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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无以家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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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军万骑出陇西,待回时只余不足四千,一路上更有伤士挨不住饥寒,疮发而死。

天子得了捷报,急召霍去病回长安,欲大肆封赏。众臣却有异议,说骠骑此行仅获首八千余级,但师率减什七,杀损相当,属功过相抵。

霍去病一直沉默跪坐着,却不辩解。

卫青早从兵曹处得知详况,他沉吟半晌方奏道:“去病和部众于皋兰下鏖至敌尽、诛全甲,实杀敌逾万。奈何风雪严逼,未能集齐敌首。”

刘彻心中亦十分明白,霍去病此战,不说杀敌获首,单是以区区万骑深入,连破休屠地五王国、震慑河西各部,便是难能可贵。更何况这是自己改变战略出的第一步棋,霍去病甫一出征便为他赢得如此胜利,意义更是重大。天子当下颁诏曰:

骠骑将军率戎士逾乌盩,讨遬濮,涉狐奴,历五王国,辎重人众慑慴者弗取,冀获单于子。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胡王,诛全甲,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九百六十级,收休屠祭天金人,益封去病二千户。

尤其是那从休屠王手中缴获的祭天金人,汉廷一众都当那是大神,刘彻更将金人郑重其事地供奉在甘泉宫内,日夜烧香跪拜。

此时,天子满意地望着年轻的骠骑将军,并唤来主爵都尉问:“田蚡坐罪国除,他那宅子可清理好了?”前武安侯田蚡乃王太后同母胞弟,滋骄气盛,所建侯宅竟比那些万户侯第[注1]更为奢华,刘彻早令人着手将那华宅收没置好,只待霍去病回返长安便一并赐予。

听主爵都尉回禀说一切整治安妥,刘彻笑道:“那宅子紧临大道,去病他日晋万户,即可建门开第[注2]。明日便随朕一同去看罢。”

众臣闻言,不禁各有异色。天子对冠军侯恩宠过甚,太偏心了些。

霍去病深吸口气,出列跪立:“臣请陛下收回赏赐。”

刘彻一怔,霍去病的清朗之声已响彻殿中:

“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臣今夏再出河西,誓将匈奴锐悍赶绝诛尽!”

闻冠军侯如此壮言,方才心有不屑的众臣都凛了神色,个个肃然起敬。

天子盯着霍去病,眼中亮起光芒:“好一个匈奴未灭,无以家为!朕便将那华宅暂留,静候骠骑将军大捷!”

皇后卫子夫听闻外甥征战归来,当日便在未央宫设下家宴。

一路上,卫青望着心绪不佳的霍去病,几次欲开口却打住。直至殿前阶下,他这才说:“你此战获胜,也得了今上封益嘉奖,理应高兴才是,这个样子让你皇后姨母看见,岂不让她忧心?”

霍去病抬头看着卫青,面容紧绷,半晌却一个字也未说。

卫青伸手拍上外甥的肩头,劝慰说:“其实你已做得够好,我汉军从未探过河西地,你初次征讨能得如此战绩,已非天幸可言。若换了我去,能否回来也还未可知。”

“去病只是,忘不掉那长眠皋兰下的数千将士……”霍去病话至此,卫青也长叹一声,一同黯然沉默。

少顷,卫青道:“不带辎重后援,还是太冒险,下次万万不可再如此作战。”

不料霍去病眉峰一挑:“不!经河西一战,去病更确信取食于敌的战术正是我汉骑获胜之道。迂回侧击、攻其不备之略乃舅父首创,我则要将其更发扬光大,下次出河西,我要更快、更出其不意地攻击!”

卫青还想再说什么,但见外甥目光沉着,竟是有一股说不出的自信。他不由得内心千思百转:去病终究是脱胎换骨了,经过此番历练,早已成为振翅长空之鹰。

椒房殿内,卫氏一族相聚正欢。面对长姊卫君孺和夫婿公孙贺一连声的道喜,卫少儿满脸笑容,只是邻席上的儿子颇为扫兴,他面上淡淡,毫无喜气,却像不曾打了胜仗一般。

“去病不但又获军功,今日在承明殿上的那番话,更让今上龙心大悦。今上还对我说,去病忧国忘家,有此忠臣之志,实乃朝廷之幸。”端坐上首的皇后卫子夫侃侃而言,她环顾众席,意气风发。如今卫氏一门五侯,这等荣耀可是前古未有,以至于此后民间有歌谣唱颂:“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卫氏姊妹忙问卫后,去病在殿上是怎样一番话。公孙贺抢过话头来细说,末了大赞:“好一个‘匈奴未灭,无以家为’!如此豪言必定传颂千古。”

