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东宫宠妃,我感叹地注视,当这个时代的人,她比我像得太多。
不知有什么吸引了她的注意,过得片刻,她转过来,这才发觉了我的目光有异。她有双很聪敏的眼睛,立刻明白我在想什么。
“适者生存。”她说。
“适者生存。”我喃喃地重复这四个字,似乎有很多感慨和领悟,然而一时间又整理不清楚。
“说起来容易,也花了好几年才接受。”
她屈起膝,很随意地坐在榻上。天气已经暖和了,艳红的帛裙下露出她半截小腿,煞是惹眼,看得出她常这样,在东宫里她可以毫无顾忌。我也和她一样弯起腿,真难得有这般自在。
“为了他才接受吗?”我故意咬重“他”字,本来我也没有这样八卦,但是来到这个时代,憋闷太久了,就算和陈珞陈琼,也不能这样敞开地说话。
她居然有点窘迫的样子,似乎拿不准要不要回答这个问题,僵了会儿才说:“哎……也算吧。”
我不满意这个答案,也许好不容易有追问一个人的机会了,像从前那样,遥远的几乎快要忘却又根植在我血管深处的从前。所以,不想放过。
“怎么是也算呢?”我看她没有恼怒的意思,或许她也终于有机会吐露,也有几分欢喜,“花了好几年,一开始没有喽?”
“一开始……哎呀!”她笑,“那时候他才十七岁,我不是老牛吃嫩草吗?”
“那后来呢?”
“后来……”她侧过脸,笑得越来越温馨,“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看他有礼,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我爹不喜欢他,以为他是寻常子弟,要我嫁给一个富商当续弦,四十多岁了。”
四十多岁,在这个时代,不是中年,是老年。
现在我明白了,当时她是迫于无奈,比起另外的选择,或许这一个还不那样差劲。就像我求助于秦王杨俊,就算我并不爱他,但那又怎样?我只有那个办法。
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当然明白,探过胳膊来拍了拍我的手背,像个姐姐那样。她问:“听说阿袛很喜欢你,你喜欢他吗?”
我想她已经知道我的答案了,但我还是摇了摇头。
“他是好人。”我真心地说,尽管事涉男女之情,“好人”二字往往苍白无力。
她似乎不关心我的话,随便点点头,又问:“那你今后怎么打算呢?”
“我想去江南,”说了半句,忽然起了玩心,我改口道:“现在遇见你,我又改主意了,也许我留下来更好?”
她想了想,说:“如果你要留在大兴,我一定能让你吃喝不愁。”
她停下来,但我知道她没有说完,便等着。
果然她又说道:“但你不能留在东宫。”
我直视她,正色道:“你担心……?”
“我宁可先小人后君子,”她微笑地望着我,意有所指地说,“你可是张丽华的女儿!”
“果然,”我决定道破她的芥蒂,那也是我心底深处的疙瘩,“你还是很在意的。”
“废话!”她简洁明了地回答了两个字,脸转向窗外,一时没再言语。午后的风徐徐地拂过,也许是我的错觉,风中似有后宫女子隐隐的嘻笑声。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刚才我开玩笑的,我还是想去江南。”
“进秦王府?”
“不,”我理了理思绪,“我手里还有些首饰,变卖之后够我过寻常日子了。”
“寻常日子?”她愕然地看着我,好像我的话很稀奇,“你想过寻常日子?你觉得你能做得到吗?”
我很泄气,这是我第一次告诉一个人我真实的打算,结果便遭到了毫不遮掩的置疑。其实我也想过,我的身份,我的相貌,恐怕都很难让我如意。
“我想试试看。”我回答,明显底气不足。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微笑起来,说:“其实也好……”她没有说完。
门外的宫女忽然很小心地叫了一声:“昭训!”
她端起脸来,冷淡地问:“什么事?”
门外换了个声音问:“嫂子,你有客人吗?”
“阿五?”云昭训站起来,顺手理了理衣裳,从容向门口走去,神情既无热情也无特别的冷淡。
我回复淑女姿态,走在她身后,看见迎面进来的年轻女子,着素衣和檀木的釵子,地道这宫中女子的装扮。还有,她精致的眉目,比其它任何一个兄弟,都更酷似她的二哥。
姑嫂显然有私房话要说,我识趣地告退。
云昭训只向我颔首,并无其它任何的敷衍客套,内中却有我们俩才领会的意味。
宜秋宫还是那样安静,午睡的宫女似乎还没有醒来。花影在悄无声息间移动了几分,提醒我时间并非真的凝滞不前。
宦官在房门前等候,告知太子传唤。
杨勇仍在我初次见到他的地方,这一回他在打马球。他着黑色的衫子,滚着金边,众星捧月,当然非常瞩目,因为他的身份。
但他身边有个人,比他看起来更夺目。那人挥动马杆,勃勃的生气从他年轻而健壮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球从马蹄缝隙中穿过,他仰脸大笑,一瞬间满天的阳光仿佛都聚拢在他的脸上。
那么漂亮、飞扬。
我心头恍惚地掠过另外一个人影,起初我没想起那是谁,后来分辨了一下,忙不迭地甩头,见鬼,为什么会想起那人来?
