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千受惊的奔马汹涌而来,如同一道决堤洪水,瞬间将二十余汉军和那百余匈奴人冲得七零八落。有些人闪避不及,跌落下地,随即被百蹄千踏,成了一摊肉泥。
汉军被马群所阻,只得勒缰后退,眼睁睁看着匈奴人借着烟尘混乱,越驰越远。
霍去病冲在最前头,哪里能刹得住,更何况这是和呴犁湖二次交锋,说什么也不能让此人从自己手中再逃脱了去。他不甘心举箭连发,马前方景物却渐渐模糊,待回神时,才发觉自己已身处在狂奔的马群中心。
四周皆是漫天沙尘,惊马的奔腾蹄响、嘶鸣声充耳不绝,连带着他身下的坐骑也被这场惊乱刺激得胡冲胡跑。好几次险象,几乎将他从马背甩落。
月歌与族人驰近,见了这一幕亦相顾失色。她不禁冲着外围的仆多等人埋怨:“你等贪生怕死,为何不与将军一道?此时还不尽力营救?”说着便要拨马向前,被仆多生生拦下了。
“不要命了么?上前不得,方才我们已有几人死在了乱马群里。”
汉军众人束手无策,不断在周边游走观望,以期能有机会入内相救。
月歌紧紧盯着不远处黄沙里仅剩的一点黑色身影,只能心中默念,仲兄骑术精湛,降服月氏天马都不在话下,此番也定能平安脱身。
只是,这上千马匹原本被好好关在栏内,怎会被人纵火惊出?看来定是匈奴人暗里布置好的阴谋了。
月歌正自想着,耳畔传来汉军的惊呼,只见乱马群内的那抹黑色身影翩然坠落。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不管不顾冲上前去。
所幸的是,那黑影落下后又即刻翻起,仿佛一只顽强的黑蝶,在滚滚黄沙中扑腾。
饶是霍去病骑艺过人,此时也渐渐感觉力有不支,他半挂在马背上攥紧缰绳,尽力朝空阔的地方驰开,以避开狂奔乱窜的惊马。刚冲到边上,坐骑又是一阵嘶耸,终于将他甩落于地。
霍去病就地翻了几滚,避过重重蹄踏,起身后望,还有十数匹惊马朝他这里横冲过来。
不远处的众人看得真切,欲策马上来相助,却始终被乱窜的奔马所阻。月歌已是心焦如焚,此时一骑驰入眼帘,她如见救星,忙高声叫道:“子维兄长,仲兄在那里!”伸手指向前方几近被马群沙尘湮没的黑色身影。
郭允亦面色凝重,朝她略微点头示意,当即催缰急策,箭一般冲向霍去病所在之处,对旁侧不断奔腾涌来的马群则似视而不见。
月歌心中大慰,他们三人结义情深,一方有难,其余二人自是奋不顾身相救。
郭允一番闪避,终于驰到了近处,放声大叫:“去病,来这里!”
霍去病吐出满口沙尘,折身朝郭允那方奔去,他身后有三匹散乱的惊马不断向他驰近。郭允见了,端弓连放数箭将其中两匹射中,逼迫它们偏驰了方向。
眼看最后一匹逼近,势必会将霍去病踏于蹄下,郭允抽出随身短刃,喝道:“去病闪开!”
霍去病闻言,矮身侧滚。只听一声惨烈嘶鸣,那马前胸没入利匕,扑翻在他身侧。此时郭允也驰到了跟前,向他伸手:“快上马!”
霍去病死里逃生,心中欣慰,借义兄臂力攀上马背。不料又是数匹散马急撞到此,二人猝不及防,一齐被那奔马冲力撞落于地。
郭允跳起,回身抽出长刃力砍,恰恰折了近身那匹疯马的前腿。其后还有一匹不知死活照旧冲至,“嗖嗖”两声,利镞飞来急射入马体。那是霍去病捞了弓箭,眼疾手快助郭允一臂之力。
二人在生死鬼门关走了一回,此时相视,都觉惊险万分,那种滋味生平未曾试尝,更难以形容。
隆隆的蹄踏又逼近,他们不敢再耽搁,一齐上了马背拨缰飞速驰离。
月歌在远处焦急张望许久,高高吊起的一颗心至此方落下:“谢天谢地,两位兄长都安好无虞。”
她和汉军众人策马迎上,却听霍去病遥遥大声喝令:“仆多,传令与赵破奴,兵分二路,一路去追单于子,务必将呴犁湖擒到!其余人拦住坎莫的部众,不降者,杀!”