卫少儿却颇不乐意:“我儿已过弱冠,当成家立业,哪能被匈奴拖了婚姻大事。”

卫君孺扑哧一笑:“少儿莫忧,去病不过推拒了今上赏赐的华宅,又未说不肯娶妻生子了。”卫少儿这才面色转喜,连声称是。

殿上众人笑谈不断,霍去病却神色淡漠,仿佛事不关己。卫子夫知自己这外甥向来少言不泄,她也不介意,转头吩咐内侍传来歌舞助兴。

霍去病收到卫青频频使来的几个眼色,这才强打精神看了一会儿歌舞。卫子夫细细瞧了外甥的神色,笑道:“曲子只怕不合去病之意,去病想要听些什么?”

霍去病垂下眼帘,须臾轻声问:“她们会唱《无衣》么?”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低婉的歌声在殿内响起,霍去病闭上双眸,脑中不住闪过河西苍原上的一幕幕。那些飞扬怒马、矫健儿郎,还有苍茫风雪间的鏖糟尸身……

待他睁眼,身侧传来器皿翻滚声,一名侍酒的宫婢瑟缩匍匐在地,领口露出的肌肤苍白几近透明,弱柳身姿楚楚,竟是说不出的可怜。霍去病一怔,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日胡姬馆屏风后,连鼻端也似有幽香在萦绕。

领头的宫官伏身告罪,说道那宫婢常年体弱,又病了多日,这才在席间失手打翻冠军侯案上的碟盏。

卫子夫微愠,开口欲罚,不意望见外甥正目光恍惚盯着那宫婢。她莞尔,唤过内侍低声吩咐。

话说月歌回到长安后,不日又接到郭允书简,仍去了里坊胡姬馆处。

郭允仔细打量她:“一月未见,竟瘦了这许多。当日你和去病离开长安,也未告知于我。”

月歌愧道:“实是走得太急,去病仲兄所施战术便是出其不意突袭。孟兄不知,我从未见过行军打仗这般迅速的汉将军,他比匈奴人还要快上许多。”说到最后,她眼内已满载崇敬之光。

郭允目中闪过异样:“我早看出去病不同于常人,如今他可是越来越有为了。”

月歌听了,低头微笑,觉得孟兄所言极是。她不觉絮絮叨叨说起河西征战的点点滴滴,霍去病如何用兵神速、如何战术奇诡、如何勇武剽悍、如何胆色惊人、如何身先士卒冲在大军前。

郭允听着,心中忽然有说不出的滋味:“得你舍命陪他犯险,也不枉他和你结交一场。如今他已获功得益封,你何时与他作别?”

月歌一怔:“河西战事还未了,去病仲兄说他今夏必再次出兵。”说罢自觉失言,慌忙掩住口。

“哦?仍打河西?经上回一战,匈奴人必有所防备。下次去病却要从何地出发?还走原来的路线么?”郭允微皱眉,出言追问。

月歌再不开腔,她记起霍去病对她的叮嘱:“你竟通我心意,猜出我今夏出兵河西的路线,如今除了今上和舅父,只有你知晓。记住切莫在人前说漏了嘴,长安城内的匈奴谍探可是无处不在。”

回想到此,月歌摇头,态度极为坚决:“此事乃机密,孟兄还是莫要问了。”

这回轮到郭允怔住:“你跟着去病出征一回,倒是与我生分了……”

月歌急忙解释:“孟兄莫怪,是月歌承诺于去病仲兄,绝不告诉任何人。”

郭允敛住神思,令自己稍稍平静:“我并未怪你……一月不见,你心里可有念着我?”说到后一句时已是柔声细语。

月歌双颊登时微热,她垂头含糊应了声“嗯”。郭允不依不饶,又低声加了句:“我送你的笄呢?”

