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近医营,便听得一阵呻吟声。
我跳下马,一个士兵迎上来道:“楚将军,你也来了。”
那是辎重营的一个士兵。辎重营从上次北门撤退遇伏以来,也是元气大伤,好在他们现在事情不多,没什么影响。我道:“你们德大人呢?”
“他在里面换药呢。”
我把马拴好,走了进去,那个士兵从一边拿过一块毛巾道:“楚将军,你擦擦。”
我擦了擦被雨水淋湿了的脸,看着营中。医营已坐满了人,倒有一半身上并没有伤。那种病已经在全军中漫延开来了,我有点忧心忡忡地想。这时,只听得有个人叫道:“楚将军!”
那正是德洋。他身上倒没穿战甲,战袍解开了,露出半边身子,一个医官正给他换包扎的纱布。我走过去道:“德大人,你好。”
“好什么,”他龇牙咧嘴道,“那些怪物好狠,我都十几天了,这伤还没好全。”
我笑了笑。他的体格远没我好,我只消七天便差不多痊愈了,他的伤和我差不多,但看样子伤口才开始愈合。我道:“你放心吧,叶医官医道高明,很快便会好。对了,叶医官呢?”
这时德洋的绷带已经绑好了,他把战袍披上身,道:“刚才还在这儿,那不是,在给人包扎呢。真是见鬼,屋漏偏逢连宵雨,现在军中到处都有生病的,若这般下去,只怕全军会失去战斗力。”
龙鳞军的比例,三十个里有一个生病,那么全军大约九万人,有三千人生病吧。这个比例倒还不算大,可若是生病的人再多起来,的确会影响军中战斗力的。我自己一场大病,两天里人事不知,那些士兵的病未必有我那么重,但在病中肯定也无法执械上阵了。
我看着那些生病的士兵,道:“德大人,军中还剩多少余粮了?”
我不过是顺口一问,德洋却似听到什么恐怖之极的话一样,小声道:“楚将军,别说啊。”
我才猛地一惊。现在军中缺粮,再说这些,只怕有不少人会丧失斗志。我道:“好吧。我去找叶医官,德大人你先坐着。”
德洋道:“楚将军,你那旧部祈烈可还挺想你啊,你不去看看么?”
我笑了笑,道:“他现在如何?好些日子不见了。”
“他在帐中养了个女俘,两人倒是恩恩爱爱。这小子只怕也是色字当头,把你这老长官也忘了。”
我不禁菀尔。德洋不曾见苏纹月,若他见了苏纹月不知又会有什么话了。我辞别了德洋,向正在给一个前锋营士兵包伤的叶台走去。
还不曾走近他,忽然我跟前有个士兵猛地站起来道:“医官,我等了半天了,怎么还不轮到我?”
正在包扎的士兵道:“你有什么大碍?我的伤可比你重。”
那个前锋营士兵大概是新来的,我并不认识。他的胸前有条长长的刀伤,这人倒也硬朗之极,叶台撕开沾满血的旧纱布时,他眉头也不皱一皱。和他争执的士兵道:“呸,前锋营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虎尾营在战场上哪点落后了,他妈的,吃的你们分得多,连医营里还要抢先。”
那前锋营士兵这时已包好了,站起身来道:“虎尾营的人,每次战阵上你们还不是躲在我们身后,居然还有脸来争什么功。哪天你们也如前锋营一般能建下大功,那你们便吃得多吧,前锋营定无一句怨言。”
这些话依稀有点像蒲安礼的口吻。我听得有些不快,正待说什么,那虎尾营士兵已暴跳起来道:“妈的,你们前锋营有什么臭屁的,老子当兵时,你小子只怕还在吃奶。”
虎尾营建功自没有前锋营多,前锋营是武侯的亲兵,一路上冲锋陷阵,都是前锋营打头,立下的功劳有近一半在前锋营。那个虎尾营士兵说起功劳也没什么话好再说,便拿年纪做文章了吧。他比那前锋营士兵大了近十岁,说吃奶云云自是胡扯,但这话一出口,前锋营的士兵也有点怒气,道:“妈的,你又算什么货色?”
他们一吵,医营中的伤病员几乎都开始对骂起来。中军大概仍不象右军那样平均发放口粮,前锋营和锐步营要稍多一些。以前前锋营和锐步营出击次数多,多发点别人也无怨言。如今都是在城中守备,这样只怕有不少人在心底不满了。医营中登时乱成一片,以前诸营的矛盾都爆发出来,一片乱嚷中,有人在骂着路恭行,有人在骂虎尾营统领朱天畏,甚至有个人在骂前锋营时连带我也骂了两句。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知诸营中的矛盾竟已到这等地步。我待维持一下秩序,但此时人人都在气头上,我喊了两声,哪里有人听得到?这时,忽然那个虎尾营士兵“呛”一声抽出腰刀。
在医营里,虽然没人带长兵器进来,但腰刀还大多带在身边。他一抽出腰刀,登时有不少人也抽出刀来,看样子,竟是马上便要火拼。我心中一急,大声哼道:“住手!”
我的声音不太大,但也让他们怔了怔,这时,门口也传来了一声大喝:“住手!”
