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是寒食,府中禁火,云娘前一日准备了杏花香麦粥和胡饼。她做的胡饼是甜的,馅里掺着桂花和玫瑰,有种沁人的香甜。
我带了胡饼到店里去吃。这日生意不好,因为下了大雨,江南的春天难得会下这么大的雨,水沿着屋檐连绵地落下来,像一张透明的幕帘,微微扭曲了外面街上的一切。
潺潺的雨声让我困乏,我想我是倚在帐中睡着了。
不知多久,忽然惊醒。
那是一种第六感觉,我知道有人来了。当我抬起头的时候,看见店里除了伙计,并没有别人。雨水依旧如幕帘悬挂在门口,但我知道,是有人来了。
过得片刻,踏踏的脚步声传来,似有两个人,在门前稍事停顿。
透过纱帘,看见他们正在收伞,然后,其中的一个进了店,另外的一人依旧站在屋檐下,就像个哨兵,我知道,那的确就是个侍卫。
“客官,你看这盆花——”伙计向那人热情推荐,已近清明,这时来选花的,都会买下白色的。
“好,就是它吧。”我知道那人不曾认真看过那盆花,不过他依旧如此回答。那样温和的声音,如初晨的煦日般,即便对一个花店伙计也是如此。
然后他站在那里犹豫着。伙计以为他还要选别的花,又向他推荐,但他摆了摆手。
我叹口气,看来他是知道了。其实我心里未尝不高兴,有个像他这样的朋友有什么不好?何况我还欠他那样大的人情。但问题是,只怕我们做不成朋友。
我没想好该如何向他打招呼,便等着他先走过来。
期间比我预计的要长。
他走到纱帐边,轻声唤:“阿婤?”似乎为了让我能听清楚,他甚至微微躬下了身,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我很感动,他何须如此?我在榻上叩首:“殿下,别来无恙?”
他将手伸向纱帐,又缩回去,问:“可否一见?”
总是这般温文,我不禁微笑,“当然。”抬手启开帐帘。
他进来坐在我的对面,我注意到他袍服的下摆都被雨水打湿了。
“这样的天气,殿下如何有雅兴出来一游?”纱帐中有酒,我洗净了瓷杯,为他斟满。
他看着我,一时没有回答。即便不抬头,我也能感觉他温暖的目光。但可惜,我想的和他想的不一样。
我抬头,向他轻快地一笑,果然,他反倒不好意思。
“我只是……呃,随便走走。”我知道他心里想说的一定不是这句话,古代的人,在男女情事上毕竟放不开手脚,像杨广那样的人是异类。
杨广,唉,我怎么又想起他来。
杨俊忙着岔开话题,“你的花店名字十分有趣。”
这花店名叫“有间花店”,算是我对偶像金庸的崇拜。
“殿下不会冲着花店名字才来的吧?”我与他说笑。
“那倒不是,”杨俊终于开始放松,脸上也露出笑容,“当日见到一盆兰花,十分不俗,问起来,才知道如今江都城中最有名的花店主人是个女子,店名又是那样特别,便叫人查了一查。”
我没有追问是从何人嘴里问出我的身份。管家能挡得住寻常人,但杨俊是江南总管秦王殿下。
酒中兑了蜜糖水,还点了菊花瓣,香气飘散。
杨俊静静地品酒,他真是个秀气的男人,如同工笔画。
“冷吗?”我看着他依旧潮湿的下摆问。
“不,不冷。”
他脸上露出感动,我不希望他误会,但我知道,他特意选了这样的天气来,因为店里的客人少。
我请他吃胡饼,他赞不绝口,我告诉他都是云娘的手艺,他便开玩笑:“我要接她到我府里去。”
我瞪他,“休想!”
他大笑起来。
我也觉得愉快,索性让伙计关了店门,与他畅快对饮。
我们随意地聊,互相问起别后的情形,真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朋友。杨俊是个很好的谈话对手,他总是用温和含笑的眼睛看着我,绝不会随便打断,谈吐也文雅适宜。
空气中弥漫着朦朦胧胧的酒香、花香和雨声。
忽然我觉得,其实能够爱上他也很好,会有平淡而幸福的一生。
但是不行,他有老婆。
清明过后,杨俊又来了,这次他没进来,只差了他的侍从进来,请我一道去踏青。
我知道我可以拒绝,然而想了想,还是去了。
杨俊在马车里等我,一身布衣,依旧风姿秀雅。车厢并不算宽敞,我只得与他并坐,甚至能嗅到他衣裳的熏香。我想这大概算是他一点小小的伎俩。
马车自闹市穿过,喧嚣从耳畔一掠而逝,不着痕迹。
也许因为距离过于接近,气氛反倒比上次尴尬。
他沉默良久,试探着伸过手触碰我放在膝上的手,见我没有立刻抗拒,方才放心地握住。
我的确很想抽出我的手,但我觉察他掌心的潮湿,他这样的身份,这样青涩的举动,一瞬间,我的心软下来。
踏青当然在郊外,很美的山坡。绿草如茵,桃李缤纷。
如果我的心情能更放松,一定会觉得更美。
风那么柔软,从面上拂过,仿佛棉花糖,含着芳香。我很想张开手臂,迎着风跑起来,那般鲜活的感觉。但我心中有诸般顾忌。
杨俊携着我的手下车,理所当然地一直没有松开。
我们一路走一路说笑,眼前满满的春色,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我能感觉到他的拘谨,其实我也是。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而我在想,如何得体地回绝。
我得现实点,我得罪不起他。是,他脾气好得出奇,难以想象他这样的地位会有这么好的脾气,但不表示,他就没有脾气。我不能惹恼他,否则我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我每句话都得小心翼翼地说。
“怎么了?”他终于觉察,“你有心事?”
