心脏的位置放好,这两张都是带攻击性的符纸,你收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至于你自己带的那些符纸,平日里没事干烧着玩玩就行。”
邹飞一听周通的话,就知道自己熬夜画的这么多符纸估计是废了,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真诚地说:“谢谢你啊。”
周通笑了笑,摆摆手让邹飞别介意。
这俩人有时候智商不在线,周通真不想带着,可不放在眼皮子底下又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干脆赶到外面得了。
周通说:“反正里面的路你也不记得,你们先上去等……”
话没说完,就听见外面轰隆隆的声音响起,随后几声炸响,原先他们下来的那块儿地方塌陷了下来,石头泥土全都往下掉,没多久就把来路给堵住了,连带着那一口锁龙井也一并困在了另一头。
除非他想,否则你找不到他。
想起之前野神说的话,周通踅摸过味道来了,估计这里头那玩意在“邀请”他们进去呢。
按照何愁的想法,这趟浑水他一点也不想淌,等把周通他们送进去了之后,他就带着邹飞离开,山里头的东西爱是啥是啥,只要不祸害到他祸害谁都不关他什么事情,可眼下这种情况,不弄个究竟是出不去了。
何愁脸色难看地指着前面那条微不足道的小溪流,道:“那条小河我还记得,打从那边直接走过去就行。”
周通听见这话的时候正在试穿山凿壁咒,念完之后伸手在墙壁上一摸,不好使,这里灵气稀薄,是预料中的结果。
他听见何愁说的话,刻意往小溪流那边看了看,那河水极浅,踏进去就只能没过脚背,但是溪流倒不窄,那边又是一条漆黑望不到头的甬道。
以前这洞里是什么样子周通不清楚,但就眼下这种情况来看,山里的东西估计把这儿当它老巢,自己搭了个小世界出来,也不亏待自己。
几人继续前行,等到这条满场甬道走到尽头了,眼前豁然开朗。
里面是间天然而成的地下洞窟,洞窟内高高低低,石柱错落分布,如同犬牙参差一般,有一口棺材被钉在了石柱之中,巨大的锁链自四面八方而来,汇聚到中间一处,将那口棺材团团围了个结实,吊在半空中。
每一道锁链上还裹着符纸,久经岁月已经褪色发白的符纸上依稀可见淡红色的朱文,周通细细一数,一共有七道锁链。
仰头望去,棺材盖得严实,厚重的棺材板上钉着儿臂粗般的铜钉,直接从棺材盖一直没入到棺材底,甚至可以从悬空在那儿的棺材底部看到冒出头来的铜钉尖。
不用说,那玩意就被封在棺材里面。
周通不知道它现在有没有醒过来,他也没有要打搅它的意思,只不过是想让他睡得更安稳一点罢了,在周围一扫,又发现了几堆人骨,模样大小都是三五岁的孩童的,可见那野神说的不假。
“这个阵法叫七绝封尸阵。”凌渊解释道,“一般是用来镇压千年僵尸所用,我刚看了一眼方位布置,很精准,布下阵法的人是个中高手,但是这个阵法有个弊端,会吸收布阵人的精魂,在布置之后要及时退出去这里才行。”
“那就说得通了。”周通点了点头,跟凌渊交换想法,“这边的石洞是天然的,但是通往这儿的那条路却不是,我猜测是当初那位天师封住怪物之后就是从这里撤离出去,留了个退路,但又担心那妖怪从这条退路逃离,就仿造了个锁龙井来震慑它。”
“嗯。”凌渊赞同了周通的说法,进一步补充道,“不是一位天师,要布置这个阵法至少要七个天师,还要命宫各不相同,以照应七曜的七位天师。”
周通闻言蹙紧眉头:“那我们是不是无法补全这个阵法了?”
“不需要。”凌渊道,“跟外头那个破阵相比,这个阵法保存得很完整,还能困那东西几年。”
听到这话,周通放心多了。
他又转头看向石洞内的其他东西,地上还有未用完的残料,几张废弃了的符纸,还有几段没用上的锁链,那些都没沾染上灵气,在这种潮湿的石洞里都被空气跟水氧化腐蚀掉了,锁链更甚,一大片一大片的铜锈附着在表面上,凑得近了还能闻到铁锈的味道。
邹飞蹲在一小段铁链旁,盯着上面的符纸,旁边就是一段人骨,他虽然好奇但更怕死,何愁让他什么都别碰他就什么都不敢碰,他瞧见那符纸有些眼熟,回头去叫何愁:“愁哥,你看这个,好眼熟啊……”
周通闻言也看了过去,他眼尖地发现这一小段锁链好像连接着什么,他对邹飞说:“麻烦让一下。”
邹飞听话地让开位置,周通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小段锁链拎起,铁锈摩擦在掌心上,稍微用点力就能蹭破手心的皮,周通将那一段锁链拉到最后,居然在锁链之下发现了另一具人骨。
这具人骨在规格上比他们之前发现的要大得多,看大小应该是属于成年人的。
他腕骨的位置上连接着锁链,好像是当初钉进去的一样,在骨头上绕了一圈,这个人是被困在这里致死的。
何愁盯着邹飞让他看的那张符纸,脑子里嗡得一声炸开了。
那符纸上的文字段飞没心没肺的一时想不起来,可是他却能想的起来。
那是他最早学会的一张符纸,上面咒文的写法清楚地映在他的脑海,好似与生俱来的一样。
何愁抿了抿唇,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事情告诉周通,他心里乱的很。
被尸骨攥在手里的这一条锁链的另一端则是连接在了被锁链缠绕着的棺材上,是捆住棺材的七根锁链当中的一根。
周通问道:“七绝封尸阵需要这样?”
“不需要。”凌渊道。
“那这是……”
凌渊摇了摇头,他也想不明白,也许是这人担心妖邪破阵而去,特地留在这里镇住他的。
“愁哥?”段飞疑惑地推了一把何愁,却见何愁仍是在直勾勾地看着那个尸体,段飞伸手在何愁眼前晃了晃,又轻轻在何愁脸上扇了两个耳光,何愁才回过神来,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何愁问道:“怎么了?”
“你走神了。”段飞一脸担心。
何愁握住段飞的手,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手心里全都是汗。
周通看了一眼何愁,问道:“怎么了?”
何愁喉结滚动,脸上露出些惊恐,一些莫名的片段闯入他的脑子,他猛地大喊了一声,抱住头,蹲在地上,瞪着眼睛,死死地看向地面,那眼神却像是看不见眼前所有的东西,完全被脑海里出现的画面所占据了。
就在何愁大喊的瞬间,喀拉喀拉的声音响起,被尸骨攥在手中的锁链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