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袭来,寒意侵骨。我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却无济于事。有心进屋去,想想也无事可做,还是作罢。
我在原地轻跳跺脚,起初还顾忌着旁人,然而转念间,夜幕深沉,院中只我一人,又有谁能看见?我尽情地蹦跳起来。
自从套上这身公主的服色,我就再也不曾这样放松和尽兴过,憋闷得太久,一开始动就不愿停下来,也不觉得累,反倒越来越轻快,甚至连衣裳也不觉得那么累赘了。先是蹦跳,然后舒展身体和胳膊。风拂过,带着夜特有的新鲜,沁入肺腑,似有种甜美慢慢溢开。
耳畔飘过几已忘怀的乐音,我在心里跟唱,渐渐的,轻轻哼出了声。
“屋檐如悬崖
风铃如沧海
我等燕归来
时间被安排
演一场意外
你悄然走开……”
我随歌声起舞,衣袖翩然。小时候被父母押着去少年宫学过几年舞蹈,那时并没有什么兴趣,然而此刻肢体却自然而然地流动起来。我知道,我的舞姿或许不算很美,但却那么自在。我从未如此鲜明地感觉到,我的生命存在于这个躯体当中,如花一般,随着我的举手投足活泼泼地绽放。
我不知自己舞蹈了多久,终于有了一丝倦意,头上也冒出薄汗。我这才停下来,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仍是意犹未尽,又随心所欲地摆了几个动作。
忽听旁边有人问:“你在做什么?”
可真吓了我一大跳,本能往另一边退开,冷不防脚下又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顿时失去平衡,朝前扑倒。
幸好,斜刺里伸出一条胳膊,打横接住了我,总算没摔个鼻青脸肿。
我稳住身子,低头整理衣裳,那人往旁边退开一步,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这么晚了,你不睡,在这做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因而将吴语的绵软减却了大半,听来别有一种味道。
我抬起头,星光下,看不清那人的面貌,只看见他高大的轮廓,如剪影般伫立。也许因为他比我高了大半个头的缘故,我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深沉而威严的气度,化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自从来到陈宫,两年里我接触到的男子都是我的父兄叔伯,他们清一色的优雅温文,让我以为江南水土温柔,孕育的本就只有温和的气质和性情。原来我一直坐井观天,想不到江南也有气度如此强悍的男人。
那人忽然朝我迈了一大步,一下子把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得不过尺余。
我吓了一跳,“你,你要干什么?”
他很随意地抬头看看天,又看着我说:“星光不够亮,我走近点,省得你眼睛太累。”
他虽然语调平淡,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但我又不是傻子,当然听得出他话里的奚落之意,顿时来气。有心不理会,立刻走开,转念间又改了主意,抬头直直地盯着他的脸。从前我顾着自己在宫中的身份处处得装个规矩模样,如今我什么也不是了。看就看吧,又能如何?
距离这样近,倒真是看清楚了,他眉眼分明,正如他的气度一般沉稳。细看时,才觉他其实年纪很轻,我想不过二十刚出头,面容却带着几分风霜,令他给人的感觉会比实际成熟许多。
我打量他时,他也在打量我,目光中带着些微审视的神情。
在他脸上肆无忌惮地扫了几圈,我正正地迎向他的目光,视线交逢,我几乎立刻就后悔了。离得这样近,我得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气势上先就输了一大截,我好没来由地这是较个什么劲?
然而,他的目光却是那样淡定,瞬间的错觉,我像是望进了星空,广博而平和,一时间,我竟没有移开视线。
他问:“这回看清楚了?”
我回过神,想想经过,实在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说:“看清楚了。”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等我止住了笑,才说:“你好像心情不差?”
他问得唐突,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我难过过,现在也仍然难过。”我抬起头望向星空,半晌折回,“我不想一直难过下去。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但只要还有那一二,我便不想一直纠缠八九。”
我不知自己为何对一个陌生人坦然说出心里的话,也许是因为寂寂暗夜总能让心底深处放松戒备,也许正是因为面对陌生人。
他默然注视着我,眼波闪动,内里有些我捉摸不透的神情。
若在平时,我也许会恼,但既然方才我也那样盯着他瞧,就算扯平。
我问:“你是什么人?这个时候怎么会在这里?”
他说:“我习惯迟睡,四处走走,刚好听见你在唱歌,就进来瞧瞧。你方才唱的是什么?我从来也没有听过,似乎很特别。”
我一愣,心里顿时打鼓,我明明唱得很轻,他是如何听见的?看来必定是一时忘情,放出了声,下次千万要小心。
他依旧望着我,说:“你能不能再唱一遍?”