郭允听了,叹道:“二弟当真果决威风!”语气中带着羡慕赞赏,只是心中各种滋味涌起,更有丝丝惆怅漫上。
霍去病望着郭允端坐马上的挺直身形,想起他们一同在草原上壮歌明志的情形。孟兄如此人才,本该如自己一样,在沙场建功扬名。霍去病顿了顿,似是犹豫一瞬,忽而轻声说:“兄长可愿入我麾下?待立功凯旋,去病可求今上……”感觉身前郭允的身躯倏尔僵硬,他后半句话再也说不出。
郭允仰天轻笑两声:“去病莫再说了,你的心意我知晓。只我此生注定无法立足汉地、效劳朝廷。天下如此之大,去哪里不能建一番功业呢?”说罢一跃下马。
当众人折回祭场,坎莫部已撤逃出城,被随后而至的汉军前锋牢牢困围。
城外厮杀不断,祭场中却是哀凄一片。月氏人围在葛勒一家尸身之周,低喃唱着送魂歌。
葛勒已俨然成了个血人,躺在一侧任由长老们为他包扎,一动不动。月歌上前轻声相询,大祭司黯然摇了摇头。她大恸,今日葛勒为了她和月氏,一家老幼尽被屠灭。
此时一声微弱的婴啼从尸堆下冒出,月氏人上前翻开葛勒家人的尸身,抱起一裹襁褓送到月歌手里。
那是葛勒刚出生未满月的幼孙,方才被大人们用身体护着,这才逃过一劫得以存活。葛勒听见那婴啼,竟微睁开双目,茫然朝声音方向转过头,嘴唇嗫嚅不已。
月歌知他所想,强忍泪道:“你放心,我只要有一口气在,必将这孩子抚育成人,祁连月氏葛勒之后,将永世受王族庇护。”
葛勒听罢,面带满足祥和,缓缓合上双眼。
汉军先锋速战速决,不多时便将顽抗的坎莫部众剿尽。赵破奴亲自将迦鲁斯等头目擒送到祭场。月氏人因着葛勒一家惨死,愤恨难平,都喧嚷上前,恨不得手刃迦鲁斯等人众。
大祭司和长老们为表顺服汉军的决心,祭过天地先祖,在族人面前历数了坎莫一众的叛逆,并将那些顽愚不肯认罪的部众斩首。
末了,大祭司来到霍去病跟前,神色郑重:“我月氏一族在此立下盟誓,顺服于将军,不再听从匈奴之令与汉军相抗。但,将军可否保我部族安好?”
霍去病亦肃然点头:“我言出必践,此前狐奴等部与我订下盟约,他们不协助匈奴,汉军也从未袭扰过他们。”
当下双方击掌盟誓,饮下血酒。
一场恶战消弭于无形,月氏人自是欢欣,此前的悲凄之情渐渐被冲淡。
而后,另一路追击呴犁湖的汉军回返,报说单于子借助地形逃遁,无影无踪。霍去病心中大叹可惜,两次交锋,都几乎得擒此人,最终却仍是被他逃脱了去。
月氏人为表诚意,宰杀牛羊款待了汉军。宴会上,霍去病借机询问了祁连、弱水一带的匈奴部落分布。
大祭司叹说:“祁连山原本为我月氏所有,匈奴单于稽粥当年联合乌孙人一同击我月氏,将我们的部族赶到了水草贫乏的山南,强占了北麓肥美的大草滩和冷龙湖,还有我们昔日的国都永固城。”
“永固城为匈奴单于巡视河西时的居所,如今那是呴犁湖的地盘,平时由酋涂王的精兵镇守。”月歌补充道,“永固城以西便是浑邪王的势力所在,此城坚固难攻,周围还有四个卫城环绕相守。将军若是强攻,只怕不易。”
霍去病不置一词,却继续问及山南的匈奴部落。
祁连山南的水草不甚丰美,那里零散分布着鱳得、呼于耆等几个大部落和一些小部落,兵力自是比山北麓弱了不少。
大祭司和长老都以为霍去病必南下扫荡匈奴,他们之中有些人心中不免暗暗担忧。因为汉军一走,浑邪王和呴犁湖必定会卷土重来疯狂报复,月氏部落只怕仍是难逃一劫。
其间月氏部众来回报,出栏的惊马已寻回了十之七八,却仍有百余匹失了踪影。草原上的马匹最为珍贵,这次月氏人的折损可算大了。
大祭司惊怒斥道:“到底是谁放火烧我们的马栏?你们可曾瞧见了?”
