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次奥!青荷该不会是还没醒吧?!完了完了,这丫头完了,这回死挺了,老娘就是嘴皮子说成八瓣儿也没法儿替她圆回来了——这丫头!又不是初进宅门的生手,怎么就这么没心没肺地睡实了呢!
罗扇偷偷抬了抬眼,见白二少爷正坐在窗前的枣木几案旁看账本,身上只穿着件白绸的中衣,外面披了条天青色的薄衫,脚上趿着家常的鞋子,一头黑亮柔顺无头屑的长发披散着,柔和安静地贴在他略为瘦削的肩背上。
罗扇只能看到白二少爷的一张侧脸,轮廓完美得让人一但看住就再也无法移开目光,只是这张脸过于清冷了,让人只敢远观而不敢那个啥,当他用眼睛将你望住的时候,你甚至连非分之想都不敢在心里有了。
白二少爷似乎感受到两道来自陈年剩女饥渴阴暗猥琐狷邪的目光,睫毛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然后转过脸来。罗扇飞地垂下眼皮,恭恭敬敬地端着托盘立在原地。
“放那儿罢。”白二少爷淡淡地道,重新转过脸去看账册。
罗扇左右看了看,见靠近床的地方有一张小方高几,走过去小心地把托盘放到桌上,又趁机向着东墙上通往耳室的门处瞟了瞟,里面黑灯瞎火,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正想着要怎么找个借口发出些大声响来把青荷惊醒,就见白二少爷合了账本站起身来,罗扇连忙垂头立好,恭声道了句“小婢告退”,才要往外走,就听白二少爷又道了一句:“留下伺候。”
咦?这不合规矩啊。莫非……白二少爷早就察觉了青荷这个时候还不出现的不对劲儿?所以已经决定要把她处置了,这会子自然不肯再用她?
罗扇再次在心中替青荷叹息了一声,只好应了声“是”留在房中。白二少爷走到高几旁坐下,十分随意自然却也仍旧冷淡清凉地道:“过来伺候。”
罗扇愣了一愣,下意识抬眼看向这个莫测高深的白家二少爷,见他也正看着她,不由更是发懵:过去伺候?怎么伺候?难道……还得用勺一口一口喂他不成?这可真就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了。
不过很罗扇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几步过去把那两只瓷盅上的盖子轻轻揭了下来——总不能主子亲手去揭啊,烫着了怎么办?!何况摆碗布筷这种细节上的小事儿向来都该是丫头们负责伺候的,白二少爷自小被人伺候着长大,自然已将之视为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盖子一揭开,藕香笋香鸡香米香便热腾腾地溢了出来,白瓷盅映着一红一碧煞是好看,色与香都有了,只差尝一尝味道。罗扇把勺子给白二少爷放进碗里,然后就垂头恭立到旁边去——她自个儿也饿,人家坐着她站着,人家吃着她看着,这是酷刑啊伙计,白老二你忒心狠手辣了汪汪汪!
白二少爷被这红香绿玉满带香气的两盏汤盅挑起了兴趣,拈起勺子先舀了一口碎玉粥,轻轻吹了吹,而后慢品细尝,第二勺就去舀石榴粉,然后是碎玉粥,然后石榴粉,然后就着石榴粉吃碎玉粥,然后就着碎玉粥吃石榴粉,然后罗扇的肚子就“咿尔呀呀嗦啦里嗦”地长长来了句陕北民歌,在这静静的夜里,在白二少爷深深的脑海里,在青荷的梦里,在罗扇的心里,在肚皮的歌声里……留下了缠绵诡异的余韵。
罗扇十分尴尬,低着头假装不知道是谁干的,白二少爷执勺的手顿了一顿,仍旧细细慢慢地吃了一阵,末了把勺子一放,道了声:“帕子。”
哦哦,这是要擦嘴。罗扇连忙一阵东张西望——关键是老娘怎么知道帕子放在哪儿!想了想记起通常主子们要用的手帕都是贴身丫鬟随身装着的,这个时候总不能直接奔了耳室从正睡着的青荷身上去搜白二少爷平时用的帕子吧?!
