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首页

大文学移动版

m.dwxdwx.com

第三章 情定西池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月歌脑中轰然作响。

光阴仿佛定格,身周万物淡去。唯有方才那句,似是魔咒一遍遍在耳旁鸣响。

室内继续静谧,静得只能听到沉重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两人都不说话,似怕稍一出声,便打破这微妙的气氛。

许久,月歌方似惊醒过来,嗓音干涩:“兄长莫再说笑。”

又是一轮沉默。

而后,霍去病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你知我言语不多,何曾说笑过?方才那句,字字出于肺腑。”

月歌慌乱异常,虽心中有过这样的猜测,但被他一切挑明,再无遮掩,她一时间难以接受,惶惶然不知如何应对:“兄长今日为何突然说这些?你我结义之情……”

“你对我仅有结义之情?”

月歌哑然,不愿说是,但又不敢说不是。

霍去病一旦将话说出口,反而心定下来:“我提得唐突,你需时日考虑。然,你若对我无意,我亦不愿勉强。三日后,我在上林苑西池,等你来亲口告诉我。”但他是那般骄傲之人,又岂容他人拒绝?

那日,月歌神思恍惚,不知如何回的昌武侯宅。夜间梦寐,一时是草原大漠,三人初遇、篝火夜话;一时是祁连月圆,兄弟决裂、幡悔伤心。而后,其余纷乱梦境逐渐褪色,唯有霍去病的面容愈发清晰……“吾心之所系,唯卿而已。”

月歌骤然惊醒,昏暗月色下再难入睡。她想不明白的是,几年来仲兄待她如若亲弟,究竟何时起,他便生了那样的情愫?

这样浑浑噩噩耗了一日,连侍女都察觉不对,提醒说:“公主可是身体不适?明日还有宫宴。”刘彻似乎对月歌青眼有加,如今听闻她画像录绘完毕,又借此机会在未央宫设宴。

次日进宫前,侍女在替月歌梳发理裳,月歌忽问:“今日宫宴,冠军侯会去么?”不等人回话,她又自言自语,“仲兄最得皇帝宠信,哪次又会少了他?”

月歌说着,低头端详身上衣物,大为不满:“这件穿过多次,换一件。”而后又嫌发辫梳得不好、首饰佩得难看……诸多挑剔,将几个侍女折腾得人仰马翻。

此时适逢暑夏,宫宴设在未央宫西的沧池旁。这是刘彻效仿秦始皇造兰池,令人在未央宫西开凿而建的人工大池,由城外引来上林苑西池之水,穿城墙而注入其中。因池水显苍色,是以得名“沧池”[注1]。

沧池岸边凉风习习,月歌却犹觉燥闷,只因霍去病今日亦在席间。自那日后二人再次相见,一切已与以前全然不同。

霍去病仍旧神情如常,只那目光愈发热烈,瞧得她忍不住面上发烧,垂首以避。

画师呈上绘录完毕的画像,刘彻垂目端详良久,不置可否。画师惶恐,再三伏拜:“臣技艺有限,怕未能将月公主真容描绘完全。”

今日宫宴作陪的乃是王夫人和李姬。那王夫人生得不但美貌异常,因平素多病,体态柔弱,一副我见犹怜的身姿,更显袅娜。她自元朔六年得幸,这几年内的荣宠无人能及,一时风头正劲。

李姬进幸较早,虽比王夫人多生养了子女,却依旧未得刘彻更多宠爱。她在与王夫人的争宠中落下风,早已经对王夫人多有不满。

李姬探头瞧了一眼绢帛,娇嗔道:“陛下,月公主就在席上,你又何须看画像?”

刘彻摆摆手,掩上绢帛,却忽问月歌道:“西域各族皆白肤?还是月氏人方如此?”

月歌摇头,回禀说远西不少游牧部族高目白肤,但月氏唯有王族方如此。刘彻听了,目光深远,不知在想甚么。

李姬见自己之言未能达到目的,面色悻悻。一旁王夫人则不屑地扫了李姬一眼,笑意深深。

而后,刘彻将张骞召入了席间。

此时张骞已是一介庶民,却仍不消极悲观,他对天子恳意满满奏道:“如今有月公主画像为信物,骞愿再次出使西域,为陛下缔结抗匈联盟。不只大月氏,乌孙、大宛、康居等西域各国都在匈奴淫威控制之下,必愿与我汉朝结盟,共同夹击匈奴。”

刘彻自是愿意采纳张骞的建议,只是刚结束了两次河西征战,国库缩水得厉害,一下子拿不出这许多人力财力来第二次出使西域,更何况他还谋划着再次对河西和漠北的匈奴开战。

刘彻沉吟说:“不出一年,朕必派使团出使西域,仍以你张骞为使节,这次还要多给你几个副使,势必要广泛联络西域各国,多结几个联盟回来。”

张骞大喜,再三叩拜。

刘彻转而对卫青、霍去病说:“为了张骞出使能顺利,须引开匈奴主力的注意,朕欲同时出兵再讨匈奴,到那时,又是你舅甥二人大施拳脚之时了。”

卫青和霍去病相互对视一眼,皆兴奋不已。

刘彻想了想,忽问:“上回那宅第,去病可曾满意?”

霍去病莞尔点头:“谢陛下厚爱,臣很是喜欢。”上回的豪言,自己已做到。再拒华宅,天子可就不知会改赐甚么了。是以他不再推脱,顺水推舟收了那华宅,却发觉其内有一处甚妙,颇合自己心意。

刘彻笑道:“宅业已置,去病也该成家了。你上回说的心上人是哪家女儿?可要朕赐婚?”

