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别的词人都是四平八稳踱步的河流或无声细细流的泉眼,他则是跳哒着奔跑的小溪。毫无疑问,他是宋代词人中的另类。
说起杰出艺术家里的另类,唐人有怀素、王梵志、拾得,不少人,宋人则几乎只有他。
这些另类天才们手下的活计,像旧时被面的红底儿绿花朵,多么荒诞多么可笑,然而多么美多么不可思议!
写诗填词是他的生活,开药铺也是。他什么都不理睬,来在世间就奔了药铺,把一格一格的中药抽屉叠加,像一块一块砖头的累积,药香抹缝,韵脚打墨线,建成了他的国,他在里面称王称霸,没人管得着,也没人管得了。
中药是专属于他的、独立的生态系统,里面藏着平平仄仄的大好河山,春有花,夏有果,冬山如睡,随意坐在哪一处,都仿若花间一壶酒。
他不必抬脚去旅行,到西藏、九寨沟、美利坚合众国什么的——不必。被这些充满启示意味的灵物环抱,其实就等于修持。不管哪里,他一想即到。
是,中药常常根本就是他的爱情,他倒像是一个女的,一个“她”,“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用伶仃的细手腕轻抚肺部,小声咳嗽和偏头疼诉说着的爱情。
有时想:会不会他一离开中药名儿,就不会写诗了呢?中药名儿差不多是长在他身上的一个器官,只用来抒情和歌咏。
如你所知,大凡看起来另类的人大都有相同之处,就是身世苦——不苦就少了憋出另类的因子。怀素自小出家,王梵志、拾得二人都是弃婴,他则是从小父母双亡。一个人在童年时期如果经受过很多坎坷,那么这个人的未来的性格十有八九是与众不同的,或孤僻敏感,或愤世嫉俗,反正不会是平平常常,顺风顺水。他被人称为“近世滑稽之雄”,想来也是深受了性格之苦和之甜的——不寻常的词作就是那苦中难得回甘的甜。
他的词来源于他的生活。父母亡故后,还是个孩子的他与舅父生活在一起,舅父是个郎中,悬壶济世,救济苍生。他从小接触最多的便是药铺里满柜子的中药。他从小就见识过来来往往家里的许多病人和疾病,以及他们和它们形形色色的情状,许多弥留之际的伤心和无奈,所以对生老病死、人生苦痛自然比一般词人多了一层自己的见解。像苍耳的皮实,桔梗草的泼辣,他呼呼啦啦见风就长地就长大,他的独一无二的诗歌跟随他,走到西又走到东,温柔天下。
非对人生有彻悟的人,不能做深情语——那深情还不就是泪水养大的?鲁迅说人生的第一堂课就是从天天往药铺里跑开始的。他比鲁迅显然还要彻底些——他直接住在了药铺里,那一味味有着词牌子一样动听名字的中药,彼此之间一往情深,兄弟姊妹情人一样,打着滚儿地混在一起,颠颠倒倒开开谢谢的,熏染了他一身好闻的气息。
读着他,就忍不住地想,是不是诗歌和中药这两种东西,都是大地对我们不能言说的秘密?它们从她身体里生长出来,发芽,开花,委顿成一枚枚汉字和中药,用入我们的心和身体的方式,细针密线的,用最初带有绒毛的羞涩和神秘,给予我们最悄无声息的安慰?如果不是,那么,为什么他嵌了中药的诗歌,那么熨帖和自然生动?那些中药里藏起的、恍恍惚惚、一再击倒人的电流,又是什么人的过往?……
他人到中年,才有了点功名,一生的官职也只做到了极小的小官。人是卑微的,他却并不卑贱,敢于拿自己的名字自嘲,透着骨力:“若要有口便哑,且要无心为恶,中间全没肚肠,外面强生棱角。”差不多是用了漫画的笔法,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暗地汹涌,字和字叮当相碰,石镰一样火花直冒,不小心就碰出一天的星斗,秋光灿烂,照着他脸上强作笑时忘记抹去的半夏忧伤。
他不哭——男人默默的、悄悄的、背后的流泪不算是哭,就算是,你也只当没看见。他不声不响地忍受着命运的鞭挞,只要见了中药,就高兴得忘记身外所有,孩子似的唱出温馨甘美的词句,安慰自己,也安慰别人。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的心灵并没有受到损害,他的词作中从不透露痛苦的消息,后世的人单看他的词作,不会想到他遭遇过的屈辱与挫折,而只能认识他的心灵——多么高贵、多么纯粹的心灵。这真好。
他在词句中表现长时期的耐心和天使般的温柔,慢热地启动,让他的艺术保持着清明平静的面貌。他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的幸福,却在精神上创作出来。甚至可以说,他先天就获得了某种特殊的幸福,所以他反反复复地传达给我们。
关于他这个人的生平和具体事例,我们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一生不曾离开中药,“尝、著、药、名、诗、百、余、首、行、于、世”,一个字一个字数数看,有价值的记录不过这11个。他的诗,我们没见过,词传下来的也只四首,统统叫做《生查子》:
“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字字苦参商,故要槟郎读。