她轻道:“我一直带在身上……”说话间,双手已被郭允握住,她不觉有些羞涩,头也不敢抬起。

“你明日便辞了去病,随我出塞罢。”郭允继续劝着,“他贵为汉侯,而你却是要回祁连山的,终有与他作别那一日。”

月歌听后,恍惚一瞬,慢慢应了:“好……”想着就此便与霍去病分别,心中竟是颇为不舍。

兄弟二人出了胡姬馆,漫步于坊市。月歌今日在外换了女装,笑谈顾盼,一时生辉。前方酒肆门口正在交谈的一男一女无意转头见了她,皆欣喜不已,齐声唤“月歌”。

那边竟是司马迁和清娱。三人再度相见,不免感慨许久。司马迁提议入酒肆一叙,二女自是欣然应下。

郭允方才已退一步落到后面,此时低声对月歌说:“你既有朋友,我就先去了。”

月歌知孟兄有所顾虑,点头目送他上了对街的牛车。

司马迁暗暗打量了郭允数回,有些奇道:“那位郎君做何营生?怎与边塞商贩走在一处?”

月歌支吾含糊应过,瞥眼去看,果然见得替郭允驾车的两人肤色黝黑,身上服饰与长安平民大为不同。

等三人入了坊肆,叫些酒食在案。司马迁听说清娱如今安好,非常欣慰。其后当他得知月歌竟身居冠军侯宅时,不禁皱起眉头。

“我家与郎中令李广交好,待我请他出面,把你从霍去病手中赎出来。”他只道月歌是屈身为奴,不禁要为她谋划。

月歌何等冰雪聪明,早在当日张骞宅内便察出司马迁对霍去病的轻视,此时她不禁疑问:“冠军侯为人磊落,月歌在他宅内无不安好。司马郎中何以对他有所成见?”

连清娱亦在一旁点头应和:“冠军侯年轻有为,又立下这样的战功。街坊老少都人人夸赞呢。”

司马迁摇头,轻蔑道:“此等外戚纨绔,不过仗了皇家裙带得以任将出征。驱万千军卒血肉,换自己抢功封侯。你看他获敌首颇多,怕都是屠杀匈奴老弱妇孺所得。河西一战,更损兵七成,他竟也能得今上偏袒,益封进爵……”

月歌听了这番话,只觉一口气憋在胸间,不吐不快。她随霍去病出征,自是知晓其中凶险,若换旁人领兵只怕早已一败涂地。仲兄在战场历尽生死,却被人误会至斯,她心中愤愤不平,当下忍不住打断司马迁,为霍去病分辩数句。

司马迁哪里听得进月歌之言:“你怎知?你又未上过战场。此等纨绔不过靠天幸,哪能与将门世家出身的陇西李氏相比?”

月歌语滞,却又不能直言自己亲身经历。她再争辩几回,颊侧都涨起微红。可怜清娱尴尬地坐在一旁望着二人,不知如何相劝。

司马迁见此,想到月歌正寄人篱下,他亦作罢:“我自是知晓你的难处。”一笑转了话题,案间气氛变得不再沉凝。

只有月歌暗自闷闷不乐。

三人再聚了半晌,便道别散去。

待月歌换过装扮,回到冠军侯宅时已是天色将昏。她一路穿廊过庭,见到有名面生的白肤少女正被家仆引领前去。只因那女子脸色苍白得略显病态,又步履轻忽,月歌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身边奴子低声道:“那是皇后赐给冠军侯的御婢。”

月歌不知御婢是何身份,点点头,径自到仲兄时常去的几个地方,都未寻见人,许久后方由宅奴口中得知冠军侯独自待在偏室已过半日。

守在偏室廊前的亲随低声透露:“将军今晨去了平定侯宅归还齐司马佩剑……”月歌听了黯然,脑中闪过惨死皋兰下的齐昭身影,料想此时仲兄心中必定十分难受。

她甫一推门,便嗅得酒气扑面而来。偏室内只余微烛数盏,霍去病脸半隐在昏暗中,神色未明。

月歌登时又气又急,恨道:“兄长可是不想好了?你箭伤未痊愈,体内只怕仍有余毒。再饮下去,今夏如何出征?”快步上前,欲夺他手中角杯。一旁家奴见了提心吊胆,只道淳于小郎逾礼,自家君侯定会翻脸发怒。

其实月歌也不敢太放肆,只轻捏了角杯一侧,却被霍去病发力抢回,泼剩一半的酒被他尽数倒入嘴里。她见硬的不行,便柔声哄劝说:“兄长莫再饮了,月歌须替你换药裹伤。”

哪知霍去病丝毫不理会,径自又取勺舀酒。

见他软硬不吃,月歌抢抱过沉重的酒樽,心道:“等我饮完樽内的酒,看你还能怎样?”拉扯间将酒洒得案榻皆湿。

霍去病不耐,将她一把按住:“我心里烦闷,让我静一静。”遣退家奴后,又转头定定望她,“三弟寻我,所为何事?”