卫青讶然,此事从未听二姊提起过,他不禁望向外甥。只见霍去病双目含笑,道:“劳陛下费心,只是臣还在等她的答复,臣不愿以权势逼人。”卫青心中更好奇,看来此事是真的了,却不知那女子是何人。

刘彻听了放下心来,暗道去病心仪的女子出身不会太过高贵,让他尚主一事还有商榷的余地。

王夫人忽然一笑:“陛下,冠军侯眼界极高,据说连李姬的阿姊他都看不上。妾真想瞧瞧是哪家女郎入了冠军侯的眼。”瞥了一旁面色难看的李姬,自觉出了一口恶气。

李姬原本还指望自己妹子能得冠军侯青睐,连带自己也能沾光获天子更多宠幸,不料妹子被霍去病送走,自己大失颜面不说,如今还被王夫人当众这般羞辱,她已气得五内翻滚。她二人之间的嫌隙却是更深了。

坐在对席的月歌瞧霍去病那自信满满的神色,不禁暗自腹诽,仲兄就这么笃定她会接受他的情意?她越想越不服气,忍不住开口问:“若那女子对冠军侯无意,冠军侯是否会就此放手?”

月歌这话颇含挑衅了,霍去病目中冷光微闪,心知她是故意刺他,于是半带威胁半认真道:“绝不放手!我霍去病认定的人,早晚都得是我的!”

月歌目瞪口呆,气结不已,明知这人性格一贯如此,自己又何必自讨没趣。

卫青听得皱眉,若外甥逼迫人家,便不好了。唯有刘彻抚掌大笑,对霍去病这一态度大加赞许:“朕最欣赏去病这点,有气敢任。仲卿,你说是也不是?”

宴行一半,刘彻兴致颇高,带着王夫人和李姬下沧池划舟。

月歌推说身子不适,留在岸上。不想霍去病也未跟着下池,径自朝她这方走来。她大窘,示意侍女把风莫让闲暇人接近,自己则转到大树后。

霍去病仍在对她方才的挑衅耿耿于怀,面色便见不愉:“你想了两日,方才就是那样来气我?”想起这两天自己对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则如此没心没肺,他便按捺不住来质问了,“当真对我无意么?”

月歌低头避而不答,支吾道:“还未到三日之约,兄长问得未免太早了。”

霍去病心头热情如火,早想拥她入怀,却一直不愿她委屈而强忍着以礼相待。见她一直躲避自己的目光,他忍不住去扳她双肩要她看向自己,却遭来她挣扎抵抗。

霍去病十分气闷,自己天生富贵,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又何尝被人拒绝过?如今却在月歌这里栽足了跟头,欲求不能。他被激得负气,态度强硬起来,一甩广袖,硬声道:“你知我脾性,认定之事,不成则不罢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是要定你了。”

二人相谈不欢而散。

而后直至宴毕,月歌都闷闷不乐。出宫路上,近身侍女见左右无外人,便低声问:“冠军侯年轻有为、英武俊美,又对公主一心一意,公主为何不肯接受他的情意?”方才那情形,这几个侍女瞧在眼里,心下也是替月歌欢喜的。

月歌望着池内苍水,幽幽叹道:“以前我是匈奴居次,若无几年前那场变故,等我长大了嫁人,也只能是嫁入呼衍、须卜、兰氏这些贵氏部落。冠军侯也一样,他在汉廷身份尊贵,婚事也定然不能自己做主。更何况……”她自嘲一笑,“你们也看到了,汉朝皇帝始终不肯承认我是汉人的女儿,汉廷又岂会让他们的抗匈英雄去娶一个匈奴居次?”

侍女们不以为然:“公主想得未免太长远,若我们能有这样英武的情人,哪怕只是一时快活,也不枉此生了。”竟然个个悠然神往。

前方岸边,一人长身直立,隐在绿树荫里。

月歌讶然顿住脚步,怔怔望着那人从树侧转出来,不是霍去病却是谁?方才她和侍女说的那些,只怕都尽数被他听了去。

侍女们见状,都识趣地向后远远避开。

霍去病来到月歌面前,深深凝视,郑重说:“你听着,我霍去病心中只认准了你,无论是谁也休想抢走;而我不想要的,谁也不能勉强我,便是今上逼迫也不成。霍去病堂堂男儿,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月歌怔怔望着他,作声不得,思潮却汹涌翻滚,只觉心中某处堤坝渐渐松动。

终于到了第三日。不料一大早,赵破奴、仆多等便过宅来相约蹴鞠。

月歌原想推托不去,那几人却不依:“你若不去,谁与将军配合传鞠?我们几个都不合他意。”

她听了愣住:“将军今日也去蹴鞠?”

赵破奴点头:“这还是将军此前定下的日子,龙镪侯、徐自为几个自恃鞠技好,向我等挑战呢。”

月歌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愈加怅然。既然定了今日蹴鞠,那西池之约只怕不过是仲兄的一时之念罢了,自己却是多想了。

她默默换上直裾大袴,随众人一起到了鞠场。那里早有不少军校贵侯在场中奔跑,热闹非凡。汉地蹴鞠风之盛,连女子都乐衷此道[注2]。但男女是不同场而蹴的,这里有些眼尖的人认出了月歌,便道:“今日场中皆为男子,冲撞了月公主只怕不妥。”

月歌心下悻悻,她今日本就不愿来此,不蹴更好。这时赵破奴望了望场周,奇道:“怎不见将军身影?”

