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又回到了吃饱了睡,睡醒了吃的寄生虫状态。
我被照顾得十分妥善,连我自己想不到的都有人想到了,所有的细节都无可挑剔。
冷眼旁观,这一切都是宝儿操持,也许,背后还有她的女主人的影子。
云娘天天陪着我,变着花样儿做好吃的喂我,她信不过厨子,每样都是她亲自选材料,亲自做,打定主意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我喂胖。
我由着她去,她这样做很快乐,为什么不呢。没必要拉着她跟我一起发愁,况且,她也完全不明白我为什么发愁。
我醒来后不久便听说沈玄会已经在大败,在乱军中被杀。这是意料之中的消息。云娘并不清楚当日我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她一心认定我是受了惊吓,所以百般地安抚我。
她总是说,“好了,都过去了,六娘,以后就平平安安了。”
她不知道,我的惊吓这才还刚刚开始。
有一夜我发噩梦,梦见我又回到那间仿佛永不能见光亮的屋子里,令人作呕的腥臭弥漫空气,身边只有开始腐烂的尸体。忽然间,我看清了那尸体的脸,睁大了双眼盯着我,对我说:“林青,你是我的女人——”
我一惊,清醒过来,依然心有余悸。
自己也搞不懂,我为什么那么怕他,好像已经超越了应有的限度。
但一想起他来,我就满脑子嗡嗡作响,只想逃得远远的。有时候,我也会想起那个春日,在洛阳城外,我们曾经那样快乐过。可是,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是隋炀帝。就算现在,我也没办法将他和隋炀帝联系起来,但我知道史书不会骗我的,隋军平了陈,张丽华也死了,一切都没出错。所以,杨广也一定会变成可怕的隋炀帝。
唯一能够安慰的,暂时杨广还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忙于平叛的事,一时抽不出身来。
能自己下床随意走动的时候,我提出到街上走走、看看。
宝儿对我的话颇吃惊,“但是六娘,你的身子还没好透,不如再过些时日,拣个天气暖和的日子,叫人安排妥当了,舒舒服服地出去游玩一回。”
她说的话一向没办法驳,我也不驳,只是直截了当地吩咐:“我想出去走走,午后就去,备好车。”
“可……”
“怎么?”我望着她,带着顽皮的笑,“我不能出门?莫不是我被软禁了。”
宝儿脸色变了变,立刻又笑道:“幸好知道六娘是玩笑话,若不然,让不相干的人听了误会了,我们哪里担当得起?”事情于是定了。
午后,牛车在门外等我。宝儿扶着我上了车,自己也跟着上来。然后问:“六娘,想去哪里逛?”
其实我没有目的地,但是想了想,我说:“去我开的花店瞧瞧。”
“花店?”宝儿十分茫然地看着我,分不出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
我告诉她花店的名字。
“有间花店?”宝儿更加吃惊,“前两日王妃还在赞花好,问了人才知是那一家买的。原来竟是——”她怔怔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接口:“是我开的。”
宝儿的神情让我相信,她是真的不知道,但我想,杨广一定知道。他知道我的行踪,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什么花样,熏什么香,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我敢打赌,连杨俊每月有几个晚上在我这里过夜他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花店很快到了。
隔着面纱,花店的门面也就是模模糊糊的一片,但依旧叫我激动,像回了家一样。
我站在店门口,掌柜在里面陪着客人选花,忽然看见我,立刻冲了出来,“东家,你可回来了!”
他果真是厚道人,声音都发颤了,叫我感动。
我的座席一直未变,掌柜歉意地说:“东家该知会一声的,早知东家来,我就叫人换成新的。”又让人取我以前喜欢的茶来。殷勤到不知所以。
店里的客人都在看我,有人窃窃私语。
我领着宝儿进了帐内,亲手煮茶,然后分给她一碗。
宝儿受宠若惊,“这怎么敢当?”