月歌忽然有些情怯,本已想好的措辞在舌尖打转,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霍去病盯了她好一会儿,忽问:“你几时走?”

月歌愣住:“兄长……兄长何出此言?”

“我已依你之意,并未上报你的战功。你既不愿领封赏,定是去意已决。我早令人备好钱物,你随时可走,不必再向我辞行。”他说罢,仰头又大灌一杯。

这下月歌倒不知说什么好,内心反而越来越沉。她跟了霍去病许久,又数次同历生死,早已通晓他的心思行事。仲兄如此破忌肆饮,定是又想起了河西战场上的惨烈光景。

“我陪兄长饮。”月歌取过羽觞,给自己舀上。

二人沉默饮了数轮,霍去病道:“你若归去,莫往河西祁连山,免得两军交战,误伤于你。”

月歌停住酒觞,疑道:“祁连山南尽是月氏部落,兄长这次要打月氏人么?”

霍去病冷笑哼道:“便看月氏人顺降与否,我自不欲与他们交战,但月氏人若助匈奴击汉军,我必挥师荡尽祁连。”

月歌持觞之手微微打颤,她勉强笑道:“月氏与匈奴有宿仇,按理说不会为匈奴卖命。”她见识过霍去病如何拉拢羌人部落,只是万一匈奴挟月氏为其效力,也不无可能。

她正胡思乱想之际,霍去病已冷下颜面,喘粗气道:“春战死伤惨重,你走罢,下回……”他停住,猛灌数口酒。自河西险胜回朝,从上至下,各种质疑之声不断,连舅父也对他再次出征欠缺信心,那三弟也如是想罢?霍去病一念及此,蓦然别过头,起伏的胸腔却泄露他此时情绪。

月歌心中骤然紧缩,回顾日间司马迁所说,想必不只司马迁,汉廷上下看轻霍去病的人怕是只多不少。身侧的霍去病脊骨挺得发直,从后望去,有一种倔强却孤寂的意味。

月歌不愿见到他如此,这绝非她那骠勇无畏、让日月无光的仲兄。她心中莫名惶起,突然觉得霍去病这个时候非常需要她,于是冲口道:“兄长下回必定大胜!月歌不走了,我留下陪兄长再战河西。”说罢,不知为何,只觉胸臆间困扰已久的烦乱一扫而清。

霍去病僵住,一瞬后,豁然转过头来。

室内昏暗,月歌却仍能感受到他紧盯着自己,一双眼眸在黑暗中亮得出奇。手被他紧紧握住,二人指节交缠。

“而今至少仍有两人肯信我,一是今上,一是三弟!”霍去病又灌满满一杯,但此时心情已与方才大为不同。

月歌手被他握得死紧,松脱不开,她不由瞪目:“兄长还饮?”

霍去病终于笑出声:“只此一回,便让我尽兴罢,你莫再多言。”心中十分快活,不住去望月歌。脑里翻来覆去许多念头:三弟不但烤肉手艺合他胃口,还通晓他心意,再加上这般倾心信赖……

霍去病历来性子孤傲,不喜与人深交,如今却庆幸有这么个结义三弟,人竟是贴心到了极处。

自心结打开,二人说不出的轻松畅快,不知不觉又饮了十数觞。月歌早已醉态横出,迷糊中还伸过头去抢饮他杯中之酒。霍去病自是不依,骂道:“酒量忒差,酒品更差。”她听了笑嘻嘻,一不做二不休,扯过他衣袖胡乱抹嘴。

二人拉扯打闹半夜,将满满两樽醇酒耗尽,互靠肢体酣醉而眠。

过几日,三兄弟再度相聚。郭允得知月歌继续随霍去病出征的决定后,神色莫辨:“不愧是曾同历生死,你二人情谊之厚,我倒有些眼热了。”