马栏的守卫则报说,失火之际,曾见一蒙脸男子闪身而过,只惜未得见其真容。其中一人禀告时,还朝祭台上席多看了两眼,面露些困惑。临去前,更不止一次回头来张望。
这一幕被心细的霍去病看在眼里,他暗觉似乎哪里不对,于是不动声色环顾了身周。
此时祭台上端坐着的,除了他们兄弟三人外,便是那一干月氏祭司长老及其随从。霍去病双目缓缓扫过众人,却不见有异,他只得暂时将疑惑压入了心底。
宴会过后,霍去病越想越不对,私下便与月歌说:“我疑心你部族里有内奸,马栏纵火一事,还需招那些守卫来再好好核问。”
月歌听他之意,是质疑长老和祭司了。起先她自然不信,更微有愠怒:“将军,我们月氏已经立下盟誓,这样还不能让你放心么?纵火一事,自然是坎莫和匈奴搞的鬼。”
而后,在霍去病坚持下,她不情不愿令手下将那两名马栏守卫传招来问话。
不多时手下慌急回转,却报说两名守卫已然暴毙。
众人大惊,一同赶到现场去看,两名守卫横尸在草堆之上,双目圆睁。他二人皆是被一支短小弩矢穿喉致死,镞头还涂有月氏人常用的毒药。
月歌此时才信了,月氏部落之内仍潜有匈奴人的奸细:“会是谁?故意纵火助呴犁湖逃走。”
霍去病用布条包手,捻起弩矢细细端看,忽道:“此人手真巧,弩箭都打磨得这般精细。”
这时,赵破奴前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霍去病脸色一变,不可置信地瞧了月歌一眼。
回到帐中,霍去病面色凝重,听完赵破奴与几名汉军的禀告,他仍不死心追问:“你们可看清楚了?不会弄错人么?”
赵破奴说:“方才将军对纵火一事有怀疑,属下已遣了他们去暗地里候着。只那人箭术实在高妙,闪得又快,又是在月氏公主和长老们的大帐附近消失……虽未见其真容,但看大致身形,应当不会错了。”
“不用再说了……”霍去病面色有些发白,只是心中一时难以接受,“此事我自有定夺。”
当日,汉军大部队抵达,暂时驻扎在了月氏部落不远处。
郭允念着他们兄弟三人许久未得相聚,出言邀约一齐到城外丘顶小聚,以叙别来之情。
霍去病心中正存着事,自然应下。他部署好军中事宜,带着数名亲卫前来。郭允早早便在丘下候着了:“骠骑将军能百忙中抽空前来,我和三弟都很高兴,还怕你今日就领着大军南下了。”
霍去病上前来用力拍义兄的肩膀,深望到他眼里:“有劳兄长关心,若不是兄长,怕此时去病都没机会站在这里。”
郭允一笑摇头:“哪里话,你我结义,同生共死。当时换作是我在马群里,你也同样会来相救。”
二人相携上了丘顶,这里早布置好了毡席,新打的獐鹿、醇香马奶酒一应俱全。阵阵肉香从篝火烤架上传来,令人食指大动。
霍去病见了不禁莞尔:“也好,许久没吃到月歌烤的獐腿了。”忽然眼前一亮,一身白袍的月歌自丘顶另一端缓缓行来。
月歌自换了月氏王族服饰,俨然成了另一个人,雍容华美,娇嗔多姿,远非当年那个瘦弱菜颜的小少年。虽有兄弟情谊在,但面对她这样大的转变,郭允和霍去病都不免有些不惯和拘束。
