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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十七、吴淑姬——愁倚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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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是一段传奇话本。在那些神奇得好像另一个星球上的人的人中间,居然还有这样叫人注目的一个人。

资料中说宋时有两个叫作吴淑姬的才女,一个是南宋的,一个是北宋的。但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把她们分开来看,最起码,还在史学上暂且没有有足够的文献资料来证实这件事之前,我是喜欢她们归纳为同一个人的。因为无论是哪个她,她们幸存下来的词作也都实在太少了,真舍不得把她们分开来看。

“病酒无聊,欹枕听春雨。”她这么描绘自己的生活。第一次的婚姻对她来说是个噩梦,让她一次又一次,无限凝愁地入病。未婚夫是个秀才,俊雅多才,可是还没来得及结合,这个意中人就得了一场重病归西了。他说过要陪她一辈子,但是他的一辈子很短。其实,谁的一辈子也长不到哪儿去——再长,长不出区区两位数。

一切都不能持久,她只有依靠酒这个伴侣做一个持久美满的梦。宋朝不仅让女子们学会了些诗词,还让她们学会了饮酒,看来和男人一样,基本上才女的诗词总是和酒难以分开了,而且会经常喝醉。

如果说第一次的婚姻是个噩梦,晃了人的眼,那么接下来的第二个婚姻简直就是场实实在在的灾难,绊倒她,使她额角迸血,胸中存了恨。但凡是个人,总不能一直孤孤单单吧?即便有过伤痛,也总要学着坚强;即便对于一名诗人来说,孤独才是生产力,也不能时刻都做诗人——更多的时候,是做个女人。爱情生活的不美满,就像掉了一颗牙的空洞。她嫁了第二个男人——在那个时代,这已经是她的第二个男人了,纵然第一个连手指都没触摸到。她像凭空遭遇了一场战争,一夜之间成为了寡妇,而谁都知道,寡妇,是“战争”吞咽生灵吐出来的核,属于最无力承受而必须咬牙承受的那一群。她就这样,被动地,遥远地,间接地,迅速地,由少女转身“寡妇”,都没来得及闭上突然的受惊而张大的嘴巴。

第二个男人,是富家的纨绔子弟。也许是他的风度翩翩打动了“寡妇”的心,也许被命运吓怕了吧?她匆匆忙忙就嫁了他,结果却将自己逼入了绝境。她的遭遇和朱淑真惊人地相似,和李清照的第二段婚姻也有恍惚的重合:丈夫的心始终不在她身上,而且经常拈花惹草,动辄打骂。反抗是起不到半点作用的,那只会招来更疼痛的毒打。所以,她选择了逃跑。最终还是没能逃出丈夫的手心,被不幸抓回来,面临的局面那就不消说了。就这样,如同一个魔咒,她被它魇住,箍紧,一再加剧,快要不能呼吸。

令人不解的是,丈夫不仅冷酷无情,反而说她不守妇道,居然把她告到了官府。关进了大牢,又遭受了刑罚……还有比这位才女更悲惨的才女么?无论精神,还是肉体?多么诡异的、回文似的人生。而命运,不是一次改变人生——变好或变坏,总要成双成对,乃至成批成堆。这两任丈夫的噩梦和魔咒,就是结伴而来,好像不把美消灭,不把微笑消灭就不甘心。

不过,到底命运还是有偶尔盹住的时候的。她居然在又一次的灭顶灾难下获得了重新期盼的机会。

当时的一些幕僚们听说了她是才女,很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才学是不是有传说中那么好。于是有一天,摆好了酒菜,把她传唤来。她裙带镣铐叮当扫过,好像月光哭泣。

僚吏令狱卒打她身上的枷锁,对她说,久慕才女的文采非凡,本官也是个怜才惜才的人,故你今天若是能即兴作一首自咏的好词,我一定去太守那里替你开脱罪名,还你清白之身的。

因当时冬雪未消,外面的梅花也开着。于是,僚吏就令她以此景作首《长相思》。她稍作沉思,挥手就呼唤来一个春天,香风四溢,还带着雪粒:

“烟霏霏。雪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从何处回。

醉眼开。睡眼开。疏影横斜安在哉。从教塞管催。”

其中的冤屈悲伤犹如玉石破碎。

这首词不胫而走,很快,分管这件管司的太守看到了她写的这首词,也很欣赏她的才学,更同情她的遭遇,还真的将她释放了。她的才华救她出水火。

写作和人生的瓜葛是如此紧密和神秘,不小心便成为彼此美丽、恩慈的守持。也许,就这样守着,就可守成了王。在诗歌的国度里,他或者她,那些具大能者,不是王又是什么?