我已经准备好了很多话来回答他诸如此类的问题,我从中选了一句接近真心的:“上次的事,一直不得机会好好地谢过。”说着,我拜下去。
他立刻扶住我,释然地笑。
“不必如此。既是我可以做到,我自当尽力。”
他眉宇间带着喜色,少年郎在心爱女人面前的神情毫无遮拦。我看他能看得很透彻,想起云昭训说的“老牛吃嫩草”,的确有这样的感觉。
不禁失笑。
他见我笑,益发喜悦,话更多了起来。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并不能每句都听进去,又不忍心打断。这样下去,也许会给他更多的误会,我在找合适的机会。
闲闲地逛了许久,他问我:“累不累?歇息一会儿吧。”我点头,他便向后招手。远远跟着的侍从赶上来,铺好毡垫,放下食盒,又退到足够远的地方。
一共有三个食盒,杨俊顺次打开。其中的一个,居然用小火炉煨着汤,盛出来还是热乎乎的。他一定看得出我渴了,所以先给我汤,这么体贴的男人。我用小瓷碟子拣了一盘点心给他,他含笑接过去,我们真像举案齐眉的夫妻。
他一定觉得惬意极了,话题走得更远。
“我十四岁那年,想要出家为僧。”
我几乎呛出来,“什么?”他?一个隋室皇子?他是段誉吗?然而我又记起,的确听人说起,当日他带兵南下平陈,甚至因为不肯多杀生,禁令前锋出战,苦口婆心地劝降了陈朝守将。他想出家,大约也是真的。
“佛法慈悲……”他停下来,过了会儿才又说:“你也觉得我这样想很奇怪?”
他脸上浮现些微失落,我想他心里大约已将我美化为他的“红颜知己”,一厢情愿地认为我能够理解他每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很可惜,我注定让他失望。
“不,”我勉强开口,逐字斟酌,这样的谈话可真累人,“我只觉得,殿下能够甘愿放弃尘世富贵,真叫人钦佩。”
这句话答得还不错,他又高兴起来。
已经是午后,阳光暖人。我们对坐在树下。曾经,我也幻想,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和我心爱的男人坐在盛开的花树下,什么也不必想。如今,情形倒有几分相似,却又样样都不对,时代不对,人不对,心情也不对。
杨俊望着我,熟悉的眼神,低声念:“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傻子也明白他的意思。我吸口气,微笑道:“殿下,我恐怕要叫你失望了,我才疏学浅,实在是不懂得诗赋的。”
他怔愣。
我又说:“听说秦王妃精于此道,我愧不能与她相比。”
不出所料,他的脸微微僵硬。
我避开视线。手里有酒,橙黄色的酒液,兑了蜜糖水。这是陈宫中的调制方法,杨俊必是上回来我这里喝过了,才会准备同样的酒水。他连这都想到了。
我心里有愧疚,他对我那么好,无可挑剔,他的妻子不是他的错,在这个时代更不是问题。而且,他明明可以强取,他有这个资格,这个地位,像杨广那样。如果他那样做,我又能如何?我只能卑躬屈膝地哀求,或者逃跑,或者求死。但他没有,看上去他甚至没有动过这个念头。我觉得自己像在欺负一个老实的孩子。
我差一点又要软下来,但这是迟早的事,我不想做小老婆,不想莫名其妙地将人生花在跟别的女人抢老公上。
也许归根结底是,我没有爱上他。
杨俊送我回去,这一次他没有握我的手。远远看见有间花店,我舒了口气,真的有到家的感觉。
坐在花草的中间,让我无由地安宁,就像午后半睡半醒,听着云娘唠闲话,絮絮的,没有纷争。
夏天来临时,我们换了间更大的门面,但原来的那间依旧保留着。
雇的伙计多了,难免口杂,我的身份似已泄露,影影绰绰听到些流言蜚语,但我不在乎。我已尽了极大的努力来适应这个时代,但我总得做一两件我想做的事。
期间我学会了煎茶,以前我也会一点儿,但现在开始认真地学。丁香盛开的时节,我煎碧涧,用扬子南零的水。一沸点盐,二沸挑茶,我拿手的是培汤花,用竹签子细细密密地搅,细而轻的汤花如冬日的雪霰,渐渐浮现。
杨俊时常来喝我煎的茶,也可能只是一个藉口,但他是我不能拒绝的客人。
他每次来都带礼物给我,字画、名茶、香料,像个江南的文人雅士。再多住上几年,也许他会像我的那些个哥哥一样,在脸上涂抹脂粉。
我的那些哥哥,被隋皇杨坚一道圣旨打发去了关外,听说如今需要亲持家务,也真够他们受的。这就是成王败寇。相形之下,女人们的命运似乎还稍好些。
杨俊后来便不再提那回事,每次闲闲地来,闲闲地坐一阵,倒真似朋友一般。我钦佩他的涵养和耐性。我也知道他心里的欲望并未熄灭,我从他眼神里看得出来。
栀子花开时,杨俊带来剑南蒙顶石花。
“据说不错。”
“当然,”我打开纸包,茶叶的清香扑面而来,“天下第一名茶。”
“呃?”杨俊茫然。
我看看他,清醒过来,我又说错话了,这样的乌龙时常发生。蒙顶石花是陆羽捧起来,现在还不到它红遍天下的时候。
“我觉得是。”我故意顽皮一笑,遮掩过去,毕竟杨俊好糊弄得多,他没有那般锐利的目光。
咦?我好似又想起某个让人添堵的人物。
“下个月吴兴贡内的香料该到了,你需要什么?”