我说:“在这里,你是我的客人。”
我慵倦地靠在墙上,一只手举着杯子,这样不淑女,但很舒服,不过在宝儿眼里,也许很妖娆。我知道她肩负的使命,一定包括了一项,好好观察那个叫陈婤的女人,究竟什么样?我展现给她看,我不介意,而且还很乐意。
果然,宝儿看着我,脸上带点很特别的神情,说不上是究竟是惊讶还是别的什么。
我又告诉她,我如何将这花店开起来,一步一步的,点点滴滴。就仿佛我手里不是茶,是酒,喝得晕陶陶起来。
“我常想,在这个世道,若能不仰仗着别人,自己过得下去,过得也快活,并不要十分如意,有三五分足矣,那才算没白活了……你一定听得很烦。”
宝儿眼睛直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过得片刻,才猛然惊醒过来。
“怎么会?”她急急忙忙地说,或许是觉得有越描越黑的嫌疑,她停下来,过了会儿,忽然望着我说:“难怪王妃说,六娘必是个非比寻常的人物。”
果然,我暗笑。然后敷衍地恭维:“过奖。倒是久闻晋王妃德才双全,是位不世出的人物。”
“是。”宝儿却答得十分认真,“我不敢议论王妃。但王妃平日里体恤我们下人是真的。”
“一定不会强拉着你们听那些有的没有的烦人故事。”我调侃。
宝儿十分伶俐地用玩笑接口,于是我们又如常地说笑起来。
我们聊到很晚才回去,肯定比宝儿原先预计的晚。
刚下了车,就有侍女上来禀告:“晋王殿下已经等候多时。”
这是我最讨厌听见的一句话,但是很奇怪的,我的脑子并没有嗡地一下。大概因为今天下午我说了很多话,把脑子给说空了。
杨广还是老样子,穿常服,折上巾、青袍,都是布的,也不带饰物,和奢华的厅堂有奇异的反差。
我径直走过去,但尽量不看他,尽管他的身影免不了晃进我的视线一角。我向他跪拜,他的手在我眼前虚扶了一下,让我起来。
但我依旧跪着,向他叩谢救命之恩。
这是应该的。而且,要是叩谢能把这笔纠缠不清的帐算清楚,让我叩谢多少遍都行。
杨广见我执意如此,也没有推让,由着我拜完,才命我坐下。
茶上来了,我喜欢的蒙顶石花,但是煎得不怎么样,火候过了,汤花太稠。
“一定不如你煎的茶。”这是杨广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看我说什么来着?现在我敢肯定,他连我见杨俊时穿什么颜色的衣裳都知道,百分百。
我用外交辞令回答:“殿下谬赞。”
杨广又说:“何时有幸能喝你的煎的茶?”
我微笑,“恐怕会让殿下大失所望。”
杨广不响,神情丝毫不变。谈话一定还会继续。我真搞不懂,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一个贵为皇子的男人,面对已经身从了他弟弟的女人……也许,他的心思和耐性都用到女人身上了,所以他后来才会成隋炀帝。
这个理由不错。
我在胡思乱想,忽听杨广问:“住得还习惯吗?”
“太过奢华,受之有愧。”我决定刺刺他,“妾早已想回禀殿下,妾无德无能,受不起这般厚待。况且……”
“阿婤,”他温和的,但是带着命令的意味,“别用这种奏对的语气。”
“是。”我回答,继续我行我素,“况且,妾也听说,至尊与皇后一向以节俭为本。”
“哦。不要紧。”杨广很随意地回答,“这些都是旧陈宫中的物品,只要你用着合意就行了,也不必太多顾忌。”
反倒是我给噎了一下,一时没想出合适的话来。
然后杨广问出一句真正让我意外的话来:“你听说过陆知命这个人没有?”
我听说过,他是旧陈的官员,以前我在张丽华那里翻开奏本时见过,印象里是个肯直言的,但也只有这么多了。
我有趣地看他,难道他打算与我坐而论政?况且,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但杨广当真一本正经,续道:“如今江南尽叛,春耕在即,若不能尽早平定,来年百姓生活堪忧。我忝为江南总管,近日正为此事担忧,寝食难安。”
我几乎要掏耳朵,这……这是杨广说出来的话?
“如今,杨素、史万岁、来护儿他们已率军南下,但要平定此乱,恐怕还须不少时日。况且,战乱之中难免误伤百姓,所以我想……阿婤,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我连忙给他一个微笑:“殿下关爱江南百姓,令妾感怀甚深。”
他瞅瞅我,大概觉察我的不诚恳,但没理会,顾自说下去:“陆家是江南士族,陆知命又德高望重,如果能延请他出面游说,叛军或者肯纳降。”
我隐约地开始明白他的意思。
他开诚布公,十分坦然地望定我:“阿婤,我想借你的身份一用,请你与我同去说服他。”
我在心里估量,去,还是不去?
杨广又道:“此事宜早不宜迟,我已命人备车,我们明天一早便出发,若路上顺利,晚间即可到达。”还是那般不容置疑的语气。
我忽然有气,但脸上依旧在微笑,“殿下何以认定妾就一定会应承呢?”
杨广凝视我,“难道你不答应?”
他的目光仿佛不由分说地刺进来,不给我任何回避的余地,眼神里仿佛明明白白地在说:陈婤,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如此确定无疑。我想起杨俊,他们兄弟只差一岁,可是感觉上却差了那么远。如果论起“灵魂”,我还是比杨广“老”,可是面对他,我却完全没有面对杨俊的游刃有余。
我叹口气,他是对的,我赌这一口气,会让很多无辜的人死去。
“妾愿随殿下前往。”我在坐榻上躬身回答。
次日我们赶了一整天的路,真正意义上的。天擦亮出发,天黑时赶到吴郡富春。我坐马车,杨广骑马,中间我们没有交谈的机会。
只有一次他问我,是否需要休息?