月歌却是大方,招呼两位兄长坐下,动手生火备肉。她端起醇香奶酒敬上:“两位兄长可曾记得当年我们相遇之初?若非遇到你们,月歌不是死在狼口之下,就是被囚困在匈奴王庭了。今日还请兄长尽饮此碗。”
一席话将三人距离拉近,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数年前在原野上结拜时的夜晚。
数巡酒过后,月歌将烤熟的獐腿递上,眨眼笑道:“这回,去病兄长可不许再嫌弃了。”
霍去病想起当日自己爱洁嫌脏令她难堪,一笑接过,剥开了泥叶便咬。看得郭允在一旁直摇头:“三弟还是一如当初,只对你仲兄好,我这个孟兄总是被留到最后。”
月歌涨红了脸嘟囔:“去病仲兄于月氏有恩,我这是替族人敬献的。肉还有,孟兄还怕不够食么?”头偏过一侧,她发髻上插着的象牙笄醒目异常。
郭允诧了一瞬,心中柔情瞬然上涌。
霍去病也注意到了那笄,细细看了几眼,忽然出言相问:“平日怎未见你戴过?”自己随即哑然,月歌此前一直假扮男子,又怎会用女子的笄来束发?
月歌有些羞赧,将笄拔下端在手里:“是子维兄长所打造,世上象牙极少得见,在匈奴也不过只有我母亲和伊稚斜才有。仲兄看看,子维兄长的手艺是不是极好?”
那笄别致精美,霍去病盯着,只觉它如同一根刺深插在自己心中,隐隐作痛。“兄长的手艺果然不错,却不知这象牙从何得来?”以往相处时的细节一一在脑中回放,想起郭允的确爱用刀凿打造各式小玩意儿,霍去病面色渐僵,强自撑着笑。
郭允则一哂,含糊道:“我往年奔走南北贩物,碰巧寻到罢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不对,月歌悄悄望了他二人数眼,感觉自己做错了事一般,将那象牙笄收入袖中,再不敢插回髻上了。
过了一会儿,霍去病以刀击石而歌:“夫我壮士,凭志滔滔。载以青甲,擎戈以游……”激昂处,丘下守候的汉军亲卫一同应和:“尽枭敌首,以酬英魂。”
郭允听得时而心潮澎湃,时而怅然低落,到痴时,思绪已不知飞到了哪里。
罢了歌声,霍去病深望向郭允:“当年我与兄长一同纵歌明志,要投身戎马,建功卫国。如今,兄长可还有此愿?”
郭允恍然回神,苦笑道:“同人不同命,往事不提也罢。你我所走之路究竟不同。”
霍去病肃了神色,继续追问:“此前兄长曾说,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建功立业。那敢问兄长,你要去何处建功立业?”
郭允语滞,站起身来背对二人:“好好的相聚,提那些事做甚?我河内轵郭氏后人,墨门传世弟子,又岂会窝囊一世?”
月歌望着郭允的背影,怜他又想起家族之事,便向仲兄投去哀求的目光。霍去病几次欲开口再言,最终抵不过月歌的恳求,默然止住。
三人各怀心事,这番聚会不甚畅快。
霍去病率先起身:“明日我军开拔,需月氏相助,月歌,你同我一齐去见长老。”
月歌点头,奇道:“兄长是要南下打鱳得了么?”
霍去病看了一眼郭允,不置可否:“莫多问,快走。”
月歌只得讪讪应了。临行前,郭允在后悄悄对她说:“入夜亥时后出来,我在林边等你。”而后着重一句,“要事!”