月歌因自己食言,心中难免有疚:“孟兄何不跟随仲兄一同出征?若能建功,或许可为父族平冤……”话未说完,却被霍去病从旁暗推一把。

听闻此言,郭允敛容,眸内瞬间大炽,继而平复。他淡淡一笑,转头却对霍去病说:“二弟知我心意,允在此谢过。”郭、霍两人相视点头。郭允对灭族之事心结难消,若霍去病出言邀他入军中,却是莫大不过的讽刺了。

郭允犹豫半晌,忽道:“此去只怕比上回更凶险,你二人需保重。”

霍去病点头:“兄长放心,去病当只赢不败!”话语虽轻,却透出毋庸置疑的坚决。

而后,月歌私下悄悄问郭允何往,郭允不答,却说:“我也不瞒你,此番回来长安,我本想要报灭族杀父之仇,不料那公孙弘却死了。”

就在三月初汉军奔赴河西廊道之时,公孙弘卒于长安家中。刘彻改以李蔡为丞相,廷尉张汤为御史大夫。

月歌安慰道:“兄长也算了了一件心事。”

郭允哼一声:“公孙弘该死,但还有人更该死。只可惜我此生,怕是永远不能手刃这两个仇人了。”末了他道,“我长安之事已了,先去祁连山等你,好么?若去病不打月氏人倒也罢了,否则,你仍助他践踏你的部族?”

月歌不吭声,良久方说:“我会见机行事。”

数日后,霍去病再次去张骞处研讨河西战事。月歌只待了数刻便觉无趣,觑个空偷溜出博望侯宅。还未出坊门,身后便起一阵喧哗,数名廷尉署兵卒快速奔走,似在搜捕甚么人。

月歌侧身让兵卒奔过,听得周遭行人低语:“莫不是在搜匈奴谍贼?朝廷凡举用兵,都要严查一番。”她再前走几步,忽被人大力掳住拐入一侧巷内。

月歌大惊欲呼,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噤声!是我。”

听出是郭允,她安下心,随他走入巷子深处,“多日不见兄长,我和仲兄都以为你已离开了长安。”

郭允神色有些不自然:“我遇上些麻烦,暂时出不得城。”

月歌有些了悟:“方才那些人是在追兄长么?”末了她疑惑,“他们不是在搜捕匈奴谍人?”

郭允沉吟不语,见她越来越起疑,他心一横便道:“我做的买卖出了些问题,廷尉监来封货捕人,你且借我个地方躲躲。”

月歌正自惊疑,巷口那边又窜入两名圆腰壮男,正是当日为郭允驱使牛车之人。他二人警惕地打量月歌,得了郭允示意后,这才上前说:“那几车盐和铁已落入廷尉监手中,各处城门多了兵卒防守,看来他们这次是非要拿到人不可。”听二人口气,自是与郭允同做买卖的边塞商贩了。

郭允皱眉说:“我们分开寻机出城,几人在一处,太过显眼。”拉了月歌反向而行。

月歌有些担心:“去病仲兄在博望侯宅内,可要唤他出来?他人贵位高,必能助兄长出城。”

郭允却神色不定,自忖自己那营生见不得光,又何必拖二弟下水?“不必了,去病如此身份,不好出面。”

月歌侧头看了郭允两眼,小声嘟囔:“兄长似是与去病仲兄生分了,我们有结义之情,自然不分彼此。”

郭允哂然,声音低得似是自语:“怎能不分?他自有富贵天幸,而我却被灭族,被逼远走天涯。各自人生际遇,竟有云泥之别。”念到最后,胸间愤懑又起,然而他亦是骄傲之人,隐忍着不让情绪外泄。

对面传来一阵拳脚相斗之声。须臾,方才那两名商贩大叫着被廷尉署兵卒押出,正自辩解连连:“我二人不过是盐铁商贾,何罪之有?”

廷尉监冷笑:“你们将盐铁运送北地贩与匈奴,光凭这项便可治个通敌卖国之罪!”

那两人怕了,求饶道:“主谋另有其人,我等下次不敢了。”

郭允见了大恨:“两个蠢材!”