分明记得约当归,远至樱桃熟。何事菊花时,犹未回乡曲。”
这一首药名闺情,如果单如从字面上来看,也不过尔尔——闺情相思,是女人都犯过的病,是词人都会涉及的题材,女人或词的属性决定了,不稀罕。但若从药名镶嵌上来看,点滴不露痕迹不说,还带着大地深处的气息;再深味下去,清亮的秋天就来了。是很有些意思的,颠来倒去想久了,不由不痴迷过去,像中了哪一种不知名儿的药性的毒,觉得可以丢下身外一切不相干的事,睡到词里面。
你知道中药名字,个个美得不像样子:苦参、谷芽、京墨、独活、相思、当归、菊花、白纸(芷)、樱桃、夜合、糙苏、郎读、远至、槟榔、回乡,还有丁公藤、七星草、千里光、小叶朴、马兜铃、瓦楞子、过路黄、鹰不泊、王不留行……简直不舍得不一一念出!像念出一首一首的诗歌。它们与屈子笔下美轮美奂的奇花异草有什么区别呢?那些江蓠、秋兰、木兰、薜荔、白芷、杜衡、春兰、椒、蕙、芳……?它们与它们一样热爱土地,笼着春分的雾气和冬至的霜雪,直到被采下的当儿,也还是秉性不移,带着不走大样儿的镇定和清香。区别不过是:屈子的草木走到了他身上,被他披了,起了诗情;他的草木走在了药铺里,被他见着,起了诗情。那些诗歌承袭了它们各自的性温性良,念叨起来暖胃清肺,养心安神。其实,比起那些暗自庆幸还生长在面黄肌瘦的野地里的,被采来的,枯瘦干瘪着身子、关闭了心门,搁在他的词里,才粉白莹润,获得了永恒的青春,以及永生。
就这样,他用中药写人心,在那白纸上——它来自一棵梧桐,枝桠上栖满麻雀,此刻素朴洁白:
“小院雨余凉,石竹风生砌。罢扇尽从容,半下纱厨睡。起来闲坐北亭中,滴尽真珠泪。为念婿辛勤,去折蟾宫桂。”那些中药神采奕奕苦口婆心好像这首词的媒婆,字字对那“婿”说着:你啊你啊,这些你全部都要听见啊。
还有:
“浪荡去未来,踯躅花频换。可惜石榴裙,兰麝香销半。琵琶闲抱理相思,必拨朱弦断。拟续断朱弦,待这冤家看。”他这么一用,那些中药才不空长了年轮,像皇帝临幸了,宫廷里的女孩子才不枉了处子洁白的一生。
就这样,如同他亲爱的中药一样贫贱的草民如他,令天下大树伟岸伪君子无处可逃。这是人的情感和感受,他引领着我们,像一个尽职的牧羊人,放牧着他阳光下青草地的羔羊,看麻雀的一家在春天的风中快乐地唱歌,看萤火虫星星一样铺满夜色,还有啊,看怡然自得的鸡鸭,稳步若隐士的水牛,对着月光吠叫的狗,散落在村庄四周的水塘,可以停下来望云的月亮地……哦当然更有,看所有的绿色流淌,花朵开放,天地齐芬芳……就万美皆备。
他虽然表面看来嘻嘻哈哈,不做正经语,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看这一首中药合成的陈情,药名儿像长在词里一样妥帖体恤,你都挑不出来。就放在正常所作的辞章里,也是一等一的好句子:
“朝廷数擢贤,旋占凌霄路。自是郁陶人,险难无移处。
也知没药疗饥寒,食薄何相误。大幅纸连粘,甘草归田赋。”
他知道凌霄之路难,难于上青天啊:一份俸禄,半幅官衣,总不过为了吃穿,以及前世欠了债的儿孙,如此总把前程误——这个“前程”我指的是活出人的真趣味。
他是活出人的真趣味来了的——一直到七十多岁,他还是在他别具风度的诗歌里头酣睡,仿佛四野无人,仿佛中药是他家。他有点怕后代爱上浮华,改了门庭,因此写下:“满室图书杂典坟,华亭仙客岱云根,他年若不和花卖,便是吾家好子孙。”
就这样,跟他诗里写的一样,他老了,经常在明明灭灭的炉火旁静坐,睡思昏昏,守着他的几千卷藏书,醒了就读上几页;有精神的时候,就千层万层地从包裹里取出来,赏一赏他心爱的几十幅名画,再有兴致,便起身到小院里,看看两只鹤儿,一株盆景,和亲手种植的药草,不无贪婪地嗅那铺天盖地的药香,恨不得将它们全部装进鼻孔……他活在了中药里。
舒缓而有力量,冷静和热烈着,细小却辽远无任,真实质朴幽默也不缺少锋芒……中国传统文学一直是阴性气质大于刚性,继承了抒情诗传统的衣钵的他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分子。这气质不坏。
这就是他——一个民间写作者的生活,和他的词。我们如今一感冒吃点甘草板蓝根就想起的那个人。
词人小传:
陈亚(生卒年不详),字亚之,维扬(今江苏省扬州市)人。约宋真宗天禧初年(1017年)前后在世。北宋诗人,词人。咸平五年(100)进士。曾经为杭之于潜令,守越州、润州、湖州。家有藏书数千卷,名画数十轴,为生平之所宝。晚年退居,有“华亭双鹤”怪石一株,尤奇峭,与异花数十本,列植于所居。亚好以药名为诗词,有药名诗百首,其中佳句如“风月前湖夜,轩窗半夏凉,”颇为人所称。药名词如生查子,称道之者亦多。
《全宋词》录其《生查子》药名词四首。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一云:“虽一时俳谐之词,然所寄兴,亦有深意。”
著有《澄源集》,已佚。事迹散见于《至顺镇江志》卷二一、《黄豫章集》卷二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