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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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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我独坐房中,等着陈琼到来。

她欠我一个解释。

我什么事也不做,只是呆呆地回想,过去在旧陈宫中我们最初的结交,来大兴的路上我们互相安慰……我们怎会走到这一步?是她变了,还是,我变了。

陈琼来了。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说第一句话:“阿婤,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好受。”

我抬头盯着她。她眼里有深深的担忧,那是为我,不是为死去的人。“你呢?”我说,“你心里好受吗?”

“当然不——”她急忙说,“我也一样不好受。”

不,她并不是那么难受,我看得出来。

我难以置信,“是你去告密的吧?皇后不应该那么快就知道,是你去告诉皇后的吧?难道你晚上不会发恶梦?”

她被我质问得脸色苍白起来,但她仍然昂着头。

“你以为我不会愧疚?”她的声音坚冷,“可是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你想一想,如果皇后知道是你在其中穿针引线——”

“所以你杀了她?”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你一早就知道她必死无疑是不是?所以你杀了她!”

“我一早知道我自己必死无疑。”她低声纠正。

我怔一下。

陈琼又说:“你现在太激动,等你平静一点,你仔细想想,有什么不明白的?如果我不这么做,那么现在我就是尉迟汀兰。”

她说得不错。但是……我闭一下眼睛,大片的殷红依然刺痛着神经。

陈琼的声音在耳边,“阿婤,你也是宫里长大的,你也都看到过。这种事情犹豫一下可能就再没有活命的机会了。你叫我怎么办?我不想死。你只是救我一命,难道,你会看着我死吗?”

“不,不是的。”我喃喃地说,“你不光为了活下去。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他们乱起来,你就是想看着至尊和皇后反目……你挑拨他们!”

陈琼沉默,良久,淡淡地说:“是。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我看着她,只觉得冷,从手脚一路冷下去,整个身体都冻僵。

是她变了,还是我根本就未真正认识过她?

“一条人命……那也可以?”我虚弱的喃喃的。

陈琼看着我冷笑,“为什么不可以?难道他们是干净的?他们手里是没有人命的?他们在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就是踩着人命上来的,不是吗?为什么我就不可以?阿婤,难道你真的已经忘了,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低眉顺眼地服侍他们?看着他们的脸色过日子?你怎么能问我可以不可以?”她情绪激动,话一串串地冲出来。

我沉默。

也许我们谁也没变,只是我们从来就不同。

“你说你会帮我,我以为那是真的,我不知道叫你这样为难。”陈琼昂起头,大约,是将泪水倒灌回去,“那么以后我不再找你帮忙就是。”

我继续沉默。

陈琼又说:“有件事你或许一直都不知道。我并不是要说出来向你表功。然而当日秦王中毒之后,皇后本来立时就要将你赐死的,是我说了种种你的事情给她听,力陈你绝非是那种人,才缓得一缓。”

我怔住,抬头看着她。

她居然在笑着,只是很凄然,“我以为……我们始终是亲人,我是你的亲姑姑,感觉更像亲姊妹,比和陈珞还要亲。”

我走过去,抱住她。我这么容易就心软,真是不适合在这个世界里生存。

陈珞靠在我肩头,哭泣。她抽噎地说:“阿婤,我心里也是很难过的……”

“我相信。”我说。我相信。

这件事就这样彻底地平息,一夕之间,没有人再提起。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回避,以至于安静得仿佛真的从未发生过。

连尉迟汀兰用过的那些东西,也在一夜间消失得干干净净,这世上,仿佛真的不曾存在过那样一个女孩子。

有的时候,我还是会恍惚,难道一切真的都是幻觉?

但独孤皇后真实地衰败下去。她的精力大不如从前,不会再逐一地翻看大理寺所有涉及人命的案宗。有时候她独自坐着,可以不声不响地坐上一个下午,呆呆地望着前面不知什么地方,那种虚无缥缈的眼神仿佛已经离开了这个尘世。

郭兰看着十分害怕,时常劝她,但是没有用。

独孤皇后那双眼睛,以前总是清亮的,仿佛直入人心,如今眼看着黯淡下去。

“怎么办呢?”郭兰束手无措,跟我商量。

我摇头,“我也不知道。”

破裂的东西要怎么样才能粘合得天衣无缝?有了缺口的灵魂又要什么才能填补?世上有谁能够回答这些个问题。

独孤皇后连脾气也变差了,内侍宫女会因为一点小事被训斥、被赶出安仁殿,甚至听说朝臣夫妻不合,也会将他们叫来呵斥一顿,因此听说如今朝中上上下下都是一副夫妻敦睦的景象,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但她没有再杖刑过谁。

