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真傻,傻到可笑。若换作别的女人也就罢了,我明明是知道真相的,居然还心甘情愿地踩进这个陷阱。如今可以怪谁?
我仰着脸,生生地将涌进眼眶的泪再吞回去。好,我逼着自己笑,告诉自己怎样也别在这当口掉眼泪。就算付了高价买张票,看古往今来世上最佳的演员演戏,也算不亏完。
屋里静静的,站了一地的宫女,却没一个敢出声,连呼吸也不敢放声,更不敢动。恍若这一屋子里全是木头人。
都不出声,我来打破沉默。
“来。”我站起来,立在陈琼身侧,“看你的头发这样乱,我来替你梳一梳头。”打散她的头发,乌黑如锦缎般倏地垂落。
陈琼木然地抬头看我一眼,又木然地低头,任我摆布。
我心酸。“对不起。”我低声说。
她的身子惊一惊,又抬头看我,目光在询问,为什么?
我没有解释。解释起来就会提到我不想提起的那一个人,我怕我忍不住。
我替陈琼梳头,头发乱了,丝丝缕缕地打了许多结,纠缠不清,只得用梳子一点点地挑开。
“算了,剪掉就是。”陈琼忽然开口,倒让我吃了一惊。
“盈风,去拿剪刀来。”她跟着吩咐。
盈风有如木偶,依言拿了剪刀过来。我心急速地跳几下,想要阻止,但已经被陈琼拿了过去。
还好,她当真只是剪头发。
“贵人!”盈风惊呼,“这是做什么?”
陈琼狠狠地一绞,剪下一大片头发来,如秋日落叶般徐徐地飘落在地。
“也不用剪掉这么多——”
“留着有什么用?”陈琼惨笑,脸色更透出一种可怖的凄然。
然后她又绞了第二下,又抓起头发时,被盈风抱住了胳膊。
盈风在她脚下跪倒,哭泣,“不会的,贵人,不会的……”
我心里很明白,于是我也说:“不会有事的。”是的,我知道结局。
陈琼回过头看我,好似才发现我在这里一般。她望着我,嘴角浅浅地勾动,“你不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蹲下来看她,“不管发生什么,你平安就好。”
她用古怪的神情看我。
我希望她别说,什么都别说,就这样埋藏所有的事。不久之前,我还抱定决定要见证一切,那时的勇气不过在短短的片刻烟消云散。
“他欲图非礼于我——太子。”她冷冷地说。
我瞪着她,胸口的痛像浪潮一样,一波接着一波,毫无间隙。
她继续说:“被至尊身边的宫女撞破,我才得脱身。至尊面前,我也不能替他隐瞒。”
“那么至尊——”
“至尊今日精神稍好,可以开口说话。听闻此事,至尊大怒,令柳述、元岩拟召。内常侍诸人都在场。”陈琼僵冷的声音便如一个新闻播音员播报与她毫无关系的新闻。
“至尊说,如此竖子,何堪担当皇嗣?令传召庶人杨勇即刻由大兴赶来仁寿宫。”
我闭了闭眼睛,仿佛史书的剧本精准的演出。
“现在呢?”我听见自己问,仿佛自一个抽空的身体里发出声音,空洞而无力。
“不知道。”陈琼木然地回答,“柳述、元岩奉旨出殿拟诏,其后东宫禁卫突然闯入,命在场所有宫人如数退出,我再三与他们理论,不准。如今只余至尊一个在里头。或者有别人……我不知道。”
我知道,是张衡在里面。
手茫然地伸向两旁,希望能够找到一处凭依。周围那么多人影,那么多张木然的脸,哪个可以依靠?我不知。我软弱地在榻上瘫坐,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回避到另外一个世间。掩耳盗铃。
外面寂静得可怕,唯有蝉鸣,似从极遥远的地方声声飘来。周遭没人动,没人说话,恍若什么也没发生过。
也或许,一切正在悄无声息中进行。
我知道结果,一定是柳述和元岩败了,他们会被捉。
然后杨勇……杨勇……他怎么样?我不记得了。不过,他曾答应过我,会放过杨勇和阿云。
我苦笑,到这种时候,难道还要相信他的一个随口承诺?
外面有人声,脚步纷沓。诸人都转了脸去看着门。有期待,也有惨然。只有我已麻木,原来心痛到极点,麻木很快就会到来,这样倒也好。
恍惚地听人在说:“至尊……晏驾……”有人小声地哭泣。
陈琼说:“盈风,替我梳头。”
她的脸色已苍白到透明,连嘴唇也失去血色。根根细如发丝的血脉,红的青的,在肌肤下显现。
“贵人……”
“来吧,我总要齐齐整整地去见至尊。”她强自镇定,声音总归是颤抖的。
我站起来,打开门。
陈琼问:“你要去哪里?”
我回头虚弱地笑一笑。
她冷冷地说:“如果你想去找太子,我劝你省省这个力气。”
我不答,径直走出去。阳光照着庭院中的大方砖地,一块一块亮得晃眼。我向门口走,明明只有那么几步路,却恍惚走了很久。门口有禁卫守着,拦下我。
“回去!”
