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良久,才不再有窒息的感觉。
杨广坐在门外游廊的栏杆上,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直到我喘息稍定,才说:“我早知道你待不住。真亏你,听了那么久。”
我努力地想朝他笑笑,算是附和,但转念间,又算了。
他跳下地,“走吧。”
我怔愣,“去哪里?”
他看看我,“难道你要一直站在这里?”
倒也是。我只好跟了他去。进一间房,里面只设一榻一几,简单到出奇,“雪洞一般”,看惯了秦王府的奢华,甚至有些不习惯。
我坐下来,手肘撑在矮几上,托着下巴发呆。
杨广对侍女发号施令,一样一样的很有条理。很快的,果品上来,茶炉和茶壶也上来。杨广挽一挽袖子,自己往炉子里加炭。
“你肯定是不愿意煎茶给我喝的,只好我煎茶给你喝。”他笑着说,往茶壶里注了水。那清水便有股若有若无的清香,想必不是普通的水。
“冬梅雪水。”不待我问,他解释给我听。
我看着他筛茶,一下一下,匀称舒缓的动作,那样宁谧。他和杨俊不同,他更像泼墨的大写意,但我不能像欣赏杨俊那样心平气和地欣赏他。
多么可惜。我垂下眼帘,但他的影子依旧在我眼前,一下一下,匀称舒缓地晃动,心头的涟漪便也那么一圈一圈地散开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至,止不住,理不起。
胸口胀得好似要裂开来,一种沉闷的痛楚。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明明有个人在那里,可是要装得看不见,真的难。我重重地吁口气。
杨广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些许探究。我没有抬头,但是我知道。是的,已经到了这种程度。我可以跟他装,但怎么跟自己装?
杨广说:“且喝杯茶再说。”
他煎的茶极好,薄而细密的汤花漂浮在橙黄色的茶水之上,如落梅流水。我小口小口抿着茶,清香一直灌到肺腑。
“真想不到,殿下能煎这样好的茶。”我真心地称赞,不是奉承他。
他微笑地望定我,“比起你来如何?”
我认真地想了一想,“只比我差一点点。”
他大笑起来。我也忍不住地笑了。这情形真是奇怪,我心里还是酸胀着,却可以和他自在地谈笑,如同多年的老友,肆无忌惮。
和杨俊在一起也无法这样坦然自若开诚布公。
“但你还是不愿为我煎茶。”他不失时机地叹息。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依旧深邃辽阔,如星海一般,叫人立时深陷。但在那深处,影影绰绰的,瞧得见痛苦,像一缕阴霾交缠纠绕。我的心口,便被那若隐若现的一缕击中,蓦地痛了一下,像针刺。
原来那是真的。那么我是真的曾经伤了他的。
我脱口道:“如果我说我愿意……”方觉察自己说了什么,心陡地一沉,连忙侧过脸,微微顽皮地笑起来,“你待如何?”
他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倏地亮了起来,便如暗夜里的灯火,那般明亮眩目。然而,转瞬之间,他又迟疑,只紧紧地盯牢我,似乎在找寻一个飘渺的确定,像个小孩子乍看见梦寐以求的玩具,屏住了呼吸,不敢高兴。不敢。他总是深沉镇定的,却原来,也有这样不加掩饰的一瞬。可这样的神情,益发叫我难过起来,后悔不该说出那样一句话来。
屋里那样静,连呼吸也几不可闻,只有火炉里的炭,偶尔“噼啵”一声。
终于,杨广的眼神黯淡下去,回复如常。
他也不回答我的问题,只管往我的茶碗里又添了汤花。我也不提刚才的话,只管低头喝茶。
过了会,杨广说:“其实,你也不必太担心,我看他们两人会团圆的。”
我呆了下,才明白过来他在说陈珞和徐德言。我叹口气,“但愿如你所言。”但愿。我心里已经有了阴影,不敢太过乐观。
“无论此事结果如何,都要感谢殿下相助。”我在榻上向他行礼。
他虚抬一抬手,淡淡地说:“不必。我也只是为你一个人罢了。”
我怔愣了一下,却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回答,只得低头喝茶。
茶喝到味尽,侍女进来,跟着陈珞也进来,一见到我便抱住我失声痛哭。
杨广起身出去,只留下我们两人。
我也抱住她,那么瘦小娇弱的身子,叫我心疼。这是何苦来的?如果是我,就不要了那个三心二意的男人也罢。但我怎么跟陈珞说?她是一心一意的。
陈珞哭了很久,抽噎得珠翠釵钿跳踊着落下来,发丝垂落,粘在她的脸颊上,衬得脸色越发苍白。伤感是会传染的,我既不知如何安慰,不觉间自己也跟着垂泪,仿佛如此可以分担一点她的痛苦。
陈珞反倒停住,“我是因为欢喜……阿婤,你为什么要哭?”
我立时怔住,有些难以置信,“如此说来,你和那……”
她不待我说完,已在用力点头,又一下抱住我,连声道:“阿婤阿婤,我好欢喜!徐郎他愿意与我夫妻重聚。”
她又哭又笑,欢喜自她眉眼间溢出来,漾满了整个空间。
我代她高兴,她盼望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
可是,“徐德言如今已经娶妻,他打算怎样处置?”