龙镪侯韩说等人亦失望不已:“我苦练鞠技多时,还欲一雪前耻,冠军侯怎就不来了?”

仆多听了十分不服:“什么一雪前耻?便是将军不来,就凭我们几个亦可让你大败而归。”这话激得韩说那方鼓噪不已,双方数言不合,便要下场决胜负,也不等霍去病是否来了。

今日天色不佳,未到午时已阴云密布,但韩说、赵破奴等人却毫不在意,早在场中战得如火如荼。

仆多向月歌招手:“快来,莫给将军丢脸,势必要狠狠赢他们几个。”

月歌哪还有心思蹴鞠?只心乱如麻想道:仲兄怕是真去了西池,自己若失约,不知他会怎样反应?

眼见天穹愈发昏暗,城西极目处更是云黑如墨,她哪里还能待得住,转身便奔出鞠场,策马而去。

方驰出直门,豆大的雨滴便落下。月歌顶风策马,不多时已浑身湿透。所幸入了上林苑没多久,雨便转细。

她赶到西池畔,循着霍去病所说的路线找到角亭附近。夏雨时舞时歇,池岸烟波浩渺、水雾轻笼,只角亭里空空如也,哪见有半个人影?

一时间,月歌不知是怅是愕,本以为仲兄在此,不想却是她自作多情了。

短短半日,她心情已经历了几次大起落,迟疑、困惑、希冀、失望一一轮过,而此时此地,她心中竟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想法,希望霍去病就在这里、就在眼前。

蓦然之间,月歌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原来,仲兄在她心中早已深深驻落。究竟从何时起,她对他已是不止结义之情?是在鞠场配合蹴鞠时,还是一征河西二人并骑杀敌时,抑或是祁连山月氏祭台上同历惊险时?一切已无关紧要,她只知,自己心中所系,也唯有霍去病一人而已。

一阵湖风刮来,淅沥雨滴又一次落下。月歌只得怅然转身,欲牵马离去。

水雾稍散,不远处的岩下,依稀有个人影端坐在那里避雨。她止步睁大眼,瞬间忘了呼吸——原来,仲兄果真来了西池。

那边霍去病也瞧见了月歌,他豁然起身冲入雨里。

直至近处,霍去病稍稍停步,不可置信望着她,面上神色欣喜若狂,哪里还是那个冷静自若的骠骑将军?

他上前两步,将月歌紧紧抱住:“我就知道,你定会来。”

此时千言万语都抵不过肢体相拥,月歌想笑,又忽然想哭,最终还是安静靠在他怀里,以平复澎湃的心潮。

两人都不说话,享受着难得的奇妙氛围,昏昏欲醉。自此之后,二人再不只是结义兄弟,那种感觉既新奇又令人期待。

不知过了多久,月歌有些瑟瑟发抖,霍去病这才回过神:“明知落雨,竟也不穿戴蓑笠。”掌下抚处皆尽湿透,他唯恐月歌受凉,拉了她入自己方才避雨的岩洞内。

“我生个火,你将湿衣除了烤干。”

霍去病说罢动手摆弄木燧,一时半会竟不能燃。月歌瞅他那着急样,抿嘴低笑:“兄长不会么?还是我来罢。”

待火升起,霍去病将外袍给月歌披上,把自己和她的湿衣展开就火而烤,这才想起来:“你今日去了鞠场?”

月歌身上还裹着他的衣袍,有些羞涩地说:“兄长定了与人蹴鞠,却失约不至。若事后他们问起,你当如何道说辞?”

“直言便是,什么鞠赛、挑战,又哪比得了佳人之约?”霍去病今日等到了心上人,不知有多快活,哪里还顾得上理会那些武夫粗人?

二人不时透过通红的焰火望向对方,视线相触时怦然心动,又自羞赧转开头,面上笑意深深浅浅。

如此数番,月歌自觉尴尬,便望着洞外的湖池岔开话题:“这西池真大,一眼几近望不到边。”

“日后还会更大,今上已有打算,明年便要发谪吏穿凿西池。”

月歌奇问:“为何?”

霍去病细细解释:“今上去岁遣了张骞出使西南,欲谋通身毒,不料却为氐、禹等昆明夷所阻。那里有一方滇池,方圆三百里。今上想要征伐昆明夷,必须操练水军。我年前献策,建议开穿上林苑西池来效仿滇池,以便我军习水战。今上觉得我这策略大善,如今已着人安排事宜。只怕不出明年,这西池便会更名为昆明池[注3]。”

不觉间,湿衣已炙干,月歌满脸通红低声说:“兄长你且转过身去。”

霍去病依言而行,听着身后传来窸窣的换衣声响,他一股热气上涌,脑中不住浮起旖旎画面。

短短的这一刻却仿似忍了许久,直到月歌说“好了”,他长松一口气,转过来又自怔住。月歌虽衣裤齐整,但黑发散落如瀑垂,更衬得面凝滑脂。那颊上的飞红、唇上欲滴的鲜艳,无一不透出妩媚娇态。

霍去病正自年轻、血气刚盈,如今心上人便在身侧,又哪里还能忍住?伸手将人捞了过来密密实实抱住,低头便去寻她唇瓣。

月歌本已昏昏沉沉,呆呆看着他愈来愈近,忽而一个忍不住,侧头连打两个喷嚏,咚一下瘫在他怀里。

霍去病吃了一惊,伸手探她额头,只觉滚烫如火,怀中人已是半昏半迷。他心知月歌方才在雨中顶风飞驰,定是受了风寒,是以如今泛起高热。当下抱起月歌出岩洞,寻了坐骑上马,将她紧拥在身前,急策驰回长安。

所幸夏雨已停歇,但月歌一路被颠来顿去,烧得愈发厉害。她迷迷糊糊缩在霍去病怀里直*:“兄长,为何这般冷?”