我瞪着他,只看见一双黑瞳瞳森冷的眼眸。
“你敢拦我?!”我说,“我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六娘!”
那眼眸迟疑了片刻,“我们受严命,任何人不得出入这院子。你先等等,我去问。”
我站在那里,眼前只有茫然的阳光,白晃晃,白晃晃的。心里一点感觉也没有,轻飘飘的,好似很舒服,又好似很难过,也分辨不清。
禁卫很快就回转来,声音高了八度:“不行!管你什么五娘六娘,一概不得出入!”
我盯着他看片刻,径直想往外走,却被两个禁卫一左一右地架住,往回一推,跌倒在院子里。
砖地滚热,透过薄如蝉翼的纱衣,焦灼肌肤。耳旁听得无端的“轰隆隆”一声闷雷,抬起头,却依旧是连云也不曾飘过的碧空。
入夜,有宦官送一只锦盒给陈琼。
“至尊赐陈贵人的。”
至尊、至尊,他已经是皇帝了。顺到渠成、顺理成章、天经地义。至尊,天下唯我独尊。如今天下人要仰他的鼻息。
陈琼没有动,端坐在榻上,没有表情,甚至不肯看一眼锦盒。
我盯着锦盒看,别的宫女们也都盯着,屏住呼吸。
她们一定以为那里面是毒药,但我知道不是。不是。
那里面是……是……
我使劲闭一下眼睛,仿佛这样可以将眼前的一切擦去,但我知道,睁开眼睛来,锦盒依旧会在眼前。
宦官怪异的声音催促,“陈贵人,接旨啊!”
锦盒已经递到了陈琼鼻翼下方,她只消托一下,就接到手。她徐徐地垂下视线,静静地望着,不知想些什么。
我笑笑,淡然地说:“接吧,他不会杀你的。”
她挑起眉角看我一眼,只用一只手抄下了锦盒,另一只手顺势打开。
里面是一只同心结。当然,一切如我所料。不,如我所知。
宫女们欢呼雀跃,若陈贵人获罪,她们也不免受到牵连,不得翻身。如今算是好了,没事了。
我和陈琼,如这欢腾之海中静默的两座岛屿。我们互相默默地对视。
很久,她开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在问:“你怎么知道?”
知道吗?所谓心的麻木,原来是不存在的,所谓痛到极限,原来也是不存在的。
心痛永无极限。
方才的麻木,只不过是一种假象,更剧烈的心痛重又绵绵而至。我就在这样的心痛中,向着陈琼展开笑颜。
我怎么知道?我笑,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我逃了那么久,躲了那么久,最后还是一脚踩进去。
陈琼,你是被迫,我是心甘情愿。你我之间,究竟谁更不幸?
陈琼看着我发呆,不知多久,她脸上似乎有泪滑落,我看不清,我的视线早已模糊。
我傻到家。
男人和女人,从来都是如此,得到了,便弃之如履,换另一个肝肠寸断。从前我可以轻易叫他痛苦,因为那时他得不到我,如今是他得到了,换我痛苦。这是天经地义。
我傻到家,所以站了庭院门口,等着他到来。
我知道他今夜一定会来,既然之前的一切都如我所知,那么接下来也该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究竟为了什么,我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说,也许我只是想看看,他如何面对我?我们之间有那么多誓言,他难道一日之间全部忘记?他要用什么样的神色面对我?
我知道这也够傻,反正最傻的事我已经做了,还会有什么?我无所谓地想。
夜一点点地沉下来,浓郁的黑,如墨汁般染过世间的一切,什么都躲不过。屋里亮着灯,却没有什么人声。一片寂寂。
白天的燠热未曾散尽,布鞋踏在温热的方砖上,悄无声息。
久远久远的记忆,如隔世般重新浮现。
“……闻泪声入林
寻梨花白
只得一行
青苔
天在山之外
雨落花台
……
梦醒来
是谁在窗台
把结局打开
那薄如蝉翼的未来
经不起谁来拆……”
边歌边舞,不自觉间,泪满面。那曾经活泼泼如花绽放的身体,如今仿佛注入了沧桑,举动间皆是难抵的酸涩,如坠了铅。十数年的痕迹,如何抹去?不可能。要用多少气力,才能重新脱去这一场情的牵绊?如剥皮挫骨。可是那已深入骨髓的,又要怎样才能割裂?
时间于我早已不存在,也无任何的意义,如果我能有一双红舞鞋,一直舞至精疲力竭,呼出最后一口气,那也好。
我终究疲倦地停下来,靠了一棵树,微微喘息。
蓦地,我感觉到他的视线,那般熟悉,甚至不消回头。
那样专注的、执着的,须臾不离,便如记忆中一模一样。可是,又怎会一模一样?