只这一瞬,他露出的行迹被几名兵卒瞥见,那边数人便呼喝着朝此追来。

郭允和月歌发足急穿街巷,转到博望侯宅前门附近时,月歌灵机一闪,拉了郭允跳上正停在那处的霍去病专用车驾,将御夫赶下车辕。

廷尉监带兵卒赶到,不见了郭允身影,那里唯余一乘有帷盖的安车静静伫立。众人便在附近兜转探查,只碍于那是列侯车驾,不敢上前强搜。

有小卒附耳廷尉监,说车辕上的小郎似是与疑犯在一处。廷尉监便上前指着月歌喝道:“你,掀开车帷!”

月歌哪里肯依,一不做二不休,心中打定主意要仗着霍去病的势,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把郭允护下:“这是冠军侯的车驾,岂容尔等放肆!”

廷尉监瞧月歌衣饰不差,吃不准她是什么来路,便转去为难御夫:“快请你家君侯出来,廷尉署正在查案。”

月歌心想,若仲兄出来,以他身份,可不好处理了。于是她猛拉缰绳,驾车前冲。廷尉署众人躲避不及,被撞翻好几个。

月歌却不管不顾,一路驱驰,直至北厨门仍不停。守门士卒见得是冠军侯的车驾,一时犹豫拦不住,眼睁睁看着她扬长驱车出城。

到城郊远处,郭允下车离去,临了叹道:“我怕是给去病添麻烦了。”

月歌却不管:“我死不承认,廷尉署又哪能怪到仲兄头上?”

惜别一番,她驾车回返博望侯宅时,霍去病已沉着脸在那里听廷尉监喋叨不休,面色愈见不耐。

廷尉监看犯事的主来了,便抢着控诉:“便是此人,将那私贩盐铁与匈奴的谍贼给放脱了。”

霍去病冷哼,并未理会那廷尉监,却上前低声质问月歌:“为何擅动车驾乱闯?”

月歌咬紧了唇,索性胡闹:“我不过驾车好玩罢了,兄长何必如此小气?”

“当真无其他事体?”

月歌起先一言咬定,死不改口,后来见霍去病面色渐沉,她知道瞒不过,只得踮起脚在他耳边小声说了。

霍去病忽觉温香拂耳,不禁微有失神,待听得是郭允之事,这才一凛。他只道郭允仍身陷被灭族之案,自是打定主意要护得孟兄周全。

那边廷尉监瞧月歌与冠军侯意态亲昵,暗道不好。此时果然见霍去病回转身来,冷睨着自己这方说:“你说他包庇不法商贩,可有人亲眼得见?”

廷尉署众人语滞,方才未能揭开车帘瞧个究竟,如今又哪里来的证据?

廷尉监气不过,正待再说,霍去病抢在前头,指着身侧的月歌说:“他是我的人,动的又是我冠军侯的车驾。你仔细想好了,可是要诬我霍去病藏匿贼犯么?”

众人皆尽变色,冠军侯当下恩宠正盛、富贵无极,他们谁又敢去撩虎须?更何况如今死无对证,说什么都无用了。

待廷尉署一干人散去,霍去病入了车,低喝一声:“三弟上来!”

月歌知他这是要问明事情底细了,于是老老实实上车,将方才经历毫无遗漏地一一交代。末了她又说:“月歌此前瞒下子维兄长与那两个商贩的干系,还望仲兄恕罪。”

想起郭允所历之苦,如今他人又流荡不得安居,霍去病心中亦是黯然:“你做得没错,我并未责怪与你。换作是我,也定不会对此事袖手而观。”他身为汉廷贵侯,出手多有不便,月歌方才的急智所为,已是最好的处理办法了。

霍去病赞许地轻拍上月歌肩膀,却听她叹道:“兄长何不让孟兄为你效力,若他能将功抵罪,不至于在汉地无容身之所。”他皱眉,细细叮嘱月歌日后不可于郭允面前再提此事。

得仲兄暗示数句,月歌方晓得郭允心结竟如此之深,孟兄怕已是恨极了汉朝天子,又岂会为他卖命?她后知后觉此节,深悔前次的失言。

而后,廷尉署因吃了个闷亏,愤恨难平,竟联合大农令等集体进奏,历数汉商私贩盐铁北上的风气愈来愈盛,对国家朝廷的种种不利。自此,天子刘彻对盐铁收归官营一事上了心,以至于不久后引发中朝一场盐铁国策大辩论,并最终在两年后实行盐铁*制。