一个四十来岁,长得很高大的军官大踏步走了进来,身边跟着一队亲兵。这人正是虎尾营统制朱天畏。
中军五营,人数虽则不一,都是精锐。虎尾营虽比不上前锋锐步两营,但身处中军,岂有弱者?朱天畏当初也是前锋营中出来的,从下级军官做起,因战功一直做到虎尾营,一向也有智勇双全之称。他一进来,那些虎尾营的士兵都垂下头,刀也不自觉地收回了鞘中。
朱天畏走到那个首先争吵的士兵跟前,猛地一个耳光。“啪”一声,那士兵半边脸登时红肿起来。这时,门口又传来路恭行的声音:“快住手!”
他也前脚后脚地冲了进来。一进门,见我和朱天畏都在里面,他怔了怔,又大声道:“兵刃一律入鞘,不得妄动!”
他走到朱天畏跟前,行了一礼道:“朱将军,我的部下太过失礼,请朱将军原谅。”
朱天畏露出一丝嘲讽之色,道:“路将军客气了,虎尾营的人岂敢与你们前锋营争执,我定要重重办他。”
他的话里,隐隐的也含着对前锋营的不满。路恭行道:“朱将军,如今全军正值多事之时,万万不可自相火拼,朱将军,还望你原谅我营中这等无知之徒的无礼。”
他的话很是诚恳客气,朱天畏脸上抽了抽,似乎也不无所感,道:“路将军,我将我营中的弟兄带去了。”
他来得快,去得也快,向叶台告辞后,将几个争吵的虎尾营士兵带了便走。等他走后,路恭行也命人将刚才与虎尾营争吵的那士兵押回营去,才向我道:“楚将军,你也在这里啊。”
此时我已问叶台要了草药来,道:“路将军,现在中军五营的矛盾如此之大么?”
路恭行点了点头,和我一起走出营去,道:“是啊。五营中,前一阵子前锋营和锐步营的待遇最好,便很受另几营嫉妒。现在虽然待遇一样了,但另三营的不忿之气未消,很易摩擦。”
我叹了口气。离开前锋营不过也十几天吧,没想到中军已成了这样。我道:“现在君侯还有什么策略么?”
“东门也被封死,插翅难飞了。唉,我真的担心,我们只怕支撑不到文侯的援兵。”
我道:“对了,信使已经回来了?”
他也长叹一口气,道:“若是回来了,那还好一点。可是到今天为止,仍是了无音讯。说不准,那些信使根本没能回到帝都,半路便已被蛇人捉住了,文侯在京在还在盼着我们班师后庆功呢。”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果信使未能到达帝都,那我们便真的是在等死了。现在进也进不得,退又退不得,武侯一世英名,难道真要毁在这里么?
路恭行这时道:“楚将军,我要回营了。你也回去么?”
我道:“是啊。龙鳞军里现在有不少人都生病了,我是来向叶医官取草药的。”
“都一样啊。”路恭行有点颓唐,他望着在风雨中的箭楼,那里,几个士兵有点无精打采地注视着城外。“军中瘴疫横行,若再这样下去,文侯的援兵便是来了,只怕也要来不及。”
这种想法我也有,但是从路恭行嘴里也听到这等想法,更是让我觉得心寒。路恭行虽然一向是未料胜,先料败,很是持重,但却向来不曾丧失信心。可现在,他好像也已没什么全身而退的信心了。
如果我要死在城中,那该如何呢?以前在战场上偶尔也想到过死,但那时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没什么亲人了,便是战死,无非让辎重营在纪录簿上添上一个战死的有功之臣,大概连抚恤也不用。如今想想,依然如此。
但是,我心底已有了些牵挂。
不是因为白薇紫蓼,也不是苏纹月,而是她。
如果我要战死,我死前最想看到的,还是她。
雨打在我额头上,让我微笑着摇了摇头。随着我摇头,头发上的雨水被甩开了,额头也一阵冰凉。我道:“路将军,你也对叶医官的医术也太没信心了吧。”
“不是没信心,”他淡淡地道,“记得我们刚碰到蛇人时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我道:“记得,你跟我说过,若共和军驯养了一队蛇人,我们不知该如何应付。”
他点了点头,道:“正是。那时只是对城中零星出现的蛇人觉得奇怪,只以为那是些共和军驯化未成的野兽。但如今看来,蛇人绝非是被人驯养的,那些蛇人如此聪明,和人几乎没什么两样,共和军绝没这个本事来驯化它们。那么,蛇人只怕并没有什么背后的人物,而是自己出现的。”
我道:“那又如何?”
他这时反倒笑了笑,道:“楚将军,你的勇猛,我也一向佩服。但为将之道,需有智有勇,你勇则有余,智未免不足。”
他突然说起这些来,我也笑了笑道:“是吧。”
“蛇人若有什么人驯化,那么那背后之人必是要击败我们,也最多是将我们赶尽杀绝而已。若是自行出现的,那么它们击败我们后又会有什么目的?”
他的话让我猛地一震,我喃喃道:“是啊,难道,它们是要把所有人都杀尽了?”
共和军纵然想消灭我们,但我们若投降后,也能有一条生路的。可蛇人如果是想要把所有人都杀光,那么投降后也无非是死路一条。而一旦我们败亡,那么蛇人趁胜出击,世间会是如何一副景象?
我打个了寒战,都不敢再想了。这是,路恭行道:“楚将军,我先走了。”
我道:“好吧,再见。”
我跳上马,向城西走去,想的却仍是路恭行的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