当然不能,我赶紧使出耍赖的招式,冲着他顽皮地一笑,道:“我累了,唱不动了。”
他笑笑,居然也没有再要求,只是又问:“你刚才究竟在做什么?是在跳舞么?你的舞也很特别。”
我心想再不回答他不知还要问多少遍,没好气地说:“我是活动活动取暖呢。”
“哦?”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你很冷吗?”
我瞅瞅他身上厚实的棉氅,叹口气说:“是啊,天气一下子又冷了,以前的衣裳又拿不出来……听说,北方更冷。”
他似乎很留意我的话,默然片刻,说:“过几日就要去北方了,你心里是不是很担忧?”
我笑笑,“担忧也无用,反正不由我自己决定,且由他去吧。”
他也笑了笑,说:“你好像很能随遇而安。”
我笑而不答,除了随遇而安,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天很晚了,我该回去了。”说完,我转身就朝殿内走去。
在殿门,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他正站在大门边,与看守说着什么。我忽然想起,其实他并未回答我的问题,他是什么人?看他一身深色布衣,也没有什么饰物,十分寻常,应该不是贵介,然而不是贵介,又怎么会出现在深宫之中?思索一阵,不得答案,也就丢开了。
次日午后,忽然又有人送来大批的衣物和被褥,说是奉晋王之命。
我心里隐约觉得,或许和昨夜遇见的男子有关,若果真如此,他也可能是已投在了隋军麾下,身就高位。然而,这些念头只是疏忽一闪,旋即淡忘了。
距离北上的日子越来越近,丹阳殿在凄惶之外,又多了一片忙乱。其实可收拾的东西并无多少,但诸人都悉心整理,仿佛多留下几件旧物便多了几分与旧时的维系。
我却无意于此,陈珞的病情更让我挂心。她的身子总是时好时坏,我和陈琼虽然百般安慰她,她也不愿让我们担心,因而在我们面前总是强颜欢笑,但我们都看得出来,她对徐德言的思念,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减退,反倒与日俱增。
有好几次,我窥见她背着人时,手里拿着一样东西深情凝视,我想那必定是她与徐德言之间的信物,但每当有人走近,她都会飞快地收好。
“那是什么?”我终于忍不住问她。
陈珞犹豫了一会儿,从贴身处取出一件东西,放在我手里。
那是半片铜镜。镜子背面花藤缠绕,本该是并蒂双莲,而今一分为二,只得一朵孤伶伶绽放。
我知道,那时女子出嫁,无论贵贱,嫁妆之中必有铜镜,意为“心心相印”。这铜镜精致无伦,当是陈珞陪嫁之物。
陈珞说:“当日徐郎离家,早有预料,恐怕不免有变故发生,所以将这镜子一分为二,我们各执一半。他说,如若真有万一,我们从此天各一方,就以这铜镜为信物,只要我们彼此真心不改,哪怕年长月久,我们都已成耋耄老人,也总有重聚的一天。”
我心头一震,终于恍然明白为什么初次听到徐德言的名字,就觉得耳熟无比。
破镜重圆。
那段动人的故事流传千古,原来眼前的陈珞和徐德言就是故事中那一双人儿。
我喜出望外,“你放心,你们一定会团聚的!”
陈珞望定我,很是不解,“你怎么能这样肯定?”