霍去病跟月氏长老要了些熟识祁连山、焉支山地形的青壮年族人,随军出征做向导,并要求月氏部落十日内连续送牛羊来给汉军作军粮。
月氏长老们面面相觑,有脾气暴躁的忍不住跳起来,气得颤声说:“将军这般索取无度,跟匈奴人欺压月氏又有何不同?”
月歌因随霍去病征战两回,早已熟悉他的作战方式及风格,她竭力安抚各位祭司长老:“区区几千头牛羊,换得我们的族人免受战争流离失所,已是万幸。若汉军能赶走匈奴,让我们的部族能回到水草丰美的牧场,这样的回报,又岂是几千头牧畜能比?”
其实她心中还留了一点未说,那就是霍去病带的大军打胜仗之后根本不要辎重缴获,匈奴部落剩下的牛羊马匹,又何止千头万头,最后还不是落到月氏人的手里?
月氏长老们听了,都觉得有理,这才转怒为喜,应了汉军的要求。
霍去病回了营,方要与众校尉议事,亲卫上来将今日听到的消息告知与他。霍去病“哼”了一声,在帐内乱踱半晌,喝道:“叫高不识来!”
高不识得了令,径自去了月氏部落,求见了月公主:“上次我军中了月氏人的毒箭,尚有人未能痊愈,将军特命我来请公主走一趟。”
月歌有些不解,仍收拾好药物带着从人前去了。她对高不识印象倒是颇深,当年还是匈奴句王的他率部作於单的前锋,骁勇过人。
高不识笑笑:“难得居次还记得我,若非骠骑将军提拔,我这半残之人怕要碌碌无为一生了。”当年他的家小族人皆在混战中被图泽等部劫取杀戮,幸而随於单降了汉,他才得以保全性命。
月歌点头,霍去病重用匈奴降将那是出了名的。今日当霍去病提出要月氏向导时,许多青壮族人仰慕他在祭场时的风采,竟要自荐前往。月歌心想,若天神也能赐给月氏这样的骄子,部族又何愁不兴盛?
到了汉军营内,发现余毒未消反复发作的军士只有寥寥二十余人,月歌与几个侍女仍尽心尽力疗理。忙过一时,已入了夜。以方便月歌探查病情为由,汉军备了帐包,请她留宿歇息。
月歌挂念着与郭允之约,便让侍女在留在帐内,自己欲取马赶去林边。
不料守帐的两名侍卫却说:“骠骑将军有令,公主今夜需留在帐内,不可外出。”
月歌一听怒了:“岂有此理,你们将军在何处?我要问个明白!”
“将军正和各校尉司马商议军务,稍后便来。”
月歌可不管,眼看月渐中天,只怕郭允已等急了:“再不让开,莫怪我不客气!”抽出腰刀便向二人击去。
侍卫只顾着躲避,却不敢还手。刺啦血光划过,一人已挂了彩。
帐内正纠缠间,毡门猛然被推开,霍去病寒着脸步入,举臂相隔,转眼便卸了月歌手中利器。
月歌一看正主来了,便冲他嚷:“骠骑将军,叫你的人让开,我要出去!”
“深更半夜,你要去何处?”
“我自有要事。”月歌面上一红,别过脸。她再豁达,也还未豁达到在众人面前说出自己与郭允有约。
“天色已晚,请公主早些安歇,无论有何要事,明日再去!”霍去病声音里无任何温度,不容人抗拒。
月歌无法,上前在他耳侧低声透露:“是……子维兄长让我去见他。”搬出郭允来,这人总该让步了罢?
不料霍去病低下头,认真直视她双眸:“此事我早已知晓,但今夜,不许你去!日后,你更要离他远些!”
月歌愣住,双目瞬间燃起火苗:“凭什么不许?凭什么要我离他远些?”
霍去病张嘴欲言,却生生忍住,他转过身。月歌只模糊听到他似乎低喃了一句:“傻妮子!”而后他又坚决道,“不凭甚么。你们几个给我看好了公主,今夜不许她出帐一步!”