再说汉廷议战时,对于霍去病提出的二征河西战略和行军路线,卫青依旧持保守态度,唯有刘彻一力支持:“去病都不怕,朕又有何惧?只是春战已然惊动匈奴,伊稚斜和左贤王必有所准备。”

天子与各将商议数回后,决定让李广和张骞率部出右北平牵制匈奴左贤王的人马,以配合霍去病在河西的作战。

为鼓汉军士气,天子还专程令张骞和王太后侄孙王贲携了美酒牛羊,到北地大营处犒军。

热闹三日后,张骞向霍去病告辞,动身赶赴右北平:“可惜李广这回要与骞一同迎击左贤王部,否则将军若能将他这等人才收入麾下,河西之战便如猛虎加翼了。”

霍去病只笑笑不置评论,在他看来,李广勇则勇矣,却墨守成规、战法陈旧。此时一个人影忽然闪过他脑海——李广三子李敢,却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

张骞离去前无意和一名军校对个正着,觉得那人十分面熟,忍不住仔细多看几眼。那军校亦神色慌张,使得张骞更为疑惑,不由自主尾随她来到偏处。

“你……祁连居次?”张骞终于认出眼前之人,惊得目瞪口呆。

月歌苦笑转身:“阿母说过多次,先生唤我月歌便好,不必唤居次。”事已至此,她见瞒不过,索性大方承认。

张骞自是又惊又喜,激动直问她这些年的下落。月歌无法,只好将这两三年的经历向他略述一番。

张骞听罢唏嘘不已,忽然面色一变,上下打量月歌:“骠骑将军何等精明的人物,竟被你隐瞒至今。你可知他和今上已寻你多时?”当下将於单如何成为涉安侯、如何临死托付汉天子寻她一事大致道来。

至此,月歌已然明了她当初对汉朝皇帝和霍去病多有误解,可自己女扮男装跟在霍去病身边多时,又叫她如何开口向他说去?

“此番我只是想借汉军河西征战之机回返祁连山,还请先生替我保守秘密。”

面对月歌的央求,张骞长长叹气:“霍去病此人果敢任气,万一他得知被你瞒骗,只怕不会善休。你还是早些对他言明请罪为好。”临去前对她告诫再三。

送走了张骞,满腹心事的月歌低头回返,却无意撞上一人。那人骂道:“走路不长眼,你可知我是谁?”

月歌抬眼望去,见是那犒军特使王贲及其随从,她不愿生事,低头唯唯告罪一番正欲遁走,却被王贲一把拉住。

王贲平素好男风,这时他上下打量月歌,语气猥亵:“虽颜色不好,却难得眉目妖娆。你跟了我罢,富贵唾掌便得,又何苦拿命去博取军功?”

随从瞧见月歌的军司马服饰,便咬耳向王贲劝说两句。王贲却不以为意:“不过一个胡种,我多拿几人去跟霍去病换便是。”他仗着人多,当下便令左右强行架了月歌走。

恰好仆多等军校路经此地瞧见这一幕,一干人愕然过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有人畏惧王贲的权势,直劝仆多、赵破奴等莫上前多管闲事。

众人正乱间,霍去病板着脸踱近:“何事喧哗?操练在即,不下去准备还留在此做甚?”

仆多一见靠山来到,急喊:“将军快救月歌!”忙不迭把经过简略说了。霍去病已眉头大拧,旋风而去。

王贲那边强拖了月歌进屋欲施猥亵,却占不到丝毫便宜。月歌人虽瘦小,却极其凶悍,没多久王贲已吃了她几出老拳,还被她夺去随身匕首。而后,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卫齐上,刚将月歌扑摁在地,却又大叫松手,人人身上都挂了彩。

此时有人破门而入,王贲以为是自己手下,便捂着伤臂下令:“一起上,与我扒了他的大袴,我就不信今日治不了这小杂种!”门边那人却忽然疾冲过来,抬脚便朝他腰际小腿狠踹。

王贲痛得只觉腰腿欲断,他仰天躺倒,瞧见高高立着的霍去病正垂眼看他,目中寒光森森。

随后,几名侍卫更被霍去病一拳一个打得四下逃窜,丝毫不敢还手。谁敢打天子宠信的红人骠骑将军?便是想打也打不过,他霍去病可是勇冠全军的冠军侯。

王贲急道:“骠骑将军,不过一个匈奴野种……”他话刚出口便后悔不迭,人人皆知霍去病是私生子,自己在他面前说什么“野种”之类言语,今日只怕是死定了。

果然霍去病目光凌厉,眸内似要冒出火来:“我的人你也敢动?!管你是谁家侄儿侄孙,我霍去病还未放在眼里!”