霍去病心疼不已,用外袍将她裹得更紧:“快了,我从章门入城,即刻替你寻侍医。”

不料仍是晚了一步。当霍去病抵达长安西南的章城门时,城门已关闭。他在城下大声叫唤,城头有几个兵士探出脑袋,“时辰已到,城门一闭,任何人都不得夜行。”

“寻你们城尉来,就说冠军侯在此!”霍去病担心月歌的病情,此刻便是仗势逼人也顾不上了。

那几个兵士不以为意,轻笑说:“冠军侯抱着个男人骑马赶路?你胡编也须编个好的。”

霍去病大怒,持起随身弓弩疾射,不偏不倚将其中一人的帻巾射落:“尔等大胆犯上,再不开门,我霍去病下一箭就绝不留情了!”

众人被那精准的箭法骇住:“当真是冠军侯?”忙不迭去寻了城尉来。

城尉上来一看,底下果然是那勇冠全军的霍去病,他又哪里敢得罪这个天子宠臣,当即令人开了城门。

一骑疾冲,穿街过道,惊动了路人。不过几日,长安城内便纷纷扬扬谣传,冠军侯有龙阳之好。许多人信誓旦旦说亲眼得见,冠军侯紧搂着个少年在马上奔驰。

那日,月歌的确是染上了风寒。霍去病马不停蹄将月歌送回赵安稽处,待侍医诊毕,她安然入睡后,他才肯离去。

赵安稽十分纳闷,怎么人出去蹴个鞠都能大病一场。送月歌回返的冠军侯面色冷冰,赵安稽哪里敢多问,只细心叮嘱家奴好生照顾。

月歌连躺了三日,时冷时热,胡话连篇。仆多、赵破奴几个不时来探望,总能遇见霍去病。

霍去病不耐道:“你们几个莫来打搅,若非你们拉她去蹴鞠,怎会致此?”

那几人被训得莫名其妙,仆多小声嘟囔:“鞠约是将军自己定下的,自己失约,却来怪我们。”

赵破奴毕竟比仆多心细些,隐约察出了些苗头,却不敢深想下去,更不敢开口向旁人印证。

三日过去,月歌终于大病痊愈,赵安稽长松一口气,仍心有余悸:“恶五月[注4]早已过了,但居次两回都在我宅内染病,怕是这宅子风水不好?”暗地里差人去请来巫觋[注5],在宅内驱邪、祈福,更依照汉地风俗备了熏香兰汤,让月歌沐浴禊祓,祛除邪气。

又过了数天,朝臣休沐。这日清早,一顶漆盒、一方锦帛被送至昌武侯宅内,月歌接过来,只见其上书道:“赠卿琼琚,永以为好。午时西池,扫亭以候。”

漆盒里盛着一块方形玉琚[注6],月歌依稀记得似乎在霍去病身上见过。她面上渐渐烧热起来,心知这玉琚便是仲兄给她的定情信物了。想起那日,仿佛是做了场梦一般,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怎就和霍去病到了这一层。

她将玉琚贴身收好,拾掇一番便要赴约。不巧的是,还未等她出门,仆多这尊大佛便不请自来。

“好容易你身体无恙了,他们几个都说要再聚一回。”他瞧见月歌那装扮和架势,奇问,“你要出门?”

月歌便觉扭捏,哪肯告诉他自己和霍去病有约,逼急了便道:“我去西池玩耍,改日再和你们斗鸡饮酒。”

仆多一脸惊异:“巧了,我们今日正要邀你同去西池泛舟猎野味!”

其实这天风和日丽,着实是个郊游的好日子。月歌驾车到达西池岸边时,那里凉风习习,池水清香扑面。

未近角亭,便听到珠玉般的琴声悠然传来,隐约带着缠绵之意。待近了,她望见霍去病早已端坐在亭内,焚香操琴。那画面,便如一位儒雅君子在静养,哪里还像是那个在北地决断杀伐的铁血将军?

月歌心中颇为着迷,不知只是仲兄如此,抑或是汉地贵族青年都是这般文武双全、千面多变?

见她缓步行近,霍去病停了抚琴,含笑迎出。自那日二人表明心意,已过了数天,现下才好容易得空独处。如今月歌大病初愈,浑身透着一股娇弱的媚态,令他愈发喜爱。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霍去病说这话时声音极低,月歌还是听到了。她面上一红,亦轻轻道:“我也是……”女子毕竟羞涩,许多话说不出口。

这话却让霍去病听得十分受用,心中柔情满满。走近了正要执起她的手,忽闻不远处有马鸣车响,他诧异望去,数辆车又至,还有人隐约喊道:“看到了,将军和月歌在那边……”

霍去病愕然变色:“他们怎么会到此?”他原本打算今日两人独处,没料到仆多、赵破奴等人竟不期而至。

月歌瞧见仲兄疑惑盯着她,赶紧分辩:“不是我!仆多一大早便至,还邀我来西池猎野味。”

这边正说着,那边车已至,仆多几人下了车,兴高采烈奔来,大呼小叫:“太巧了,将军今日也在此。”

霍去病面无表情点头,目光却看向远方:“是,当真巧得紧。”

赵破奴来回瞧了几眼霍去病和月歌,一个面色淡漠眼神冷峻,一个尴尬羞涩欲言又止。他恍然大悟,拉住仆多:“我们还是换个地方罢。”

“既来了,何必走?不是说要猎野味么?你们几个都到林里去打獐鹿,打不足今日口粮不许出来。”霍去病冷冷下令。

高不识颇为识人脸色,连声应诺,拉着众人去了。仆多还一路直叫唤:“为何不让我留下,总有人要生火搭架的……”却收到众人无数白眼。

“蠢货!”“呆瓜!”