倒是杨坚,又回到从前,什么也发生过的模样。除了朝务,就到独孤皇后这里坐着说话,晚膳之后出去散步,依旧互相搀扶着,只是背影望去都更老了。

独孤皇后如今倦怠了,不再每日陪着杨坚去上朝,杨坚却每日都差人来请,而且一请再请。他是真的愿意她陪在身边的,我看得出来。或许,他怀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疚,急于想补偿,又抹不下脸来。

独孤皇后因此更加一言九鼎,既然连唯一会反驳她的人都不会再反驳。但她自己,似乎并未察觉杨坚微妙的变化。

云昭训又生了一个女儿。也真难为她,这把年纪,一定很辛苦。但就算她自己是医生,掉到这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年代,她也没办法。

满月之后,独孤皇后叫人将孩子抱来。雪*嫩的小婴儿,眉眼像她父亲,随和喜性,才这么一点大,逗一逗居然嘴角能勾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独孤皇后喜欢她到十分,抱了一整天,到晚膳时分才让人送回去。

没了逗婴儿的笑声,屋里静得寂寞。独孤皇后叹口气。

郭兰说:“皇后如果喜欢,就留下来养吧。”

“算了吧。”独孤皇后说,“省得我刚新鲜,那边又差人来三番四次地抱回去,倒更舍不得。”

她的脾气真的变了,以前她很留意,不会在人前这么露骨地抱怨。

注意到这些的远不止我一个人,如今有人投其所好,在她面前传外面的闲话。她居然并不止住,这股风因此日盛。

我叹息,这就是人老了吗?不,她不是老了,她是空了。

一日,听见个小黄门仿佛无意地说:“有人在传,皇后偏心,对诸儿不公。”

独孤皇后立刻问:“是谁说的?”

小黄门回答:“苏孝威。”

我打量那个小黄门,他有国字脸和憨厚的眉眼,看起来好像永远不会说谎的人。正是上一次传“一个妇人”给独孤皇后的那个。

我心里大概有数了。

苏孝威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但是谁让他来传这样的话,我很清楚。

我走到廊下等着,不多时他走出来,脚步轻快,节奏里透着一股得意。我拦住他的去路,低声道:“谁让你来传这样的话?”

他吓了一跳,惊疑莫定地瞅瞅我,然后竭力装作镇定,笑道:“我不过是听见了告诉皇后一声,没有谁要我传。”

“哼。”我冷笑,盯着他看一眼,缓缓点头,“好,你不说。”

他在我的目光下打冷战。当然,他的年纪还轻,功力还浅。而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我背后有独孤皇后。谁也不会怕我,但他们都怕我背后的人。我就是只假虎威的狐狸。

这皇宫里,上上下下不过是一大群狐狸,差别只在于假虎威的多少。

甚至,连皇后也是。

小黄门脸上在冒冷汗,“六娘的意思是……”

我忽然又不忍心,何必逼他?我笑一笑,道:“我没有什么意思,只不过提醒你一声,这宫里头,谁要做什么瞒过天去,只怕并不容易。”

说完,我便走开了,到一边与宫女说笑一回。眼角的余光里,看见那小黄门站着发了半天愣,缓缓地走掉。

过了两天,春香又带云昭训的信来,问是谁在独孤皇后面前进苏孝威的谗言。

“苏孝威怎么了?”我问。

“谁是苏孝威?”

我失笑,春香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她是否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我又叹息。

我是别人手中的棋子,也拿别人当作棋子。我已莫名其妙地卷进这个让我陌生的圈子。可是,那么多我关爱,和关爱我的人都卷在其中,我又要怎样才可能独善其身?

我摊开信纸,我知道只要我写上几个字,就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问题是,会改变到什么程度?

落笔时,大片的殷红又漫过视线,短暂的瞬间,望出去的一切都染上血红色。

我只是告诉云昭训,我会留意察问。

我想那个受了警告的小黄门,也许不会继续重蹈覆辙。像我这种优柔寡断的人,真不适合掺和这些是非。

因为留了意,听到的事情越来越多。

苏孝威原本是东宫属官,如今外放。他总算还好,只是平调而已。但是听说杨勇对此很是愤愤不平,私下里对几个亲信发了许多怨言,话语里带到了杨素。

这种话传了又传,也不知又往里面加了多少佐料。我知道,且不论这些话的内容,而是这些话能够风传,就已经够叫人惊心。

骤雨之前,疾风先至。

又留意那个小黄门,果然不曾再饶舌,但我也心知,那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中,不知布了多少颗那样的棋子。

然后,又忽然静止下来。就恍若一池湖水,被投入的几颗石头搅乱,涟漪过后,恢复平静,连风也没有一丝。

如同死寂。

有天我替独孤皇后煎茶,露出腕上的一只金条脱。独孤皇后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问:“这就是上一回睍地伐给你的?”