“她也是明媒正娶,自然两头为尊。”停了一停,陈珞又道:“就算要我尊她一声姐姐,那也可以,端看徐郎的意思。”
天,我翻翻白眼,瞧她的意思,只要徐德言愿意要她,怎么样她都是乐意的。
陈珞擦净了眼泪,我叫侍女进来,替她重新梳头理妆,她絮絮地对我说经过,她不知我曾偷听过一阵,一五一十地都告诉我。
“……后来,我对徐郎说,我此生心属徐郎一人,若他坚持不肯与我重聚,今日我便死在他面前,也不回去清河公府。”
听听,生是徐家人,死是徐家鬼。我还知道,若徐德言不答应,陈珞真的会一死了之。
我只想不明白一个问题,那徐德言何德何能,能够娶到陈珞这样的妻?
陈珞因喜悦而容光焕发,“徐郎待我果然情重,当初我没有看错人。像我这样不贞之身,徐郎不计前嫌……阿婤,我真是高兴!”
我暗暗地叹息,但是,我能说什么?陈珞这样高兴,我敢肯定从开皇九年的那个初春开始,这么多的日子里她第一次这样高兴,欢喜从她心底里溢出来,绽满她的脸庞,如春天去而又回。
我说:“姑姑,我也替你高兴!”
陈珞又问起:“清河公那边,晋王殿下可是答应会帮忙?”
我点头,“他答应过。”
陈珞幽幽地叹气,“但愿清河公能应承……他其实,待我不薄。”
我曾经听说过,清河公杨素是个倜傥潇洒的男人,允文允武。我望定陈珞,但她垂下了眼帘,将一点闪烁的神情隐藏在蝶须般微微颤动的睫毛后面。
我心有所动,“姑姑,也许你留在清河公府会更好?”
“不!”陈珞抬起头,十分坚定,“我心里只有徐郎一人。”
“那么清河公呢?”
她略略犹豫,“他……只有待我来世再报了。”
来世,嗯,相信来世也算个好法子。
只是说这句话的时候,总已经将今世给豁了出去。
陈珞又道:“我如今只担心清河公他……他会不答应。”
我说:“你放心,晋王既然答应了,他就一定会想法子做到。”
陈珞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阿婤,我在清河公府中,听说你已经嫁给了秦王为妾?”
“是。”我笑一笑,只说这一个字,个中原委说上一天也说不完,索性不提。
“可是如今我看着,那晋王对你也是……”
我静默了片刻。我没有想到陈珞是这样敏感,但也的确,任何人都会想到,杨广为什么平白无故地会帮这样的忙?尴尬情事,甚至有失他的身份。
“阿婤,”陈珞温和地说,“我不该问。”
“不,没关系。”我回答。顿了一顿,吸一口气,又说:“我和他并没有什么,以后也不会有什么。”
陈珞将信将疑,但没有再问。
我也不想再解释,事实就是这样,没什么可解释的。至于心头的那一点痛,早晚会过去的。
回到府里,杨俊已经在了。
他问我:“去哪里了?”
我心里还想着陈珞的事情,没有留意他的神情,随口回答:“晋王妃请我过去喝茶。”
“哦,”杨俊点一点头,“晋王妃。”
他的语调和平时一样温和,但我心中不知哪根弦突然被触动,觉得有些异样,连忙抬头向他脸上望去。果不然,他依旧是那般神情,只是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瞧,须臾不离的,叫我无端地窘迫起来。
我拿手推他,“你怎么了?这样看我。”
他笑笑,反手握住我的手,将我拉到榻边,和他一起坐下,手却始终不肯放开,倒好像我是一只鸟儿,他非得箍牢手,否则我就会飞走一般。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些慌乱,回思在晋王府中的情形,告诉他的虽不尽实,终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偏偏就觉得心虚。
“阿袛?”我掩饰地唤他小名,“你怎么了?”
杨俊望着我,目光清澈,“没什么,我只想让你陪着我坐坐。”
“好。”我尽最温顺的语气回答。
他望我许久,终于移开目光,却将一条手臂绕过来,揽我入他怀抱。我靠在他身上,心里七上八下,搞不懂这一日他遇到了什么事。
过很久,有侍女来,“王妃请殿下过去一趟。”
杨俊皱皱眉,但还是去了。
我连忙叫他身边的宦官来问,一开始他说什么也不肯吐露,支支吾吾地顾左右而言他。于是我端起脸来。到古代久了,这一套我也练熟了,板脸满像回事。
我说:“你不告诉我,别人会告诉我,你自想想待要如何吧!”
他立刻就软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有几人不是如此?
“今日殿下进宫去,席间皇后忽然问起了夫人的事。”
他停下来,我盯住他,“只有这?”