仆多被骂得莫名其妙,直问缘由,赵破奴等唯有笑而不语。

留在原地的霍去病等众人身影消失在林间,一甩袍袖:“这帮人当真扫兴。”侧头瞧见月歌正抿嘴低笑,他更是气闷,“你还笑,还不是你惹来的?”

月歌大呼冤枉,冷不丁被他牵了手,向池岸行去。她奇问:“去何方?兄长为何不操琴了?方才那曲很好听,可有名号?”

霍去病不答,面上现出些暗红,看得月歌好奇心大起,缠着他发问不休。他最后被逼急了,索性故意找碴:“我送你的玉琚呢?怎不佩在身上?”拉开她上下打量。

月歌乖乖从怀中取出那方玉琚:“我贴身藏着,怕弄坏了。”这才让霍去病罢手。

他凝望着她:“你收了此玉,可知是何意?”

月歌在他注视下不禁面泛红潮,心慌地点了点头。想起《鲁诗》里的“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她有些难为情,嗫嚅道:“那我是不是要先向兄长投个木瓜?”

霍去病被逗得扑哧一笑:“傻妮子!”但月歌这话却提醒了他,“木瓜倒不用,你既收了我的玉,总也得赠我个信物才行。”又端详她全身上下。

月歌身上并无佩玉,只额间悬着对马金饰,耳中垂着明月珠珰。

霍去病轻抚她额际:“选哪个好呢?”

月歌被这暧昧的气氛弄得不敢动弹:“都是女子贴身之物,兄长拿去,不大好罢?”

霍去病却道:“越是贴身之物才越好。”转去取了她一只耳珰下来。待瞧见那洁白耳垂珠圆玉润,他心倏然热起,人已忍不住凑上前轻咬一口。

数丈外传来声响,惊醒了正自迷醉的二人。仆多目瞪口呆站在不远处,身前散落一地枝木柴薪:“将、将军,你们……”

月歌大羞,转身便跑。霍去病回过头来瞪着仆多,眼中已近乎冒出火来。

而后,众人在池岸边架火烤獐时,仆多被远远打发出去继续拾柴薪。有不明者问起,霍去病便淡淡道:“他不长眼,拾的这些哪里够?”

正在烤肉的月歌听了,颊上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而后,一干人酒足食饱,入池泛舟。霍去病和月歌的第一回相约,便在与那批粗野武夫游湖猎獐中度过了。

霍去病毕竟是权高位重的列侯,加上这两回的军功卓绝,更得天子宠信,有时竟要日日入宫,替天子谋划国事。

月歌亦有自己的事忙,她寻到了随清娱,二人无话不谈,常结伴游长安东西二市。有一回在坊市遇到清娱的堂兄随婴,二女还未及反应,那随婴见了月歌却是双眼发亮:“清娱哪里结识来的美貌胡姬?”略一回忆,随婴这才了然,“想必就是上回那个眉目姣好如女子的小郎了。原来那时是女扮男装。”

清娱见从兄色眯眯打量月歌,自知不好,当即低声警告说:“我这小友已有了主,从兄莫打她的主意,你是得罪不起的。”拉了月歌便忙不迭离去。

那随婴哪里将清娱的话放在心上,只道月歌是哪个商贾家里豢养取乐的胡姬,他心里越想越痒,恨不得自己也家财万金,也能恣意亵玩各色美人。

就这样,霍去病和月歌时常错过彼此。往往霍去病得了休沐,前来昌武侯宅,却寻不到人。数次下来,他不免有些埋怨月歌不将自己放在心上:“你若念着我,当日日茶饭不思,哪还有心思上街市与人游玩?”

这时月歌只得顺从道:“我当然有念着兄长,只是你这般忙碌,我也不好前去打搅。”心里却觉得仲兄太过霸道,如今二人又不是在军中从属将士的关系,他管得也未免太宽了些。

霍去病这才略有歉意,解释说:“最近是忙些,张骞上书更多经营西域的方略,要招乌孙东归河西故地,还主张与乌孙结和亲以断匈奴右臂。是以今上令我等议之。”

月歌诧异:“如今河西周遭还有浑邪、休屠残部,乌孙人哪敢举族迁回来?便是在伊列水流域的月氏人,既寻得了安逸的所在,也不肯再回凶险之地的。”

霍去病傲然道:“浑邪、休屠不足为道,你信不信我下回再出征,便将他们一举收灭了?”