“因为……”我搜肠刮肚地找说辞,“因为我前几日做了一个梦,梦见两片铜镜飞过千山万水,终于拼在一起,破镜重圆。那时我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如今见了你这铜镜,想必是正应在你们身上的。”
陈珞不知道是被我临时掰的词儿,还是被我满脸出自真心的喜悦打动,也转忧为喜,眼中焕发出久已未见的神采。
陈琼进来时见陈珞精神熠熠,不觉好奇,问明白了经过,背着她冲我刮了刮脸,笑道:“没想到你还会编这个。”
我一本正经地回答:“是真的。”她将信将疑地瞅瞅我,见我满脸笃定,居然也相信起来。我心想这也不算骗人,话是现编的,事情可是真的,我的依据可比什么梦牢靠多了。
三月初六,我们启程北上,同行的还有陈叔宝和王公百官,以及他们的家眷,再加上自陈宫和国库获得珍玩财宝,铺开了一条长龙似的车队,首尾不相望,绵延数百里。
我们被领出丹阳殿,长街上停满了牛车。四周到处都是女子的抽泣声,此一去谁也不知自己的命运如何,更何况,北方风冷霜寒,水土风俗都与南方不同,这一去异乡,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人群中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一个女子不顾一切地冲出,沿着长街狂奔,负责看押我们的隋军兵士立刻追了上去,试图将她拖住。那女子几近疯狂地挣扎,整只衣袖都撕裂开来。兵士们没料到她会如此拼命,居然真的让她挣脱了开去。那女子猛向前几步,在一片惊呼声中,撞向墙边的石像,顿时鲜血迸流,倒地不起。
兵士们抬着她经过我们的面前,鲜血从她额头蜿蜒而下,似一幅狰狞的画。那是江修容,印象中她一直是个少言寡语的文静女子,想不到竟会如此决绝。
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仿佛带来了一整天的阴郁,当我们的车驶出建康城时,天绵绵地下起了细雨。江南的雨,总是温柔如丝,悄无声息地落下,几乎觉察不到存在,然而不知不觉中,已被浸润了,一如我心中的离愁。
我忍不住掀起车窗的帘子,探头向后张望,深灰色的建康城墙巍峨伫立,似与阴暗的天空融为一体。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望见建康城的模样,也是最后一次。
陈琼、陈珞和我依旧同乘一辆牛车,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听凭车行颠簸,将我们载向前方。
晚间就宿在山野间,寻了一处破庙辟作行馆,安置我们这些前陈宫眷。这已是特别的优待,其余的人都得宿在山间营帐内,哪怕已是年迈老妇。
草草用过晚饭,就地铺开被褥。山间很是阴潮,如今却也顾不得了。丹阳殿那段日子和从前相比,自是地下天上,然而若比眼前,那又好得多了。庙中隐隐又有哭泣声,这声音如同会传染一般,渐渐的,如春蚕噬叶般响成了一片。
我心里烦闷,信步就走出庙门,隋军兵士一见就赶过来,我对他们说:“我只在门口走走,透透气。”他们略为犹豫,退开了几步。
遥望山野,远远近近的营帐,点点篝火如天上星辰,望不到边际。在这个地方,除非我插上翅膀,否则怎么可能逃走?
我在殿门口一小块空地上来回溜达,刚下过雨,草地绵软,微微湿滑,踩上去别有一种舒服的感觉。几个隋军兵士站在不远处,一直盯着我瞧,我初时极力忍耐,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我不过是憋不住出出气,谁知他们几个好像真的吓了一跳,忙不迭都垂下眼皮。我心里大乐,几时我的目光也变得这么有气势了?
夜色渐浓,这一晚阴云密布,天上无月无星,了无趣味。我正想回殿中歇息,忽然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位虬髯将军走了过来。看那人甲胄辉煌,气度雄伟,想必在隋军中地位不低。
我怔愣之间,与他视线相遇,他微微一愣,目光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欲望。我心中一惊,连忙退入殿中。
那群人随即也跟了进来,殿中顿时一片寂静。我本能地缩进角落阴影之中,然而这殿中空阔,并无遮拦。虬髯将军毫无顾忌地在殿中扫视一周,又将目光投在我脸上。他侧身与旁边的兵士说了几句什么,兵士回答之后,他似乎微微地一惊,盯了我一眼,又将视线移了开去,片刻之后,便即离去。
我心里惴惴不安,想了半天,找了个看来和气的兵士悄悄套问,他告诉我,那人是隋军大将贺若弼,又说,他立下此番平陈的首功。我脑子里一点也没有关于这个人的印象,更无从知道自己的命运是否会和他有任何关系。
我一向自诩天塌下来也能睡得着觉,可是这一晚终于失眠了,贺若弼的目光总在我眼前扫过,叫我心惊肉跳。
第二天昏昏沉沉地上了路,心里依旧乱成一团,我想起江修容,索性一头撞死倒也省心,但我真的不想死。可如果要活下去,就只能接受命运吗?
胃里也好像塞满了心事,晚饭胡乱咽了两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木然地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到一群人进来。刹那间我的脑子里空洞一片。
谁知,那些人并未看我,径直走向王美人,说是奉贺将军之命来接她的。王美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收拾好东西随他们去了。
殿中顿时议论纷纷,有人鄙夷不屑,也有人暗藏羡慕。
我坐在地上,如虚脱一般,连本该有的放松和喜悦也被疲倦淹没,只觉得浑身无力。
一连两日平安无事,我终于放下心。然而,就算这一次或许只是我自己杞人忧天,但这一幕迟早会降临在我面前,那时又该怎么办?我曾告诉过自己,既然已经落到了这个境地,也只有暂且逆来顺受,日后再图出路,然而事到临头,才知道何其艰难。
日近江陵,传来消息,说当日江修容昏迷了两天,终究还是不治身亡。诸人听了,免不了许多感慨。
我想着江修容,又想起王美人,不知她们哪个才是幸运的?生,抑或死,不知哪个选择更加不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