“柳一郎!”杨勇用马杆指着那年轻人大笑,“再来一局!”
柳一郎回答了什么我没听清楚,杨勇已经拨马来到我面前。
宫女铺好了拜毡,但杨勇根本没等我下拜,甚至他连马也没下,便问我:“阿摩跟你是怎么回事?”
我一时想不起“阿摩”是谁,但他口气有些怪异,因而让我一惊,不由自主地抬头,正看见他在皱眉。
“阿袛没有说过,是阿摩先开口要了你……”杨勇拧着眉说。
我明白过来,但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又低下头,杨勇骑在马上,所以他完全看不见我的神情。
“阿摩来了,他要见你。也好,你自己和他解释吧。”
杨勇没有真把这点区区小事放在心上,说完便打马而去,那边又传来新的喧哗。
我抬起头,暮春的阳光明媚,这个时代没有工业污染,天空蓝得仿佛滴出水来。我轻轻活动一下双臂,确认自己还是凡人,肋下没有忽然长出一双翅膀。
宦官引我到会客的厅堂,极大的屋子,阳光永远晒不到深处,这样的天气,走进去仍有一丝丝寒意。
杨广坐在榻上,安静地喝茶,奶茶的香味丝丝缕缕地与薰香混合在一起。
我过去施礼,他微微颔首,神态宁和而高贵,和上次见面判若两人。连他的目光也比以前柔和了许多。
但我还是不习惯与他对视,很快地避了开去,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宫女奉了茶上来,我便看着乳白色的液面。
“住得习惯吗?”他问。
我本能地回答:“习惯。”
他轻笑道:“你以前很担心到大兴之后的生活。”
他的话让我想起那天的事,我们一起去山谷里,满眼活泼泼的杜鹃花。那是到古代之后,我最快乐的一天。
快乐得我差点想嫁给他。
不由得有些黯然,这个人居然是杨广。
“为什么?”他又问,我心思转在别处,所以愣了一愣,他又将问题续下去,“为什么你没跟着阿袛到南方去?”
他问我,我怎么回答?我总不能将那天我和杨俊的对话重复给他听。
我只好说:“一时仓促,来不及随秦王殿下启程,待殿下在江都安顿妥当,再随他去江南。”
“呵。”杨广只是这样轻轻地笑了一声。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但也不想问,像这样和他面对面坐着已经让我浑身长刺,实在不想多说话。
然后便是沉默。因为如坐针毡,这安静便显得格外漫长。
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非常活该的,被他的视线逮个正着。我本能地想闪开,但我没有,我看着他,明白刚才看见柳一郎的时候,联想起他来,那不是偶然。
如果他们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确实很难讲谁会更夺目。
“阿婤。”杨广忽然开口,旁边有宫女和宦官,我是他弟弟的女人,但他毫无顾忌。大而凉的厅堂让他的面容看起来也带着几许阴沉。“阿婤,”他重复,“你真的喜欢阿袛吗?”
我没想到他这么问,这么直截了当。我以为他们古人很含蓄的,像陈琼那样爽直的性情,也不会这么说话。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于是我问:“你是‘穿过来’的吗?”
话一问出口,我立刻明白,我是因为云昭训的缘故,变得异想天开。杨广露出茫然的神情,一字一字不解地重复:“穿——过——来?你说的是什么?”
“没什么。”我连忙摇头,这个话题可不能深入地说下去,要不然我有被当作“妖邪”上火堆的危险。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似乎了然。他一定以为我在故意岔开话题,于是又一次追问:“你喜欢阿袛吗?”
“喜欢。”我面不改色地回答。
他注视我,我回视他,外加一个微笑。
我不是十三岁的单纯小公主,我是二十大几的林青,知道他杨广的底细,说个谎没什么。
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像凝固一样。他的目光也凝固了,不由分说的意味还在那里,却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我想他这辈子一定很少遭人拒绝,搞不好还是第一次。就像猫儿看着爪间的耗子居然逃走,呃不,怎么能自比耗子,我应该说,就像鸟看着喙边的蝴蝶飞走。总之对他来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所以面对他眼里那一丝隐隐的落寞,我不但没有同情,还有点儿幸灾乐祸。
因为心情好,在他的注视下也没有那么难受了。他看我看了很久,然后他说:“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我直觉地想到那一句,但我还是问:“哪一句?”
他笑笑,不答,换了个话题:“你打算几时去江南?”
我还没有认真地打算过,只能含糊地回答:“就在近日。”
杨广说:“秦王妃出身清河崔氏,你可知道?”