我看得出,他很心急,其实我也急着赶到那里,于是我说,不用了。他注视我片刻,微微颔首,没说别的。
在这个时代,我们达到时已经过了通常会客的时间,陆知命想必是从床上被叫起来的。但他仍请我们两人进去。
我想杨广肯定松了口气。陆知命以耿介著称,他最担心的原本就是陆知命将他拒之门外,所以他带上我,陆知命总不便拒绝旧陈公主。
我对杨广的印象有些改观,堂堂大隋皇子,冒着被人拒之门外的险来,至少,他比杨俊有政治才能。
所以他能当上皇帝。可惜,不是个好皇帝。
非常正式的会面,所以有为我专设的一席,面前垂着重帷。我看不见陆知命,只能听到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以平民的身份向我们两人行礼。
我苦笑,“妾已经不是旧时身份,先生何须如此?”
陆知命回答:“礼不可废。”
果然,他正是传说中的为人。
杨广说明来意,陆知命沉吟良久,道:“陆某归田已久,无德无能,只怕有负殿下重托,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不去也罢。”
杨广一时沉默,我知道轮到我说话。“先生,何出此言?”我说,“妾一介弱质女流,只恨不能为江南百姓出力一二,先生伟岸丈夫,为何袖手旁观?”
“公主……”陆知命的声音非常为难。我知道他为难的是什么,当着晋王的面,他不能够明说。
我打断他,“妾不是公主,妾只是江南一百姓。”本来我还有一大套的话,但陆知命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半截话很多时候更有效用。
但他还在犹豫,沉吟,叹息。
我只好再推一把,“妾知道先生久居山中,一身高洁。然先生可曾见江南千里伏尸、百姓泣血嚎哭?妾久闻先生通识大体,所以才前来相请。”
陆知命终于开口:“陆某多谢公主提点。然而,陆某有一问,斗胆请教晋王殿下。”
好了,我嘘口气,我的任务完成,陆知命已经松了口,接下来请杨广接招。
“请讲。”
“江南尽叛,祸由何来?”
问得太尖锐,连我都吃了一惊,这陆知命当真够胆。
杨广一定早想过这问题,不假思索地回答:“以我拙见,缘由有三。其一,坊间有人云,至尊将下旨迁徙江南人士往江北。这不过区区传言,一攻即破。”
“如此说来,殿下能够担保绝无此事?”
“是。”杨广毫不迟疑,“我能担保。”
“好,愿闻其二。”
“其二,‘五教’之说不得人心。这件事,我已经上奏至尊,不日就有旨意废止。”
这次陆知命沉默。
杨广在继续说下去:“其三,牧民之人十之八九为北人,于江南风土人情不熟,处事难免有碍情理。此事我也已经上奏至尊,或者由各地举人,或者起复旧陈官员,必有改观。”
陆知命继续沉默,我想他对杨广的回答没太多可挑剔。
水快开了,就差一把柴。
杨广加上这把柴:“先生,我为江南百姓诚意相托!”
他一定行了礼,陆知命立刻慌乱:“殿下,陆某万万当不起!陆某从命便是。”
杨广很高兴,两人互相说客套话。
我佩服他,这样的身份,够放得下身段。
当我们走出陆知命府宅,忍不住相视一笑,眼神里都在说:不错嘛,想不到你的口才这样好。
暂时,我将他当作刚刚一同完成任务的战友,而不是向我逼婚的隋炀帝。
杨广说:“我还有事,必须连夜赶回去。你不妨寻住处歇息一夜再走。”又吩咐护卫,“你们加意保护,不可有任何闪失。”
“殿下。”护卫神色迟疑,欲言又止。
我观颜察色,淡淡笑道:“一起走吧。”回身上了马车。
杨广走过来说:“你会很累的。”
他确实关心,我看得出来。
我垂下视线,看着我自己的手,道:“没关系。”
他在注视我,我感觉得到他的目光。片刻之后,他说:“那也好。”没有再坚持。
回去这一路上走得慢了些,马车颠簸,车辙吱吱呀呀地响,我在不知不觉间睡去。迷迷糊糊中,车轮碾过石头,车厢猛地震了震,我又惊醒。发现身上盖着一件氅衣,杨广的,我认得。
没有熏过香,有一股明显的男人气息。
我还没清醒,坐着发了会儿呆,然后将氅衣扯开。
杨广掀起车帘,朝里看了看,就算有大批护卫在旁边,他也一样毫无顾忌。他说:“盖上,你会着凉。”
就这么一会工夫,夜风侵入,我响亮地打了两个喷嚏,只好再盖起来。
我又睡去,似乎没过多久,车停了。我以为到了,挑起车帘才知道没有,天还没亮,满天的星,一弯弦月挂在西天,像笑弯的眼睛。
杨广看见我,说:“休息一会儿。下来走走吧。”
我的腿都有点木了,下了车,在地上跺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眼前是一大片草地,覆着白霜,星月下有如薄雪。
不少护卫在偷偷地看着我。我不理会,对着空中呵气,一团团乳白色的雾气,像烟圈一样,我吐得很带劲,自得其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