“留一些甘草。”我用碾钵细细地碾碎茶饼,倒在纱罗上筛。
“别的呢?”
我想了想,“不必了。”我算什么牌位上的人物?别太贪心。
他又说:“到秋天,我要回大兴,你要不要一同回去?你可以看看你的姑母、姐妹。”
泥炉上的水沸了,鼓出细细如鱼目的气泡,轻微的声响纠结着我们两人不同节奏的呼吸声。我轻轻地点下食盐,然后抬头望着他。
“秦王妃不与我们同行?”
杨俊居然脸红了,“她先行回大兴去了,怕是要在大兴住上一年。她……有身孕了。”
明白了,大妇不在,郎君可以找外室偷香了。
不必悲哀,不必觉得耻辱,我告诉自己,他有这个权力。人家是地地道道的大隋皇子,没有派来一队人马直接载我进府,我应该感恩。
是真心话,绝非嘲讽。
我满脑子转着十几二十几念头,衡量着哪一个不会伤了他的面子。
杨俊在我之前开口:“不必为难。”
我怔了下,看着他。
他继续说:“我不想勉强你——从未。真的。”
那样真诚的目光。他也许不知道,这句话比任何其它的,都更加打动我。
“阿婤,”他再次开口,踌躇片刻才继续,“可否应承我一件事?”
我笑,回答还能有什么?“殿下请说。”
“你同我在一起时,像方才那样,你不必找藉口,直说无妨。”
茶好了,我将汤花分出来,细细密密的,像一幅我看不透的神秘的画。
我将茶递给他,“殿下,何出此言?”
“我知道我的身份,周围的人在我跟前说话都是……半真半假。你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但我觉得,你应该是不同的。而今你虽是身份不同,但你不必顾忌什么。”他说得很慢,但我看得出来,他并非为难,只是不知如何表达。
“阿婤,你明白吗?”
当然明白。
皇室子弟,每日每日生活在奉迎之中,对着一群群的笑脸,不,应该说,对着一群群绘了笑脸的面具。多么苍白无聊,换作谁都会觉得厌烦。
但我奇怪,“殿下为什么觉得我应该不同?”
杨俊看起来比我更加困惑,沉默许久,他摇摇头,“我也说不清。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
我们同时陷入回忆,那个冬日的清晨。
那时,我将他当作了杨广,记起这件事,我忍不住又笑了。
“什么事这样高兴?”
问完杨俊也想起来,一同大笑。
然后他认真地问:“阿婤,你还记恨着我二哥吗?”言语间很有几分忧虑。
我不懂他在忧虑什么,只是照实回答:“说一点没有是假的,但也淡了许多,乱世之中,命如浮萍,谁又能怨谁?”
他松了口气,道:“你看得开就好,我担心你会以为,我二哥是个残忍之人。”
难道他不是?我看一眼杨俊,没吱声。那毕竟是他二哥,我要识趣。
杨俊给我讲他们兄弟的往事,大哥如何,二哥如何,四弟小弟又如何。听得出来,他们兄弟五个感情尚好,至少,在他眼里是如此。杨勇的随和率性我已见过,但在他的叙述里,杨广是一个爱护手足的、极有担当的兄长。
“我小时候功课做不完,会被先生罚,都是二哥替我做,我们兄弟几个,二哥的功课最好。”他微微地笑,那种每个人心平气和回忆童年时都会露出的微笑。
“阿婤,你不要记恨他。”杨俊望定我,十分郑重,“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这番话,我知道当日二哥也曾犹豫过,但他有他的考虑,一旦决定万难更改,所以你求我时,我答应不下来。但我二哥,他虽然性情深沉,实是仁善之人。”
每个人眼里都有一个自己的哈姆雷特。
如果后世的人,听到这样的一句话:隋炀帝是一个仁善之人,不知会作何感想?
但我相信杨俊出于真心,他这样和善,所以他眼里的一切都这样和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