我不懂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件事,只得点头道:“知道。”
他欲言又止,只说:“知道就好。”便推开茶杯,直起身子,做出将告辞的姿态。
我施礼,向他拜别。俯身榻上,听见他的声音从上方而来:“记住,我杨广想要的女人,一定会得到。”
我心中一惊,但这是东宫,他不能如何。我抬起身,“是,我记住了。”
他对我的从容一定意外,一直望着我起身离去。走出很远,我依然感觉那两道目光黏在我的背上。
我当然不如表面那样镇定,我在意他的话,比我自己以为的更甚,那一日剩下的时间我始终坐立不安。
或许,让我担心的与其说是他的话,不如说是他的语气。永远那么斩钉截铁,不容怀疑,我想,也没有人会怀疑。
我侥幸逃开了一次,但不表示以后也会有好运气。
在这样的时代,我这样身份的女人,运气不会总在身边。我没有忘记这一次我是如何达到目的的。
杨俊,我想起他温和的眼睛,像三月里的阳光。
可惜,太温和了。如果他与杨广争起来,用脚趾头想,我也知道哪个会占上风。所以,他帮了我这一次,已经很不容易,还会有下一次吗?
我开始认真琢磨起去江南的事,原本杨勇提起过,再过一两月,他会差人送我去,如今我只想快快离去。
幸好,我知道在这东宫里有个人一定会帮我。
我去找云昭训,她正与兰陵公主说话。兰陵公主小杨广四岁,容貌与杨广如出一辙,因而带着几分硬朗。但她有天真可喜的笑容。
她是个寡妇,孀居已经三年。隋的两个公主都是寡妇。
兰陵公主笑说:“嫂子,我跟你说的话可别告诉别人!”带着一点娇羞。
我知道,她因为我的到来而说这句话,但她的神态十分可爱,不叫人生厌。云昭训点头答应,看得出来,姑嫂的感情至少不差。
兰陵公主走后,云昭训立刻赶光所有的淑女,我们俩变身回现代八卦女人。
她告诉我,兰陵公主爱上了一个人。
“谁啊?”我兴致勃勃地追问,心里对兰陵公主有一丝愧疚,但也很高兴,在朋友的心目中,我的级别比她的小姑子高。
“你大概不认识,他叫柳述。”她抿起嘴笑,像大学女生谈论偶像片男主角,“一个大帅哥。”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人,“那个柳一郎?”
“对对,”她带着点兴奋点头,“就是柳一郎,你见过了?很帅吧?”
我大笑着搡她的肩,“得了吧你!你可是已婚女人——”
“切!不能‘吃’,难道还不能看吗?”她撇起嘴来,但幅度很小,古典和现代在她身上糅合得很完美,看上去就像古装片女星在拍戏的间隙休憩,却又未曾完全从戏中脱离。
我们聊天,吃果品,一种腌制过的青果,脆而香甜,味道好极了。一大半都是我吃掉的,云昭训命宫女再拿两盘来,宫女脸上有明显的惊异,但她当然不敢问什么。
我问她这果品叫什么?她回答了发音很古怪的两个字。
“什么?”
她又重复:“嘎苵。”
我们相视大笑。她又告诉我果品的腌制过程,很繁琐,就像红楼梦里的茄子,让人能感受到这真的是在一座古代的皇宫里。
“还是阿五教我的,”她想起什么,叹息,“她人很不错,这家人她最正常。”
话题绕回兰陵公主,然后又转到杨勇。
我看得出来,她有意转过来,这才是她喜欢谈的。这么多年,她终于有一个人可以倾诉,分享秘密。女人光有男人也是不够的,有时候也要有闺中密友,可以用心实喜之的语气说:“哎呀,你不知道,他那个人可让人操心了……”就那么俗,但是幸福。
她跟我说了许多,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不按照时间的顺序。说他给她吟诗,其实写得很傻气,但她从不戳穿,从最初,他还是十七岁少年的时候便一直如此。又说在婆媳交锋中,他如何千方百计地维护她,至少,在这个时代,他尽了最大努力。
提到她的婆婆,她的眉间浮起愁绪,淡淡的一缕。
“她很不喜欢我。”她简单地说。
我想像得到。
“不是因为我这个人。”她用手抚了抚身上华丽的锦衣,“我是天仙是丑八怪,身上是绫罗绸缎还是补丁摞补丁,她都不喜欢我。”
她给我解释,或者不如说是倾泻,我渐渐地听明白始末。独孤皇后厌恶这个儿媳,因为她出身低贱,更因为她没有经过明媒正娶便以身相许。独孤皇后认定她“轻贱”。
婆媳间的交锋一度很热闹,当然是皇家式的,不会撕破脸皮当泼妇,但足够叫三夹板中间的杨勇左右为难。但他从来放弃过尝试着让母亲接受他爱的女人,虽然对他的母亲不太成功,却让云昭训爱上了他。不是为了他吟的诗,是为他真诚的苦恼。
我替她高兴,在这样的时代,还能真心地爱和被爱。
虽然,杨勇有一打老婆。
我知道她很在意,但她试着接受了,也许她爱得太深,也许因为她已接受了这个时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