“信!我自然信!兄长是天之骄子,战无不胜!”月歌笑眯眯,这话倒是真心实意。霍去病受用非常,想去拉她手,却被她笑着扭身避开了。

过几日,昌武侯宅家奴来向月歌禀告,说宅外有一女子来求见月公主。月歌只结识了随清娱这个阿姊,想她如今竟亲自上门,必是有要紧事了。

等月歌迎出,果然见清娱一副焦急模样。她拉着月歌道:“这事本不好启齿,但婶母重病在榻,不能再受刺激,我只好来求助月歌你了。”当下将缘由大概说了。

月歌听得气愤:“长安城内竟还有这种恶霸?我同你去看看。”她和清娱方踏出昌武侯宅门,哪知霍去病正巧来到。月歌顾不上与他细说:“兄长不巧,我们今日正有急事。”

霍去病见二人神色焦虑,也不多问:“上车罢,我与你们同去。”

月歌想了想,万一有什么状况,仲兄在旁相助也是好的。于是她拉了清娱坐上霍去病的车驾,一溜烟朝西市而去。

依着清娱的指点,三人来到一家酒坊,直上二楼。那里已坐了数人,随婴被人扭住臂膀跪在一侧,还小声哀求着什么。

那些人是坊里的博徒[注7]豪霸,时常仗势欺人。清娱见了,虽恨从兄劣性难改,但毕竟是至亲,又怕婶母得悉以致病情雪上加霜,她一时间急得便要掉泪。

月歌自恃有靠山,可不怕那些恶霸:“你们住手!即便博戏输了钱财,让人日后慢慢还就是了,你们这样绑人,是要滥用私刑么?”

随婴扭头对清娱解释道:“清娱救我!是他们强拉我来博戏,更合伙设下圈套使诈。”

那几人见月歌是个美貌白肤少女,起初还存了调戏之意,待瞧见站在门边冷冷观望的霍去病,见得他峨冠博带,衣饰高贵,知他不是出身富豪便是高官权贵子弟。那些人相互传了几个眼色,便将随婴放了开来。

清娱扶起随婴:“从兄快跟我返家去,婶母又犯病了。”

那几个博徒却不依,拦将上来:“随婴输了许多钱财,无力偿还,可不能放了走。要么留人,要么将你家房舍拿来抵债。”

清娱大急,嘤嘤哭泣。

霍去病本不愿多管闲事,但收到月歌投来的求助目光,他只得摇摇头,几步上前拎起随婴到一侧的偏室质问道:“你赌的什么?输了人家多少?”

随婴见来了个金主,忙小声分辩:“并非我好赌,是他们六博[注8]使诈,还诱骗我押了、押了……”

这时那领头的豪霸走过来:“方才说好了,你把从姊抵给我做妾,你欠的那两万钱赌债就算清了。”随婴连忙朝他打手势,示意莫让外厅的随清娱听到。

换作平时,霍去病根本不屑与这种人扯上关系,但今日月歌主动揽上此事,自己也不能袖手旁观了。他摸摸怀内,恰巧有两块麟趾金[注9],便掏出来扔给那豪霸:“莫再纠缠。”

随婴和豪霸双眼放光,齐齐咽下口涎。去年汉天子巡狩雍地时,曾获奇兽白麟一头,于是改年号为“元狩”,并铸造麟趾金,用作天子、贵族之间赏赐、馈赠之用。一块麟趾金锭就值市价万五千钱,寻常人家又哪里能有?

豪霸大喜,抢着收了金饼,放随婴等人离去。

随婴跟在霍去病身后亦步亦趋,谄媚至极。他见霍去病出手大方,只道是这富贵郎君对自己从妹有男女之情。他心想,清娱好运气,若能跟了这郎君,他这个从兄何愁没有钱财花?

霍去病让二女乘车,一路送回到了随家屋舍。

趁着清娱和月歌入内探望婶母,随婴贴到霍去病跟前:“郎君若对清娱有意,便将她收回宅内罢。”

霍去病面无表情:“我劝你改过自新,莫再与人博戏赌钱。清娱照顾你母亲不易。”月歌曾多次提起过清娱的遭遇,他今日一见,更瞧不起清娱的这个从兄了。

这边随婴更笃定了霍去病对自己从妹有意,愈发放肆起来。他不知月歌的身份,只垂涎于她的冰肌雪肤,言语间忍不住就多有亵渎:“郎君哪里寻来的胡姬?白肤嫩滑的,脱了衣衫抱在怀里抚弄,那滋味定是别有不同。”

他未曾留意到霍去病愈来愈铁青的面色,自顾自色眯眯说得起劲:“不如郎君今夜便将清娱带回宅去,只求你哪日厌弃了那胡姬,便行个好赏赐给小人罢,让我也能一尝胡姬滋味……”话未说完,迎头便得了霍去病狠狠一拳。

霍去病简直暴怒不已,他心中爱极了月歌,又哪能忍受旁人如此出言侮辱她?当下发了狠,按着随婴便往死里打。

随婴杀猪般惨叫连连,引得清娱和月歌自屋内奔出。见了这一幕,二女惊乱不已,直喊住手。哪知霍去病非但不停手,出拳愈发凶狠。

月歌见清娱急得又要掉泪,便冲上前拉开霍去病:“为何无故殴人? ”

那随婴恶人先告状:“我与郎君好好说话,谁知他一言不合便动手打人。”

清娱只恐从兄被打残了,怯怯问:“可是我从兄得罪了郎君?清娱在这里赔罪。”

霍去病恨恨哼了一声,却不答话,上前欲拉月歌离去。月歌甩开他的手:“你怎这般霸道?打了人,总须说出个理由来。”

可方才那随婴的污言秽语,霍去病又怎屑于复述出来?更何况,那是亵渎月歌的话。他当下负手而立,缄默不言,态度冷傲异常。

月歌见霍去病这样,想起他平时霸道又喜怒无常的性子,心下便信了那随婴之言七八分。她十分生气,对霍去病怒道:“你这人蛮横无理,早知今日便不要你跟来。只会添乱。”

霍去病亦恼了:“在你心中,我便是这样的人?你情愿信那等奸劣之徒,也不肯信我?”怒而拂袖离去。

清娱见他二人闹翻,便觉愧疚不安。月歌正在气头上,恨道:“莫管他!那人心里有什么都不愿说出口,如此下去我又怎能与他相处?”