月歌大怒:“霍去病!我又不是你的囚犯!你能奈我何?”气咻咻往外冲,却被他抢在帐门相阻。
月歌出去不得,心急便踹霍去病一脚。见他不为所动,她更恼,也不管有多少人在看着,手脚并用对他又踢又打。
一旁的侍女们惊叫相劝,汉军侍卫们面面相觑,却又阻拦不得。骠骑将军自己被人殴打都未曾还手,其中深浅谁敢探?
月歌有几脚踢得着实狠,霍去病只觉小腿骨上一阵钝痛,脸上还几乎挨她一记耳光。他也禁不住动了怒,伸手三两下将她擒住,大声下令:“拿绳索来!”将她双臂反扭,一把扛起扔到毡榻上,接过手下递来的绳索,将她双手双脚捆了个严实。
霍去病径自去了,令人守住帐门。月歌独自躺在毡上骂累了,正盘算明日如何去找霍去病算账。这时,后帐被人轻轻割开,郭允跳了进来。
原来郭允早得了消息,又等不到月歌,便知事情不对,转而只身潜入汉军营内。
他见了帐内情形,暗骂一句,割了月歌身上绳索,带她趁夜离去。二人上了马一阵驰骋,竟是离月氏部落和汉营越来越远。
月歌这才开始觉得不安,问:“兄长,我们这是去哪里?”
郭允不答,低声说:“你信我么?跟我走,我绝不会害你!”
月歌心中警铃大作:“我已回到了祁连山,跟族人一起。现下你又要我跟你走去哪里?”
郭允索性不再说话,夹紧马腹箭一般前驰。急得月歌大叫:“兄长快停下!”
此时,二人身后响起一阵疾蹄声。郭允回头望了,愈发快马加鞭。只是那一骑神骏,渐渐拉近距离。
当二骑并肩,月歌侧头见马上之人正是霍去病,没来由松了口气。他却面如寒霜瞪了她一眼,举起臂弩厉喝:“郭允,停下!”
嗖的一矢擦着马腹疾射过,郭允的坐骑受惊,登时慢了下来。霍去病赶到前方头里相阻,两骑终于渐次停下。
他二人皆绷着脸,跃下马来,不发一言便拔械交手。月歌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直叫:“两位兄长,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伤了和气?”
二人充耳不闻,出手丝毫不留情。霍去病狠厉之态如同上了战场面对匈奴人一般;而郭允武艺过人,相抗反击,亦未落下风。他俩缠斗得不分胜负,最激烈时,刀剑无眼,都让对方挂了小彩。
月歌瞧他们动了真格,扑上前奋力相阻。二人怕伤到她,不约而同住了手。月歌恼霍去病扣押自己在先、不分青红皂白朝郭允动武在后,故而对他怒目相视:“仲兄今日是怎么了?为何如此蛮不讲理?”
郭允哼道:“莫理他,我们走。”欲携月歌再行。
霍去病眼疾手快,捉了月歌的臂膀将她拖到自己身侧死死扣住,对郭允冷声说:“兄长,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罢。”
郭允神色微变:“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疯话。”
月歌不甘被挟,极力抗阻。霍去病不耐,将她挟得更紧,低喝:“你安分些。”
郭允渐渐肃了容:“去病,把月歌还我!”
“还你?还给你,让你带去向匈奴单于邀功?”
月歌止住挣扎,瞪大眼睛望着霍去病:“你莫胡言!孟兄怎会如此?”她转向郭允,带着期望,“孟兄,快驳他,他一派胡言……孟兄?”
良久,郭允却不回答,只深望着她,淡淡而笑。
月歌等了又等,一颗心渐渐发凉。
霍去病脸上冷若寒冰:“呴犁湖是兄长有意放走的罢?此前你向他通风报信,生变之后再点火放出惊马,继而又杀人灭口。”
郭允静默了一瞬,忽道:“你那时既已识破,为何又让我得手?”
“我那时并不知兄长是帮着匈奴人,只是事后细细一想,太多巧合,让我不得不对兄长起了疑心。”
听着霍去病和郭允的对话,月歌如身入冰窟,通体发寒。
郭允沉声问:“那你待如何?要将我拿回汉营斩首示众么?”