咔嚓一声过后,王贲凄厉的惨叫便响至屋外。

随后赶来的赵破奴等人远远瞧见霍去病和月歌的身影,皆大大松了口气。仆多急奔过去,拉着月歌上下打量:“你无事就好,幸亏将军赶得及时。”

月歌绷着脸,小声对仆多抱怨:“将军晚来些更好,我便能阉了那恶贼,如今将军只是断了他半条腿而已……”

霍去病闻言转头,淡淡瞥她一眼:“他是王太后侄孙。”汉地男风颇盛,众人见怪不怪,只是这王贲却太过放肆,竟在军营里也敢乱来!若非如此,他今日也不必痛下狠手。

月歌心头一暖,知道仲兄对她刻意维护,便不再出声。

“日后若无事,莫离我左右。”霍去病打量月歌,觉得她那瘦弱的身板着实碍眼,营里皆是血气旺盛的军士,难免不会有人像王贲那样打三弟的歪主意。

隔日,替霍去病换药的亲卫因手脚粗重被骠骑将军踹出门外,月歌不得已又亲自上阵照顾仲兄。她记起日前张骞的劝告,几番鼓气后干笑开口:“将军听了莫生气,其实我是……我是……”本欲对仲兄和盘托出实情,但期艾半晌后却语不成句。

趴在榻上读简的霍去病大感不耐:“啰唆什么?快些换!”月歌只得摸摸鼻子,将话憋回肚内。换好药后,她照例为仲兄推拿伤口左近的肌肉,只是心不在焉,手下越按越轻柔。

这两月余,霍去病已习惯月歌的温柔照顾,今日不知为何脑子里却翻来覆去总想着王贲将她掳去的场景,他心中烦躁渐升,只觉腰背上那双手软若无骨,撩得他身体一阵异样。

霍去病猛然侧身,避开月歌的碰触,喝道:“给我出去!”

月歌被骂得莫名其妙,出� �忍不住气恼将药物甩予亲卫:“你们将军脾气太大,我伺候不起!”

小半月后,霍去病腰间已然无碍,汉军也整顿完毕。数万军士在霍去病和公孙敖带领下,疾驰出北地。

这回两路各万骑人马,比上次出征更为彪勇。旌旗延绵数里,飒飒生风。

霍去病立于高台上振臂一呼:“各位儿郎,可敢随我一战否?”万骑扬声呼应,隆响震天。

完毕,霍去病翻上坐骑,一马驰前,面上沉着自信的神色感染了在列的兵士。

月歌望着,心中愈发不定,只暗念月氏部落万万莫要与仲兄为敌的好。

而后,为免行军目标太大,两军自出了萧关便异道而行。公孙敖一部走汉军第一次河西出击的路线,越乌盩在鹑阴河流域渡河。霍去病亲掌的大军则取北道在贺兰山附近渡河再朝西进发。

两路大军拟定在钧耆水[注3]附近会合,一同夹击休屠部主力,若能得胜便再向西北深入。因所走线路比公孙敖部更长,一路上霍去病严令全军快马驰骋。所幸右贤王图泽的部落早已随单于北移,河西一征又让此处的部落惶惶散去,贺兰山南一带匈奴几近绝迹,汉军得以畅行无阻。

三日后,霍去病这一路汉军已越过贺兰山,至钧耆水流域。但派出的斥候回报说,原本按固定计划早该到达钧耆水下游的公孙敖部却不见踪影。

[注1] 汉初等级森严,万户侯以上才可临街开门称第,所谓的长安北阙甲第。其他人只能开门在坊后称宅,不过到东汉后就泛滥没这么严格了。

[注2] 汉代对建筑的规制和名称都有严格规定。实行里坊制,普通人出入居所都要通过坊门,只有万户侯的居所才能直接临路开门,称为第,其他人的住宅则只能称宅或舍。

[注3] 钧耆水:大约现今山丹河下游。(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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