屋内的随婴之母受此惊吓,一时便昏迷不好。月歌心存歉意,便留下与清娱一同照顾。

随婴虽被打得鼻青脸肿,人倒也无甚大碍,一转眼,又不见了踪影。待至午后他回转时,却带了几人鬼鬼祟祟到了侧屋。

清娱偶然出屋取水,不意在窗边听到侧屋内随婴与那几人的交谈,她渐渐苍白了面色,站在廊上浑身发僵。

月歌行出来,瞧见她那样子,正要好奇发问,清娱如梦初醒,焦急推她:“月歌快走,我从兄将你我都卖了……”

侧屋门大开,晨早那几名坊间博徒豪霸冲了出来,叫道:“莫走,随婴又赌输了,如今你二人已被他拿来抵债,这便乖乖随我们回去。”狞笑着来抓月歌二人。

清娱急推月歌,挺身挡在前面:“你快走!”说话间已被豪霸扭住。

随婴跟在后面踱出来,犹豫着说:“那胡姬大概是有主的,我今日想同那郎君讨要来玩,还被他打了。”

月歌这才恍然大悟,后悔不已。原来霍去病发怒动手打人竟是这个原因,是她错怪他了。

这时有两人上来欲拦月歌,却没料到她不比寻常娇弱女子,自有一番身手。那两人大意之下吃了她几轮拳脚,眼睁睁看着她夺门而逃。

月歌还未跑出坊门,前方一车行至,车上人惊奇问道:“月歌,何事竟如此?”

她抬头见是司马迁,如释重负:“司马郎中快去救清娱!”

待司马迁听了缘由,当即与月歌驾车返回随家屋舍。

此时清娱在庭院中哭闹,恨道:“从兄这般荒诞不顾手足亲情,与禽兽何异?清娱是良家子,岂能受这种侮辱?”冷不丁朝门柱撞去,看样子是不想活了。

司马迁大惊,眼疾手快上前,将人牢牢接住。清娱失魂落魄抬头,瞧见他和月歌二人,知道今日自己得救了,她心一松,便放声大哭。

司马迁怒视院内众人,喝道:“尔等逼良为贱,乃是大罪,待我上告长安令,必将尔等投狱治罪!”

随婴和那些博徒哪料到会有这等大人物前来,被喝吓得战栗不已,轰然作了鸟兽散。

月歌得知了实情,明白自己错怪了霍去病,她又悔又急,便向司马迁和清娱告辞,扭身直往冠军侯宅而去。

此时霍去病早已迁入了天子赏赐的北阙华宅,月歌到了那里,瞧见宅门厚重,观之威壮,又一次深深感受到了仲兄在汉廷的权高位重。只是自己今日这般对他误会、莽撞斥责,不知他可还会原谅她?

她忐忑上前敲响环扣,须臾有奴仆开了宅门,却道:“我家君侯示下,今日有恙,概不见客。”说罢便要关门。

月歌听了十分失望,怔在了当场,心想仲兄仍是在生自己的气。

此时前庭恰好有霍去病的亲卫经过,他们从门缝里瞧见了月歌,皆惊喜不已,急上前来令奴仆放人进宅:“月公主来了,君侯必定十分欢喜,我等也能好过些了。”今日霍去病冷着一张脸回宅,到处寻人晦气,宅内奴仆亲卫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下月歌一来,在亲卫眼里不啻救星降临。

月歌被几名亲卫引领前行,远远便听到霍去病的操琴之音,与他当日在上林苑西池所奏是同一支曲子。只是今日琴声不如当时那般缠绵,却隐透出些无奈、烦闷之意。

到了*,几名亲卫请月歌自己进去,他们则转身识趣地退出老远,低声议论说:“莫非君侯未卜先知,料到月公主此时会至,于是奏起了《凤求凰》之曲[注10]?”

那边月歌缓缓走近角亭,霍去病却神色漠然,继续操琴,仿佛未注意到有人前来。

月歌满心愧疚立在他身侧好一会儿,不断低声道歉:“今日之事是月歌不对,错怪了兄长。月歌在此给兄长赔罪了。”

“兄长是大度之人,月歌知错,你便原谅月歌罢。”

“月歌日后定然全心全意相信兄长,不再犯今日之错。”

……

任凭她好话赔尽,霍去病仍旧面无表情,无动于衷。月歌大感气馁,又委屈上来,她撇撇嘴,转身便要离去。

琴声戛然而止,霍去病伸手将她小臂攥住。月歌再次回转来,跪坐在他身侧,柔声哄道:“兄长,你便原谅月歌这回罢?”

霍去病冷眼看她,内心犹自愤慨:“我在你心中究竟分量如何?为何那时竟不信我,背弃我?”说得月歌无地自容。

“以后再不会如此,月歌知错了。兄长是月歌心慕之人,你在我心中,自然是谁也比不上的。”月歌放软了身段,竟斜身主动偎在霍去病臂膀之侧。和着娇柔嗓音,人更是乖顺无比,甜言蜜语、好话说尽。

霍去病难得见她如此柔顺,纵然自己心中憋气再多,此时也被她磨得消失殆尽了。他无奈一叹,抽臂将她搂住了。忽然,他又想起一事,低头说:“你仍叫我兄长?”