他咽口口水,像挤牙膏一样从牙缝里往外挤:“后来,皇后又将殿下叫进屋里去,私下里说了好一会的话,殿下出来时脸色就不大好看。”
我大致明白了。
不止一次听说,独孤皇后不仅不让自己的丈夫拥有嫔妃,也看不惯别的男人纳妾,包括自己的儿子在内。应该不假。
“说下去。”
“奴婢只知道这些了。”宦官伏地叩首,诚惶诚恐,“请夫人体恤,别告诉王妃。”
“咦?”我故意瞥他一眼,“此事与王妃相干?”
宦官口吃,“求夫……夫人别别为难奴婢了。”
我轻笑,我不是想要刁难他,我只需要求证而已。
“真是,我为难你做什么?”我抬手,示意他起来,将手上一只金嵌玉条脱给他,“我是知道你为人的。”
宦官由惊转喜,连连称谢地退下。
说实话,我松口气。细想想,自己也觉得可笑,我在担心什么?我并没有做什么。可是我却心虚得像是真的出去偷了情。
晚饭我自己吃,估计这一夜我也会自己睡。
我早早上床歇息,香薰过的被子,有股安神的气息,可偏偏,我却睡不着。大睁着眼睛,望着墨黑墨黑的窗纱,想像外头高远的夜空。
久了倦意上来,各种相干不相干的人和事渐次跳出来,但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就在这时,门开了,有人走进来。
脚步声很轻,但我一听就认出那节律。
“殿下?”我不是不意外的。
“你躺着。”他按下我的双肩。
侍女跟进来,替他脱下外袍,然后他挥手让她们都出去,自己动手解开衣裳,一件一件地搭在床边衣架上。
我还是用被子裹住身体坐起来。
他还是那般温和的神情,但他有很重的心事。这么多年过去,我看他仍是一眼就能看得透彻。
他的身体冰冷,就好似他在外面冻了很久。我忍着颤抖抱住他,替他暖着。过很久,他的肌肤才恢复暖意。
“殿下,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响,良久,他叹口气,说:“没什么。”
怎么可能没什么?我将头向后移开一点,望着他。屋里只有床侧的纱灯,烛火昏黄,他的神情模模糊糊。但我只想他明白,我正看着他。
他忽然将我抱住,抱得很紧很紧,叫我简直没办法呼吸。我叹息,他总是这样,为什么他不会干脆利落地把话说出来?
我说:“阿袛,我不想你为难。”脸埋在他胸口,声音发闷。
他不动。有一个瞬间,我怀疑他并未听清,但他随即放开我。
“你听说了?”
我点头。
他于是沉默,神情黯淡。
我将手按在他胸口,他的心跳得很快。我说:“没关系,我并不在意——”
“你不在意?”他忽然盯住我,眼神异样,“离开我,你不在意?”
他的语调那样哀伤,令我悚然心惊。
我不忍再说“是”,只得黯然,“若皇后觉得我该走,那么……你也不必为我为难。”
“但我愿意!”杨俊急切说道。
我呆住。
他伸出手,细细地抚摸我的脸颊,目光痴缠,那样久久不肯移动分毫,久到我的心也抽痛起来,一下一下,灼烫的,像被香头点着。
“我愿意。”他低低地又说,“为了你,阿婤,什么为难的事我都愿意。”
泪水慢慢地沁出眼眶,汇聚成珠,索索滚落。我深吸一口气,鼻翼的泪珠顺着气管呛进肺里,胸口一片难言的酸胀。
“阿袛,”我喃喃,“你为何待我如此?”
杨俊用拇指替我拭掉泪水,但他擦去一次,泪水又涌出来,他便不断地摩挲着。
“我不知道。”他轻轻地说,“我只知我这一世,怕是都会如此。阿婤,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捧住我的脸,一字一顿,“答应我,永远都别离开我。”
此情此景此言此语,似曾相似。
我闭了闭眼睛,又睁开,透过水雾看他朦胧的脸,微笑道:“好。”
后来我设法打听,果然就是那么回事,一娘在独孤皇后面前诉说了杨俊和我的事情,独孤皇后自然要为儿媳出头,至于她和杨俊私下里说了些什么,杨俊始终不肯说,我也不想追问。
日子表面上还是一样的过。至少,独孤皇后还未降下一道懿旨,将我这个“第三者”哄出秦王府去。
细细想来,原本,那倒未必不是我所希望的。
但现在,又有些不同。现在已经过了那样一个夜晚,我没办法当作不曾存在过。
我乖了好些日子,整天待在王府里,就只是画画,或者和云娘她们说说话。心定下来,这样的日子也是可以过的。
杨俊来的时间明显少下去,经常来坐一坐就走了。我看得出他神情当中的无奈。我从来不曾抱怨,从古人的眼光来看,我大约也该算个贤妻,不,贤妾。
我欠他的,我靠了他那么久,也该回报他一些。
过完了年,收到杨广差人送来的信,并无别的内容,只说徐德言已携陈珞南归。跟着,杨素成全他们夫妇的事便传为一时嘉话,王府中的宦官侍女们一说再说。但我留意,人人都赞陈珞夫妇忠贞,杨素宽宏,却无人提起过杨广,我不知他是如何暗中游说,也无机会向他道谢,本想回一封信,斟酌良久,还是作罢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