罗扇只好不甚情愿地把自己身上今儿带着的她最为喜欢的一块儿小手帕贡献了出来,眼巴巴地看着白二少爷接过去,轻轻地覆上他那弧线完美的双唇……噢……啊……嗯啊……爷……您轻……轻点儿……嗯哦……停下……不要……人家受不了了……嗯啊啊啊……雅……雅蠛……雅蠛蝶……我的帕子……全被你弄脏了啦……
罗扇痛心地望着自己那条心爱的小手帕被白二少爷擦过嘴后像丢一块餐巾纸般丢在桌上,手帕一角被她用青线绣着的那枚工工整整的“扇”字此刻显得那般卑微渺小,就如她们这些身份低贱的下人在主子们眼中有如尘埃般微不足道的喜怒哀乐一样。
罗扇微微直了直一直恭谨地弯着的背,抬起眼来看向白二少爷,而后微笑着问:“爷吃得可好?还要再添一些么?”
白二少爷也抬起眼来看她,两对眸子就这么极自然地望在了一起,罗扇没有回避,仍只是平静温和地微笑着,此刻也只有微笑才能让她感觉自己在白二少爷这样一位因绝世的容姿而显得高不可攀的人面前还不至于卑微到一丁点儿的尊严都不剩。
白二少爷没有波澜的瞳子审视了罗扇片刻,而后才道了声:“不必添了,打水洗手。”
罗扇从靠墙的脸盆架子上取了盆子出门去打水,外面的风已经很大了,甫一开门就吹了她个透心儿凉,刚才有些许发热的脑子也就因此而冷了下来,不由翘翘唇角暗笑自己的幼稚,跟一个古人较什么劲?尊严,留着自娱自乐吧,这个世界除了皇帝老子,谁不是在用尊严换利益求生存?梅花有傲骨,可在白茫茫的冰雪世界里一枝独秀又有什么意思?终究不过是孤独一生徒博个虚名儿罢了。罗扇想自己还是就做自己的狗尾巴花儿的好,不能随心所欲地痛活,至少在姹紫嫣红的光彩掩护下能够徒个安稳平淡,这就足矣。
收拾了心情,罗扇步履轻松地从外面打了水回得东次间房中,伺候着白二少爷把手洗了,正准备把桌子上的残羹收拾了,见白二少爷慢慢踱到窗前几案旁的老藤椅上坐了下来,回过身看着她,淡淡地问了一句:“你泡的花草茶是跟谁学的?”
罗扇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一时间愣住,不知该如何作答,脑子里念头疾转,垂手恭立地答道:“回爷的话,是小婢自学的。”
“如何自学?”白二少望着罗扇,语气平静,听不出怀疑也听不出惊讶。
“小婢在进府之前有一日在外面玩耍,无意中捡到了一本没了封皮的旧书,看上面画了许多的花花草草觉得很是稀奇,就自己私留下了。后来入了府,跟人学认了几个字,这才发现那本书原是教人怎样用花草药物来泡茶养生的,正好小婢又立志做个厨娘,便自己将那书反复看了,因而学会了泡花草茶。”罗扇不紧不慢地扯着谎,反正白二少不信也没处去查证。
“那本书现在何处?”白二少继续淡淡地问着。
“小婢如厕时拿了它看,不小心掉到茅厕里了……”罗扇成心恶心他,以报复他把自己的小手绢儿给弄脏的事儿。
白二少爷也不知是不是被当真恶心到了,半晌没有说话,罗扇掀了掀眼皮儿偷瞟了他一眼,见他偏着头,目光投在桌面的账本上,却不是在看账,一只手放在膝头,指尖轻轻地敲着,这只手修长而富有美感,如果放在现代那就是一双钢琴艺术家的手,指甲干净平整,让罗扇禁不住想到“十指不沾阳春水”这句话,其实这个男人本身就像是一泓早春三月尚幽寒的潭水呢,只这么看着他也似能感觉到沁入肺腑的春凉。