月歌怔住,抬头望他,颊上起了红云。如今二人已然相恋,她还用旧时称呼唤他,的确有些不伦不类。月歌想了想,轻轻攀贴上霍去病肩头,在他耳际低低唤一声:“去病……”

温香拂耳,柔音乱思。霍去病盯着月歌那抹轻吐兰香的嫣红樱唇,再也忍不住,低头便吻了下去。

天地万物骤然远去,已然不知今夕是何夕……

过了许久,二人喘息着分开。

月歌羞涩不已,转过身去哪里敢再望他。霍去病意犹未尽,见她这样,却也不再勉强,只心情大好操起琴来。这回的琴音,缠绵之中更有欢畅之意,伴着霍去病扬声而歌: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注11]

配了词,月歌这次终于听懂了,她红着脸好奇地问:“这到底是什么曲子?”

她自幼在匈奴地长大,又怎有机会听过各式汉曲?也莫怨她不解风情了。霍去病想到此,一笑为她细细解释:“这是如今的孝文园令司马相如的名曲,当年司马相如在蜀郡钟情于卓王孙之女文君,便以此曲寄情诉意……”

二人不时依偎着抵额相谈,不但和好如初,比此前更是如胶似漆了。

却说随舍那边,随婴之母一日之内接连受了刺激,当晚便撒手人寰。清娱大哭不止,在月歌和司马迁的帮助下,将婶母丧事办了。

一切事毕,月歌问清娱今后如何打算,清娱只觉茫然无措。从兄是靠不住的,自己再无亲人,一个孤身女子独自立户,又谈何容易?

月歌提议说:“清娱姊若不嫌弃,便去我那里罢。”

司马迁本就对清娱有意,此时诚意恳恳求道:“迁心慕清娱,若清娱亦觉善,可将终身托付于我,迁此生必不相负。”

清娱一早也对司马迁存有爱慕之心,她扭捏了一会,便也羞涩应下:“清娱蒲柳之姿,蒙君不弃,已是感恩不尽。只是,君还须等候清娱为婶母服齐衰一年[注12]。”

司马迁得偿所愿,自是欣然同意,在长安城内另置了个僻静宅院,让清娱安心服丧。

而后,当有朝臣上书天子说,如今博戏已蜕变成“戏而取人财”的赌钱活动了,导致民间风气剧败、民心动荡不安。是以他们力谏天子下诏禁赌。

霍去病和司马迁因经历了随家变故之事,皆心有戚戚,一同出列力挺此议。二人在殿中对望,只司马迁仍对卫氏心有芥蒂,板着脸扭过头去。

其实自周代起,六博、弹棋、斗鸡、意钱等在上至天子国君、下至平民之间都十分流行。汉代历届君王亦热衷此道,景帝还曾因六博戏与吴王刘濞之太子发生口角,更怒而用博局[注13]砸死了他[注14],间接引发了当年的“吴楚七国之乱”。

如今刘彻依旧如其父一样好博戏,且“上之所尚,民必尚之”,导致了无论士民皆尽效仿,民间赌博之风日益严重,更闹出了许多乱子。这样的结果终于促使刘彻决心下诏大举禁赌,但凡官吏“博戏”财物者,不但罢黜官职,还要罚尽家财。

而后,民间赌博钱财之风这才渐渐收敛。

[注1] 《三辅黄图?沧池》记载:“未央宫有沧池,言池水苍色,故曰沧池。池中有渐台,王莽死於此。”

[注2] 中岳嵩山有启母阙石刻,出自西汉,石刻上有女子蹴鞠图。

[注3] 《汉书.武帝纪》: “﹝元狩三年春﹞发谪吏穿昆明池。”颜师古注引臣瓒曰: “《西南夷传》有越嶲﹑昆明国,有滇池,方三百里。汉使求身毒国,而为昆明所闭。今欲伐之,故作昆明池象之,以习水战,在长安西南,周回四十里。”

[注4] 自战国起,民间风俗认为五月是恶月,邪毒之气会危害身体健康,因此要采药煎服、沐浴兰汤、登高祓除。这种避邪驱瘟的思想,正是端午起源的文化基础。《后汉书?礼仪志》说端阳节时人们“以朱索五色为门户饰,以除恶气。”

[注5] 觋(xí):男巫。女称巫,男称觋。

[注6] 琚(jū):古人佩带的一种玉,系在珩和璜之间。

[注7] 博徒:以博戏为业的人。

[注8] 六博:博戏。汉代最盛行的赌博棋局游戏。

[注9] 《史记?太史公自序》索隐引服虔云:“武帝至雍获白麟,而铸金作麟足形,故云麟止(趾)。”

[注10] 《凤求凰》相传是汉代文学家司马相如的琴歌。《史记》里记载司马相如当众弹奏两首琴曲,情动卓文君,两人私奔。

[注11] 出自司马相如《凤求凰》琴歌原文。

[注12] 出自《仪礼?丧服》,古时为伯叔母服丧,穿“齐衰”丧服一年,不用杖。

[注13] 六博的博局,相当于棋盘。

[注14] 《史记?吴王濞列传》:“孝文时,吴太子入见,得侍皇太子饮博。吴太子师傅皆楚人,轻悍,又素骄,博,争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吴太子,杀之。”(未完待续)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奸夫是皇帝终末忍界信息全知者五胡之血时代我只有两千五百岁你老婆掉了绝对一番玄尘道途反叛的大魔王盖世双谐
相邻小说
天骄天之骄女运途天骄凤凌天骄玄武炎黄纪终极一班之雷霆使者特种兵之峥嵘岁月特种兵之替身战神特种兵之战神无双特种兵之铁血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