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慕容复觉得,每天在爹娘的督促下完成各种各样繁重的训练,是一种负担。
那时候的他,白天要练习种类繁多的武功招式,晚上则要读书习字,学习琴棋书画,百家经纶,奇门五行,八卦遁法。才几岁的孩子,每天要扎马步,蹲香炉,倒立的时候手中还要提着一本武学秘籍,实在劳累得紧。但他最终一次一次地咬牙地坚持了下来,因为他是慕容家的希望。
长大之后,慕容复觉得,祖祖辈辈们复兴大燕的希望,于他而言,是一种负担。
自从爹离世之后,慕容家的根苗便只剩下了他一个,慕容家的雄心大志,也尽都覆于他一人身上。万贯家财堆不出无上的权利,纵有美人在侧,百般柔情,他却无心停留,每日奔波于中原大地,招兵买马,拉拢豪杰,昔日的万番磨练只为踏上那万人之上的位置,振臂一呼,天下英雄俱都归于麾间,共攘天下。
复国之志,无时或忘。
纵然身心疲惫,他也会一直坚持下去,因为他是慕容家的支柱。哪怕折了铮铮铁骨,黯了热血雄心。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但是现在,慕容复却发现,他正面临着有生以来最严峻的挑战。因着一个被抢走的藏宝图,包三哥和风四哥竟是给他带回来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从一开始不小心顺手从云中鹤手里救下她,他就觉得这家伙瞅着有些面熟。后来随着在一起的时间增长,更是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首先一个尼姑居然扮成和尚住在少林寺里,这事本身就很有问题,而且不得不说,这个小尼姑的性格实在是……
慕容复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形容。
这丫头每天口口声声念佛号,满脸的悲天悯人,好像真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慈悲的出家人,但实际上从来就没见她干点儿出家人该干的事。看到肉什么的就两眼放光之类暂且不提,就连路边有人乞讨,她给人家扔的铜板往往也是最旧最破的那一枚,偏偏三哥四哥注意不到那些个重要细节,还总是在耳边说这家伙有多么多么善良,多么可怜,这一次出来真的是吃了不少苦头云云,慕容复觉得他听的简直头都大了。
她吃什么苦了她?她知道吃苦两个字是怎么写的么?况且慕容复很是怀疑,这种连被人夹着在空中跑路的时候都能睡着的家伙究竟能不能体会到“吃苦”这种情绪的存在。
不过是跟她一起住了两晚客栈。他是因为有事需要与家臣联络才耽搁了两天。结果第一晚倒还好,第二天晚上慕容复就发现那些送信的鸽子竟然连一只都没来,反倒是隔壁响起扑腾翅膀的声音,却是有人大半夜的在吃炒豆子和五香花生米,把饥肠辘辘的鸽子全都给吸引过去了!
慕容复怀疑她可能是在装傻,于是在刺探西夏情报的时候带上了她,并且以报恩名义要她去偷出悲酥清风的解药,结果这家伙给偷出了两瓶春&;药不说,还踢坏了西夏将军的……额,同为男人,慕容复真心觉得,你直接杀了他还能痛快点。
她身上倒是果然被人做了手脚。达摩缩骨术真是门古怪功夫,不过既然能被人创得出来,自然也是可以破掉的。
少林寺的虚苇和尚,尸骨被人在山下发现了。被人施了达摩缩骨术的她,定然不可能是真正的虚苇和尚,而且手下发来的密报上说,他们趁乱取了一点骨头去找验过尸的老大夫看,那个和尚,起码已经死了两年了。
是谁杀了他?而她又为何会失去记忆,住在少林寺里?
这一切的背后,定然都有着想象不到的原因,不可告人的目的,以及定会更加扑朔迷离的发展。
撇开家族重担不提,慕容复其实也是个喜欢挑战刺激的人,只不过,这一次来的刺激太大了。
能够在无意识中把周围人折腾到想死的功力,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因为客栈房间不够,不过安排表妹跟她一起住,结果才第一个晚上,表妹就哭着跑过来了,问他为什么要给她那种东西?