霍去病神色复杂:“兄长何出此言?我若有这打算,又何必孤身追来?”
“哦?如此说来,我还需多谢骠骑将军不杀之恩了。”郭允淡淡道,嘴角勾起笑,眼内却盛满不屑冷意。
霍去病本待再说,却察觉身侧的月歌神色恍惚、摇摇欲坠,不由将她搂紧些,心中气恨也被激将上来:“你花言巧语来骗她,就没想过有今日?再者,将她拐献给匈奴单于,你可有念顾我们的结义之情?”
郭允开始变色:“我对她真心实意,天地可鉴。”
月歌轻轻挣脱霍去病的揽持,踉跄两步上前,木然望着郭允,低问:“兄长,方才去病仲兄所说,不是真的罢?火不是你点的,人也不是你杀的,对不对?”
郭允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过一会儿,月歌终于绝望,却又笑了起来:“我明白了,原来兄长今夜真是要带我去匈奴王庭。”
郭允如被针刺,他急声分辩:“并非你们所想的那般!我已得伊稚斜立誓担保,你回匈奴王庭后依然是身份尊贵的祁连居次,他绝不加害于你。”他上前,持住她双肩,“再说有我在,我便是拼了性命,也不会让你有丝毫闪失……”话未完,他颊上已重重挨了一记。
月歌这一掌掴乃是用尽了全力,她奋力推开郭允,恨声说:“你明知我与伊稚斜有血海深仇,他害死我阿爸阿母阿弟。你投靠匈奴为他效力也就罢了,如今还要将我出卖与他……”
说到激动处,月歌感到从未有过的背叛和欺骗,此时伸手触到怀中事物,更恨到极点。她将那象牙笄掏出,惨然笑道:“这珍贵的象牙,是伊稚斜赏你的罢?原来你那时便开始欺骗我了,真是个好义兄啊。”
郭允终于动容,颤声说:“不,我对你的情意……”然思及前后因由,事实便是如此,连自己都说不下去。月歌已猛地将那笄折断,狠力朝他头脸甩落。而后她双手掩面,转身抽泣着跑开。
郭允提步欲追,却被霍去病伸臂阻住。“还不够么?莫再伤她!”
二人默然对视半晌,霍去病说:“你走罢。”
郭允冷睨他:“骠骑将军不准备拿我正法?”
霍去病心里实则难过至极:“兄长对我有救命之恩,你我更有结义兄弟之情。你走罢。”他转身,走了两步又顿住:“只是我有言在先,若兄长执迷不悟继续投敌,来日若在战场上相遇,去病决不手下留情!”
郭允仰天大笑,那笑声却满是悲愤怨懑,他怒吼道:“我栖身匈奴有错么?汉地再广,却无我郭允容身之所。我那灭族之恨,又有谁能来解?”
霍去病默了一瞬,不再多言,毅然翻身上马,疾策而去。
茫茫原野间只余郭允的怒问声,混卷在夜风中,渐至不闻。
月歌奔了一路,直至力竭,方跪倒在草间放声大哭。待到身后传来嘚嘚蹄声,她知是霍去病到了,瞬时觉得无地自容。
自己彻头彻尾便是个大蠢瓜,被人欺瞒蒙骗到现在,此时还不知仲兄心里是如何看她。
月歌慌乱羞愧,爬起来朝部落行去。怕被仲兄瞧见自己傻哭的样子,她擦掉泪痕,只是心中难过不减,脸上的狼狈又哪里能掩饰得住?
所幸一路回程间,霍去病放慢马蹄,始终跟在她身后五六丈外。
二人一前一后沉默而行,终于回到了月氏部落内。月歌不知如何面对仲兄,一头扎入自己帐室中,躺在毡上半昏半醒。
迷糊间,听得侍女入内禀道:“那位汉将军在外面站了半个多时辰了。”她怔怔坐起,想披衣出帐,又怕出去之后不知说什么好,自己更无颜以对。
待月歌再次醒来,已是次日午后。她从下人口中得知,汉军已于午前起营开拔,竟是朝焉支山方向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