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州一回信,季蔚l果然令沈拓总领了差事。虽说穷家富路,沈拓却是因差出行,紧赶慢赶,又要押解着人犯,哪里能随心所欲,怕是吃睡都要将就。
好在天热,倒不怕错过脚程时宿在荒地里吹风受冻。何栖将原本就为沈拓做的鞋子,和自己平常喝的银丹草茶包了一纸包,打了个包袱交给了沈拓。
沈拓立在院门前接了包袱,心头如同热油锅里滴进了一滴水,望着何栖的脸,只想将这个人记进自己的骨髓深处:“阿圆!”
“我没出过远门,也不知道要备些什么。”何栖道,“想着千里赶路,山山水水,只靠着双脚,没有好鞋怕是行道更艰难些,就给你多备了两双,一路上也可以替换。还有一包银丹草,贱价之物,泡了水,却能图些清凉,解解暑渴。”
沈拓捏紧了包袱,嘱咐道:“阿圆在家也别冻着,午间酷热,晨间露重,黄昏又凉,你记得加减衣裳。有事就叫阿翎,一时他没到家中,你使个人唤他一声。”
何栖拿扇子挡住脸,笑:“施郎君身有差使,说得他日日得闲似的。”
“桃溪太平,能有多少案件?”沈拓道,“丢了鸡鹅,邻间争斗,再大点就是偷杀耕牛,大案命案少之又少。他性子野,得空便要醉酒生事,忙得饭食不到口,反倒安生。”
何栖微一沉吟:“你不在家中,他们二人少了管束,怕是三餐胡乱对付,到时我叫了他们家来吃饭如何?你也可以放心一些。”
“好是好,只是又要累到你。”沈拓皱眉。施翎和沈计都是不会照顾自己的,施翎醒才起,饿才吃,渴才饮,只要能有东西到肚,压根不管吃进嘴的是什么;沈计看书忘我,少个一餐半餐,他也无所觉。
“能累到什么,不过多添些米,加个菜。”何栖嘴角微翘,“阿爹和我都喜欢人多,人多了好生热闹,不像往常,院中冷冷清清的。”
“将来会很热闹。”沈拓脱口而出。
何栖一愣,待反应过来,干脆拿扇子遮得只剩一对秋水般的双眸,秋水中一弯溶溶笑意。沈拓还没走,已经开始不舍。在桃溪就算见不到面,远远望见何家院墙,院墙探出的金腰花枝,就觉得安心,因他知道她在院墙之后。
宜州与桃溪,迢迢千里,澜江水阔,他又从哪能看到何家院墙的翠绿低垂的叶枝。
沈拓接了季蔚l的公文贴身放好,拿了横刀、水囊,领着几个差役将六个犯人一串儿锁了。
州府接应的公差绕着贼犯一圈,见其中一个脚伤溃烂,担忧道:“都头,这几个贼犯可是要交到禹京的,可不好路上出事。”
脚伤的贼犯面露痛苦之色,拖着脚,一副将死的模样。
沈拓看他一眼,笑道:“我曾听一个走江湖的道:脚伤溃烂有个法子极好,拿刀把烂肉剜下来,再用草木灰敷了,不消多久就好。”
脚伤的贼犯听得浑身哆嗦,脚也不拖地,腰都直了几分,讨饶道:“都头,不是我装样,委实脚痛。”
“那不如拿了滑竿抬你走?”沈拓拿刀掀开他裤腿,伤口红肿流脓,脚脖子都肿了,离死却远着,“你一个手上有命案的重犯,倒装可怜模样。给我老实些,别说走,爬也需爬到宜州。”
他手下叫阿甲的差役,斜着小眼:“好大胆蹬鼻子上脸?非要讨一顿打?”
这群逃犯,自己口袋清洁溜溜,又是四亲不着,他们这些当差的连个打点都捞不上。阿甲等人本就一肚子火,哪还有好脸色。
宜州公差见阿甲对贼犯非打即骂,沈拓只当不见,私下道:“都头,我知道他们平日就指打点的银钱发发小财,接了这批人,半个铜子也没捞着,心中自是不快。只是,弥乐教教犯不是寻常,若是出了差子,我们太守与你们明府都要担着干系。”
沈拓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道:“李兄放心,他们下手有分寸。这六个贼犯,个个手上不止一条人命,不削他们气焰,令他们害怕,怕是我们赶路不方便。”
宜州公差心不在焉喝酒,心道:你们倒是打得爽快,押解也顺利,万一留下暗伤,在州府牢里出事,错全落他们宜州州府头上。季明府又不是一般县令,若是田舍汉出身,既没靠山又没仰仗,尽可把错全推他头上。偏偏又是个硬点子,惹不得。
又拿眼打量沈拓,身长体健,神情坚毅,眼尾微带煞气。显然也不是个好忍,听人吓喝的。
因此,打定主意,宁可走得慢些,也不贪图力功。
他想走慢点,沈拓却想走快点,恨不得一日间在宜州和桃溪打个来回。
宜州公差累得气喘吁吁,伸手追在沈拓身后,喊:“沈都头慢些赶路,慢些赶路。他们一串儿铐着,脚上又有脚链,哪走得快。”
六个逃犯也是累得脸色发青,得个片刻的休息立马坐倒在地瘫成一团,这么一路跟羊似得栓着,前头一个跌一跤,后头能带倒一串,个个摔得鼻青脸肿。出了桃溪就是泥道,大太阳火辣辣烤着,树叶都晒蔫了,地上也是烫的,他们又赤着脚,嘴唇干得都起了皮。