什么东西?
慕容复一开始还有些不解,结果表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没办法只好哄,耐着性子安慰了一番。表妹性子温婉是很好,但是这点有时候也的确让人头疼,动不动就要哭,他哪里有那么多儿女情长的工夫?
安慰完佳人,慕容复觉得自己简直比看完十本汉人的书还要累。带着一肚子怒气过去找始作俑者,知道事情原委后,慕容复一瞬间连发火的力气都没了。
他只想把某个祸害直接打包扔出去。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因慕容复和王语嫣都对此事相当不愿提及,所以述者暂转为本场番外特殊嘉宾阿宁童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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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阿宁如是道,“当时我正在收拾衣服——其实本来我没有什么衣服的,但恩公大人这个人非常大方慷慨,将他的许多衣衫都拿来送给我穿,所以这么多衣服总是要好好地收拾并且规整一下的。”
“可是表哥说那是因为被你穿过的衣服他不想再穿了。”王语嫣忍不住从旁道。
阿宁:“你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见。”
王语嫣:“表哥说他不想再穿……”
阿宁:“什么?今天风真的好大呢。”
王语嫣(实在忍不住,双手在嘴边扩了个喇叭花):“表哥说他——”
阿宁(注意力突然被窗外飞过的乌鸦吸引,回头的时候王语嫣已经说完了):“哦抱歉王姑娘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王语嫣:“……算了,没事。”
“后来在收拾东西的时候,王姑娘就一直站在窗前,叹息外面倒下的大树。她说这棵树活了这么多年才长得这么高大,结果今天就这样说倒就倒了,真的很可惜。”
“王姑娘真是蕙质兰心,正所谓‘一片丹心在玉壶’……”
“公子您就别跟着添乱了!”乱入的段誉被朱丹臣等人拽了回去。
阿宁继续道:“我见王姑娘如此为大树而忧心,心中也想要为她排忧解难。这时候正好看见当初与恩公大人在一起的一个晚上的时候,恩公大人送给我的那两瓶古怪药物,其中一瓶的名字似乎是叫做‘金枪不倒丸’。我想这药如果能让金枪立住不倒的话,说不定也可以让大树同样不倒,所以便将它取出来,拿给了王姑娘。王姑娘见了这药后不知为何脸色大变,质问我为何私藏这等东西。我想起恩公大人曾嘱咐我说不可以将关于西夏武士一事说与他人,便隐去不可说的部分,简洁地告诉王姑娘说,这两瓶药是恩公大人送给我的礼物。”
“谁说那东西是我给你的礼物了!”慕容复怒道。
“可是明明是你说的,要报恩的话就应该把这两瓶药偷出来交给你。”阿宁委屈道,“后来我偷出来了,又是恩公大人主动说把它们送给我自己留着用啊。”
“我让你去取的明明是……”慕容复深吸了口气,“总之我没说过送给你之类的话!”