我侧过身,便看见他。
月光澈亮,照得方砖地银白如水。十三,快满月了。人却生生地缺了一大块。
我们的视线交缠,如久远之前的无数次,彼此都气势汹汹,来不得丝毫退让,仿佛将一生一世的气力都用上去,用目光织一张网,生生地将对方缠绕、收紧,一生一世都不放。
静谧。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地。
而后才有心痛的感觉慢慢地涌回,一层层地堆积,几乎无法承受。
为什么?!我痛苦,痛恨地盯着他。
他也盯着我,同样的痛苦,同样的痛恨。
“为什么?!”他向我走过来,几步就到面前,那样近,对正我,仿佛非要将我再看得更清楚。
“为什么?”他重复,低喃的声音,带几许恍惚。那样的痛苦仿佛从骨髓里生出的刺,一根又一根的戳破血脉,刺出眼眸。
他盯着我,忽然抬手,“放肆!你竟然还敢这样看我!”
我的头嗡嗡作响,回过神来时,摔在地上,口中满满的血腥。
“为什么?”他手指着我,“为什么我以前竟会那样爱你?!你明明只是一个贱人——”
贱人。
“是啊,”我惨然地笑,“为什么?”
他一语不发地转身,进屋。
我躺在地上,夜空就在上方,一轮将圆的月,映得天色如黑琉璃。血从口角淌出来,很快就凝结,咸到发苦。
贱人。我对着夜空笑出来,我可不是贱,贱到就这样送上门让他作践。这样也好,叫我完全彻底的死心,以后就会容易很多。痛总会痛的,但是可以照样地活下去。还不算太晚,总有一日,可以将一切抹干净。
总有一日。
心又抽紧,像火在灼烧,痛到想要蜷曲了身子,找个胸膛靠着,然后让眼泪痛痛快快地流。
可是,已没有那样的一个胸膛。
秋喜怯怯地走过来,想要扶起我。我推开她的手,扶着身边的树,慢慢站起来。
晚上居然睡着,很浅,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像云一样浮起来。梦见回到以前住的地方,租来的小一居,床上被子还没叠,电脑桌上丢了半包薯片。电脑开着,有人坐在那里上网,身影异常熟悉。回过身来,居然是独孤皇后。
“你回来了?”稔熟得仿佛她已在这小一居里住了很久。
“在看什么?”我直接问,没有行礼。目光从她肩头绕过去,看向屏幕。
是关于隋炀帝的文章。
“……隋炀帝是我国历史上有名的暴君。他依仗国力富强,骄奢淫逸,好大喜功。他在位时,几乎年年征发繁重的徭役……”
心中一凛,“你都知道了?”
独孤皇后悲凉地笑,“是啊,我都知道。我早就知道。”
她的脸,忽然变成我自己的脸。普通的相貌。是林青。像在照镜子。
我一惊醒过来。对着黑夜喘息。好久平静些。
忽然感觉黑暗中有人在看着我。
“是谁?”
我本能地大声问。
没人回答。根根寒毛都倒竖起来。
“是谁在那里?”我大声问。
心里安慰自己,这是禁宫,就算杨广对我已弃之如履,还不至于有张三李四的就能随便往这里闯。稍微镇定。
眼睛渐渐地适应黑暗,目光在整个屋里来来回回地扫,哪里有人?
原来是错觉。
舒口气又睡去,乱糟糟零落的梦,没有再见到独孤皇后。
翌日起身迟了,到陈琼屋里,她也不过刚刚起身梳洗。宫女们都着了一身的白,带上凄容,像演员贴了个片子在脸上,说不出的怪异。
陈琼披着长发,一直垂到腰后。她的头发又浓又密,就算剪过,也看不出薄。衬着身上的丧服,黑得触目惊心。
现在我很无所谓,进去就随便坐下。
她看着镜子,淡淡地说:“他昨夜在这里宿的。”
我笑笑,“我知道。”当然,这不消说。
陈琼忽然回过头,盯了我一眼,仿佛难以置信,“你竟不在意?”
我说:“在意有什么用?索性不在意。”又笑,“你看,以前你还说要我提携你,如今还是等你来提携我。”
陈琼一扬手,将妆台上所有的粉盒、胭脂、釵钿……统统扫到地上。“叮叮当当”一阵响,宫女们受惊,一起怯怯地后退。
“你怎能如此?!”她站起来,冲到我面前,“你怎能如此若无其事?”
我看着她,如见祯明二年的陈琼。
可是我能怎样?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是我的本性。我只会打碎门牙和血咽,在找个僻静角落舔伤口。我不是不想争,但争了太无谓。我已经做了一回傻事,没道理再做第二回。为那样一个男人,不值得。
我望着她,淡淡地笑,“他对女人还算不差……若你不喜欢这样,可以求去,或者他也不会留。若他留,你还可以去求萧王妃……往后该是萧皇后了。”
陈琼瞪着我,起初如泥人般一动不动,而后,嘴唇开始颤动,便恍若涟漪层层地荡开,直至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阿婤!”她扑过来,抱住我的脖子,泪水滚滚而下,“你为何会如此?你我为何会如此?”
为何?叫我如何答。
我搂住她,心中凄凉。眼中却已无泪。
泪已经流得够多,我要认真想一想今后该如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