其中一个贼犯哀求道:“都头给口水喝,实在……喉咙火烤……走不动……”
沈拓见阿甲等人也是累得一身,扯了一串贼犯找了树荫歇脚。宜州公差见停了下来,忙拿了水囊喂贼犯喝水,一水囊的水哪经得起六个人喝,一乎就见底精光。
阿甲看了,不满低语道:“都头看他,对贼犯倒上心。”
“你多嘴什么。”沈拓道,“他有他的干系,与我们无关。”
另一个叫陆仁的道:“这附近没池塘,他自己水囊空了,少不得要跟我们要。”
沈拓盘腿在树荫坐着,将刀横放膝间,笑:“你倒是小器,一口水都要聒噪。”
陆仁急道:“我却不是可惜水,我只……只……”只了半天才道,“他一来就拿狗眼看人,都是当差的,虽说他是州府的,我们是县衙的,就比他矮三分了?又疑心我们办差不利,故意与他作对。”
“他明面不满,总比明里笑着敬着,暗里戳刀子强。”沈拓倒喜欢这种喜怒摆在脸上的。
阿甲蹲那,瞪着眼:“都头这一说,还真是这个道理。”
陆仁也点头:“都头识字,就是比我们这些笔都不会捏的强。”
沈拓摇头:“闭嘴,这天耗精气,少些闲话。”
一会儿,宜州公差过来,道:“都头可还有水,我这水囊却是空了。”
阿甲听他理所当然的语气,暗暗撇了下嘴。
沈拓拿自己水囊扔给他,道:“再赶些路,就有一家茶寮,用点吃食,他们晚间不营生,我们借来歇一宿,明日再走。”
“好好。”宜州公差连忙点头,道,“不是我说,这天热,实不好急赶。早年我见人,热天缺水,一头栽倒送了命。”
陆仁插嘴道:“李公差,这天白天是不好赶路,晚间却凉爽,要依了我们,趁了夜色走道更好些。”
“诶,我们又不是地里的黄牛,倒是十二个时辰在土里犁着?又不是铜筋铁骨。”宜州公差微睐着眼,摇摇头,“这些再是杀头的罪犯,我们却不是送他上路的人,这一气没上来,死了。算你的?你也担待不起啊。”
陆仁微恼,要发火,沈拓一伸手,挡了:“够了,我们一同办差,倒做口舌争斗?这六个贼怕不是在肚里笑话我们。”
宜州公差笑:“到底是都头,见识强些。”将喝了一大半的水囊还给沈拓,舔舔嘴唇,后知后觉,“都头的水竟不一样,清凉解渴些。”
“放了些银丹草。”沈拓哪会细说。
阿甲和陆仁等人知道内情,在那挤眉弄眼,笑容猥琐。
泥道曲折,两侧又是树林,桃溪不过一县,城墙低矮,这会早瞧不见了。
只是回首却知:那里有一城,城中有一小院,院中有一佳人,那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沈拓的目光带着缱绻的留念,他也奇怪,才离桃溪没多久,倒念起桃溪的好来。
歇了会脚,大伙儿有了精神头,宜州公差也不叫唤了,又赶了近一个时辰的道,才见前面一家茶寮。
茅檐低小,两三张破桌,一边垒了个土灶烧着滚水,卖茶水,也卖面片汤,一对中年夫妻在那擦桌抹凳。见着他们一行人,表情都有点惴惴。
“店家沏六碗茶,再下十二碗的面片汤,其中六碗不要放盐。”沈拓将贼犯一窝儿绑在茶寮外的拴马柱上,在就近的桌边坐下吩咐道。
“好勒,差爷稍等。”店主一甩汗巾,一手拿了一撂茶碗,一手提了大茶壶,倒茶时溜了六个贼犯一眼,见他们形容凄惨,连忙移开,低声问道,“差爷,这些人犯了什么事?”
不待沈拓回答,宜州公差道:“有你什么事?”
吓得店主一缩脖子不再多舌,沈拓又将水囊交给他,道:“劳烦店家再为我们装些滚水。”店主见他不像另一个这般恶声恶气,又看架式,倒像领头,弯腰称是。一并将他们的水囊都收了去灶台那装水,待装到宜州公差的那只水囊,左右见没人注意,呸呸吐了两口唾沫在里面。
店家娘子在那做面片汤,睃眼见丈夫在那吐唾沫,吓得往他身边站站,帮着挡视线。
沈拓让店家将六碗没加盐的面片汤给贼犯送上去,问了价后正待付钱,店家娘子连连摇手,道:“天差办差辛苦,只当孝敬天差的,也不值个几个钱。”
“你们小本营生,我们也不是劫道,岂能白吃你们。”沈拓哪肯,温声道,“晚上还要借你们茶寮歇一宿,你们归家时将门锁了,我们只借你们桌子略躺躺。”
店家接了一串铜钱,见富余很多,堆起一脸的笑意:“差爷你们随意,你们随意。小的念佛保佑差爷差事顺当。”他家娘子见他接了钱,略横他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谢你吉言。”
阿甲等人知道沈拓是不爱占这些便宜的,只宜州公差不以为然,在那歪鼻舔唇。
沈拓哪会将他放在心上,拿回自己的水囊,又放了些银丹草进去,塞好木塞,挂回腰间。本想问宜州公差宜州的特产土仪,看他这模样,也只作罢,待到了宜州在另行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