“哦,那还你。”阿宁赶紧恭恭敬敬地把瓷瓶取出上交。
慕容复大囧,拂袖而走,王语嫣同时掩面泪奔而走。
“他们怎么了?”阿宁无辜询问,众人远目,无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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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即为春&;药风波。而除此事之外,尚有其它各种大大小小无从言尽之麻烦,慕容复简直不愿一一回想,那对他而言是种折磨。
如果那人仅仅是个只会惹麻烦的捣蛋鬼,恐怕慕容复拼着寻宝不成,也早把那厮丢出去了。不过偏偏那家伙有时候倒也识趣,晚上的时候还知道煮了粥送过来。虽然她还试图掩饰说粥是阿碧煮的,但慕容复只略扫一眼就知道绝对不可能是出自阿碧之手。
= =阿碧怎么可能煮的出这么糊的粥?更何况里面放的用料居然还是萝卜和白菜。况且阿朱阿碧明明买了很多食材放在厨下,真不知道这种东西她到底是从哪儿淘出来的。
阿碧那么勤快能干的人,平日里基本只要她在,每一次的餐食由她打理,这个家伙会煮粥送过来,八成是在阿碧那里扯了什么谎了。明明每天都嚷着出家人不打诳语实际上却谎话连篇,她也真不怕被雷劈。但是这样做的原因慕容复却也知道,定是那厮觉得在厨下烧火做饭很辛苦,粥碗又烫,不想让阿碧受累的同时,也想给自己做点什么事情。
要做就做点力所能及的啊,明明自己每次烧火都燎得满手泡,偏偏还假装厨艺堪比御膳房大厨。慕容复锦衣玉食惯了,实在是很少吃这样粗粝的东西,不过每次瞧那家伙一瘸一拐地端进来,还是忍不住尝上几口,虽然不好吃,也还算能入口。
倒是辛苦她了。
有的时候看书看到太晚,表妹总会过来催促他早些休息。慕容复也知道表妹是为了他好,但是白日里实在忙得很,时间几乎都被占满,只有晚上才能抽出点工夫看书。他是要做大事的人,平日里苦一点累一点都不要紧,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日不多下些苦功,将来怎么可能闯出一番成绩来?
但表妹白读了那许多书,却不懂得不强人所难的道理,有时候为了逼他早去休息,竟是直接将灯烛吹熄取走。这简直就是不可理喻!纵然语嫣是他表妹,又一心为了他着想,慕容复还是觉得很烦躁,就因为是亲戚才会头痛,若换了阿朱阿碧,她们是断断不敢这样做的。也因此,慕容复并不怎么喜欢经常跟表妹呆在一起,虽然她容貌清丽绝伦,是罕见的美人,并且也对自己一往情深,但有些时候,她的一些做法实在令自己不喜。
不过自从那个小家伙来了后,这种事情就极少会发生了。一个是表妹会分出许多时间去盯着她,或者被气得去找阿朱阿碧诉苦,来纠缠自己的时间就缩短了许多;另一个便是,如果哪一天,表妹又过来逼迫自己吃饭或者要自己休息之类,那个家伙便会在事后跑过来,帮他吃掉食物或者悄悄送灯烛过来。
只不过,那些蜡烛十根里有八根都是被老鼠咬断灯芯,只亮了不一会儿就熄了,也不知道那家伙屋里哪来那么多老鼠。
于是后来再经过镇上的时候,慕容复的包袱里就多了两包驱鼠的药粉。而且由于某人平日最常丢的东西就是帽子,慕容复不得不吩咐阿碧多准备了十几只帽子,专门用来每天给那家伙扣在脑袋上。
打从第一天起,慕容复就对那个闪亮闪亮的光头极是不满。他走南闯北,也算见过许多和尚,更是看过无数光头,但是那些人的脑袋都没有面前这一只的晃眼睛。
况且人家也没用饭粒往脑袋上粘试图冒充戒疤。
戴了帽子瞧起来还算顺眼些。虽然模样跟表妹她们不能比,不过还挺顺眼。眼睛不算大,就是整天滴溜溜地转,见了什么都要去瞅上一瞅,黑白分明的,瞧着倒也有趣。
只不过若是能少气点人就好了。撇掉那少的可怜的几处优点不提,更多的时候,某人干的事都只会叫人恨不得直接掐死她。偏偏几位家臣还都挺喜欢她,公冶二哥说她根骨不错,经脉似乎也都开了,若是习武,将来定有大成就,瞧上去很有想收她为徒的意思。包三哥则觉得小家伙愣头愣脑,性格有趣的很,没事爱和她斗嘴,被后者漫无意识地从头顶到尾,还挺乐呵。
风四哥倒是没什么特别表示,偏有一次包三哥却过来找他说,感觉老四很喜欢那丫头,既然都已经还俗了,若不然就干脆许给老四得了,反正玄霜庄正好还少个夫人镇宅子。头发什么的,留个几年就长起来了么。
慕容复听了这话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却也没说什么,只是表示要看看风四哥的意思,后来风波恶连着摆手,说他风老四整天满脑子都是打架,说不定哪天便会无故送了性命。他死不打紧,可不能害人家姑娘一辈子,况且有了婆娘,心里便有了牵挂,打架的时候便会束手束脚,那这媳妇娶了又有何意义,不过是给自己找罪受!