我心中一惊,她竟连这也知道!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冷汗都隐隐地冒出来。

“是。”我低声回答,寒气顺着脊椎来回地蹿。

然而,独孤皇后点一下头,没有再说什么。

又有一天,照例送节礼去东宫。郭兰随口道:“让阿婤去吧。”

独孤皇后若有所思地看看我,摇头,“我还有别的事让阿婤做,让冬雪去。”

我隐隐地感觉,独孤皇后正在刻意地让我疏远东宫。不,我想这绝非错觉。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傻子也会明白意味着什么。

冬至,百官贺东宫,杨勇依惯例,北面称庆。

乐声传入大兴宫,杨坚大发脾气,当场召来礼臣质问,东宫如此违制,怎么没有人劝谏阻止?!

传说礼臣一时面面相觑,以往年年如此,怎么到了今朝突然又变成违制?

杨坚大约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头,便申斥道:“逢节庆贺东宫,三五个人结伴去,应个景贺完作罢。哪有这样有司召集,百官同聚,太子设乐,大张旗鼓的道理?日后都改了吧。”

这番话传出来,真是到了欲加之罪的程度。

朝里上上下下,都是看脸色过日子的人,风吹草动都比一般人敏感,恨不得将皇帝每日笑几声、皱几下眉头都数个一清二楚,这样露骨的暗示,哪个会不明白?

因此告太子状的人便一日多似一日,真真假假的,又有多少关系?杨坚一时没有发作,也许觉得还未到时机,也许觉得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

但人心是这样浮动着。

不知结局的时候是最难熬的,因为不知怎样选择才是最好的。

即便知道结局,这过程也未尝不煎熬。

我想这些情形,恐怕云昭训都是知道的。如今我也不敢和她通消息,总觉得背后有只眼睛盯着。独孤皇后十分宠爱我不假,但不意味着,我可以走错这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传出晋王遇刺的消息。

他在自江南回大兴的路上遇到刺客,中了一刀。

得知这个消息的刹那,独孤皇后的脸色苍白得如同透明,已衰老的面庞上皱纹如纵横阡陌的阴影。大约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她说不出话来,郭兰也一样受了惊吓,不停地用手在她背后抚着,却想不起来叫人。

我是最镇定的人,因为我知道,杨广无论如何不应该死在这个时候。

我问:“晋王殿下伤势如何?”

送信的人回答:“晋王殿下伤在左肩,伤势甚重,但于性命无碍。”

看,果不然。

但是,“伤势甚重”,也够豁得出去。

独孤皇后这时缓过来,一一地细问经过。

行刺的人见不成功,当即逃走,迄今还未抓到。当然,我猜想永远也不会抓到。杨广差一点就伤到左胸要害。即便如此,也因流血甚多,身体虚弱,在当地休息了两日,现下重新启程。

“为什么不多休息几日?”

“殿下坚持启程。”

“你们应该劝住他!”独孤皇后责难。

送信的人不敢辩解,连连叩首。

“殿下总算没事。”郭兰继续用手抚着她的背,低声地劝,“皇后静一静心。”

独孤皇后嘘一口气,乏力地挥手,让送信的人退下。“你看看,竟出这种事。”她不知是对郭兰,还是对我说,“阿摩那个孩子,必定是怕至尊和我焦心,这样子还要匆匆忙忙地赶过来。唉,他怎么不知道,这样我才焦心。”

郭兰说:“殿下也是一片孝心。”

“是。”独孤皇后缓缓地点头,“阿摩是最孝顺的。”

最孝顺的。我几乎在暗笑。当然我并不敢,还得想几句得体的话出来附和。这倒也不难。我小时候学写作文,语文老师让我们准备一个本子,到处抄写漂亮的句子,然后模仿。如今我也一样,在心里准备一个本子,听到好词儿就记下来,自有用得上的时候。

独孤皇后在我们的安抚下平静许多,末了说:“让太医们预备好,阿摩回来了立时去看看。”

我注意到,独孤皇后没有提起刺客的事。

大约因为受了伤,杨广行程减慢,过了三日方回到大兴。独孤皇后本来当即就要去晋王府看他,总算被郭兰劝下。独孤皇后便让我去看着,连太医用了哪些药都留意着,回来一一地告诉她。

因为我奉着懿旨,萧王妃亲自出来迎我,连连地致歉怠慢。她还是那般礼数周全,只是透出极深的疲惫,眼睛里带着血丝。

当好演员也是不容易的。我心里想。

太医们在诊治,我不便进去,萧王妃陪着我在厅里坐。她对我说起遇刺的过程,十分惊险。

“唬死我。”她一面说,一面落泪,“只差那么一点点。”

我开始背吉人天相之类的台词。

她又说:“不知道是谁,竟这样恨二郎,要用这种阴狠的办法。”她困惑的,同时也是咬牙切齿的。

我心里忽然一动,如果她不是演技好,也许,她并不知道全部的真相。

太医们退出来,向萧王妃一一地禀告杨广的伤势、该用什么药。萧王妃略懂医术,因此问得十分细致。我听了全记下来,回去好交差。(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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