罗扇觉得自己想多了,眨巴眨巴眼,将注意力转移开,打量起白二少爷住的这间房,见四壁雪白,明显是在他来庄子上之前已经由下人们提前重新粉刷过了,东墙上挂着春山听瀑图,靠墙的是紫檀木裹腿罗锅枨画桌,桌上设着紫檀座龙爪枣笔挂、青花缠枝的笔洗、白玉雕石榴砚滴、紫檀嵌珐琅云头纹的墨床,以及各色的笔舐、笔船、水丞、水盂、镇尺、臂搁、墨盒、印章、印泥、印泥盒等物,有认得出的有从来没见过的,罗扇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只一张画桌的摆设就已如此讲究了,这就是真正的豪富之家的做派了吧?!难得的是摆设虽多却并不乍眼,颜色搭配得当,高矮交错摆放相宜,看上去只会觉得房间的主人很有品味而不会有丝毫杂乱闹眼之感。
画桌的旁边是一只根雕花架,褚红的颜色,姿态虬劲,上面放着一盆素心兰。
“心如枯井,波澜不生,富贵亦不睹,饥寒亦不知,利害亦不计,此为素心者也。”罗扇记起清代大儒纪晓岚给“素心”二字下的定义,这盆素心兰倒是蛮符合白二少爷的气质。
白二少爷的床是朴实无华的红榉木嵌骨拔步床,吊着青瓷色的纱帐,铺着千草色的衾枕,这种色调和他的人一样清冷,会不会影响性趣什么的?罗扇一阵坏笑。
拔步床的旁边是同质地的竹纹衣架,衣架上挂着白二少爷的几件衣服,再往旁边就是面盆架、宝座式镜台、填漆戗金云龙纹的立柜,西墙是一套黑漆嵌螺钿花蝶纹的架格,架格上罗列了各色的书和摆设,罗扇溜了几眼未发现有什么不良书刊,顿觉美中不足。
架格旁边的三足梅花香几上燃着一炉降香,降香有止腹痛的功效,罗扇想起自己做的番茄黄瓜汤把人家白老二喝得闹肚子的事来,不由吐了吐舌头,若非此原因,她觉得降香是不大适合白老二这种玉冷冰清的气质的,金缕梅科的苏合香淡淡清清似乎更好些,因而又摇了摇头。
庄子上的房间布置装潢自然比不得府里,然而白家二少爷的这间屋子虽然陈设相对简单却也是极富情调的了,比如那架格上摆着的雕有山水飞鸟的玉山子,寿山石雕的金鱼座屏、紫檀木雕瓜瓞绵绵摆件、望云款竹雕荷叶式杯、牙雕草虫图竹节式花插、猿戏古松图竹洗、碧玉镶白玉山水人物香筒……罗扇一对大要活活瞪飞出来:这白家二少爷搁现代就是一豪华版的文艺青年啊!很小资有木?很闷骚有木?很让某些标签为“剩、宅、腐、处”的大龄女狼恨嫁有木?!
罗扇爱恨交织的目光从那盏描金嵌玉宫绘四季花鸟图的琉璃桌灯上收回来,却突地发现白二少爷不知什么时候偏回脸来正淡淡地看着她,不由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和自个儿脚面对视,急急回想着刚才和领导说话说到哪儿了。
领导不等她想起来,已经先行开了口:“花草茶的配方你记得几道?”
咦?领导为毛总扯着花草茶的话题不放呢?罗扇警醒起来,略一转念,算了算自己至今为止泡过的花草茶的种类,恭声答道:“回爷的话,小婢愚钝,只记得其中二十来种。”
“明儿你去找李管事,把记得的方子口述给他誊在纸上。”白二少爷清清凉凉的一句话把罗扇一个抛物线丢进了油锅里。
罗扇的心火登时蹿了上来——喵了个汪的!这是强抢民女——的独家配方想用来自个儿谋利生财啊!还有没有天理王法国际公约了?!罗扇今儿白天才将念头转到花草茶的发展潜力上,没想到这么就被白老二敏锐的商业目光瞄了个准,而且霸占得这么的理直气壮!
幸好多留了个心眼儿只说记得二十来种,罗扇皱皱眉,然而这也是失了先机了,什么事儿贵在第一个出现、第一个尝试,白家若是先把花草茶的牌子和知名度打出去,后面少不了跟风的,然而这都比不上“原装”品牌,讲究人只认这个。
看着罗扇没有及时应声,白二少爷站起身,轻轻拂了拂袖子,淡淡地道:“明儿你去李管事账上领五两银子,算做我买配方支付你的钱,下月起工钱翻倍,不必在伙房任职了,青荷出去后空出的位子你来顶。”
罗扇闻言心中一震,不由怔在了当场。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