他这么说,包不同听着也有理,便不再提及此事。只不过慕容复心里却始终不太舒服,不只是因为风四哥之事,更是因着自己那捉摸不透的心思。
要知道他自小就认定,他将来要娶的人是表妹,甚至不止他,他周围的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表妹与他从小一起长大,虽说没什么共同话题,但她的容貌气质都是一等一的,而且对他一往情深,又天赋异才,知晓天下武学奇招,这样的她做了慕容家的妻子自是会为姑苏慕容锦上添花,还可在未来成为他的得力臂助。
但是……
总之不管怎样,那个家伙都定然是与他毫无瓜葛的。或者要说瓜葛倒也有,那就是她在八年前,或者说一个很可能是她的人在八年前,曾经把他狠狠折腾了一番。
然后最过分的是,在慕容复好不容易靠着内力逼出蒙汗药药力,并且挣脱束缚的时候,那厮见情况不妙,竟然飞快地溜了,并且任凭慕容复把该地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能把人能给找出来!复仇都没地儿复去!
这事始终压在慕容复心里,只不过一直没忍心真的跟她计较。直到在山洞里那个家伙说出那些话来,真正扎中了慕容复心里最不能触碰的逆鳞!
表妹也没少跟他说过,让他放弃复国,因为那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但是他始终坚定地认为那只是妇人的浅愚之见。他从小到大,辛辛苦苦做了这么多努力,如何能说放弃就放弃?什么泛舟西湖,游山玩水,那些都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表妹一介女流之辈,平日里是悠闲惯了,又如何能知晓他心中的宏图大志!
可是同样的话,由那个人以着那种似褒实贬的语气说出,却完全变了一个意义,字字如针,狠狠地,深深地扎在他心上,将那层本就不坚固的外壳扎得鲜血淋漓!
他又如何不知,大宋现在势力依旧牢固不可催,想要复国实在艰难无比。但是他又如何肯承认,这么多年的劳苦奔波,努力很可能是白费,万番心血最终只会付之东流!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但要打倒那千万人,又谈何容易?
想他慕容复,纵有着天人之姿,万贯家财,以及不懈努力之奋斗,纵是千般苦,万般劳也不回头的决心,但他始终却少了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那就是运。
有命而无运,上天跟他开了一个何等残忍的玩笑。
连番重击之下,慕容复心灰意冷,连着对始作俑者也带了怨意,竟然真的抛下那人,自己离开了山洞。只不过在离开之后,他又有些后悔,又回头去寻,结果好不容易重新攀上了洞口,却发现山洞已空,再无人踪。
她又一次失踪了,在这她绝不可能离开的,千丈悬壁正中的山洞里。但是洞里没有她的尸体,崖下也没有。
慕容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山谷的。
然后他又在路口看到了她。
她身上的内力增多了,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黑发如云层一般堆叠在头顶,发质黑亮柔顺,整个人却是丝毫受到那不老长春泉的不利影响。她一看到他,就从石头上蹦下来,手中的香瓜子撒了一地,欢快地扑过来,叫他恩公大人。
她全身上下光鲜亮丽。
他满身狼藉。
她说起话来依旧是那么惹人生气,连衣服的款式都俗气到让人恨不得一巴掌抽过去。
但是慕容复这一次生气之余,更多的,却是庆幸。
幸好,那个白痴虽然几乎什么本事都没有,却有着唯一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那就是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