我们来看这句“谢了荼蘼春事休。无多花片子,缀枝头。”一句“花片子”用得够新,悲喜无澜;“庭槐影碎被风揉。莺虽老,声尚带娇羞。”一句“被风揉”叫人望见了她在字句里心酸难过;一句“一川烟草浪,衬云浮。”饱满而节制,如同一个悲伤内掩的下午寂寞无绪;结句“不如归去下帘钩。心儿小,难着许多愁。”却又将泪拿小手帕拭了,如同花朵的无奈凋零……唉,那些被她们用泪水连缀起来的字啊,每一个都曾无聊独倚门。它们随意长在一本纸张发黄的书上,翻一下,风就吹出来。

不难发现,“不如归去下帘钩。”这句很像李清照《永遇乐》里的一句“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还有“难着许多愁”,也和李清照《醉花阴》里的一句“载不动许多愁”差不多的意境,两首词,像黑暗中彼此交握的手,于不同的时间段里相遇了,在快不及秒的刹那交换着同样温暖的温暖,同样冰凉的冰凉。两位才女当然也藉由两首词,做了不同时空和时间上的拥抱和哭诉。想来明诚易安当年志趣投合,辨金考石,填词赋笔,举案齐眉,情深不让梁孟;荡舟酹酒,雅趣或惭皮陆,夫唱而妇随,海棠花阴下,以为葛天氏之民,百年和合。然一起秋风,南渡仓皇,明诚死,易安孤,金石散尽,还不是一样的运命一样的愁?……唉,那样的欢衬着这样的愁,似乎更愁——比她还愁。

两位绝世才女的愁,其实就是万世女子的愁,这个愁,湿重浓稠的这个巢,以某种方式隐瞒了一些事,向内弯着,编织成我们永不准备誊写出的腹稿,不想让这个世界看见,却叫她们给一簪子挑散,于是,鸟群从里面飞出,布满天空,它们挣开羽毛,不停盘旋,喧哗声大;又一时落下,扑扇着翅膀慢慢归去,而万籁岑寂,抬头间总是夕照满天……是啊,是爱情啊,我也知道爱情已被她们写得白发苍苍,可还是不停地被写、写……女子们的善良、细腻、感性、对爱情的向往、红颜热血、牺牲,以及像一间房似的被进入的侵犯和伤害……都被她们说尽了,悲伤仿佛逆流,叫人想起一切不如意的事情。“想起”,真是个伤感的词啊,就像马头琴,再怎样欢快的曲调,隐在里面的都是牵扯不断的悲欢,壮志凌云足智多谋地缠着世间每个事物的一生。因为离开,才要想起;因为不见了,才要想起……她们想起每一件琐屑的事,没意思的事,屈辱的事,疼痛的事……一点点慢慢讲叙,却都惊鸿照影。那是我们一起过掉的生活,沧海桑田,干瘪寥落,她们将它们拼贴、裁剪出来,成形,成好看的布匹,上面有着好看的花色,并张挂起来……那些陈旧的书写向现世的我们打着旗语:我们不共生在同一个朝代,却居住在同一个黄昏。

这让我想起曹雪芹的大观园里,那些深夜写诗的少女,她们一个一个走过,就像水中捞起寂静的花朵。

是的,很多人,蛰伏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生活和书里,面貌漫漶,身份不明,口音也各各不同,却总能用同一种神奇而亲爱的事物作为标记,来相认,而后拥抱,让人惊见自已所有的前尘。在这里,它是宋词。

世界广大,人潮如涌,入眼却是兵荒马乱。而无论何时何地,一定会有一个人与你看着同一枚月亮……这件事有点玄幻,却一定是真的。所谓山水遭逢也许指的就是这种含含混混的喜悦感。是放心,是安定,是认得——凭空想想就有点幸福,像仲夏午后小睡起时愣怔间的静听香浮。

我们同样不敢说“永远”这个词——“永远”不是形容词也不是量词。它是一个名词。“没有止境”才叫做“永远”。从那时到今天,故事里的主人公总要轻易地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可我们明了,他(她)说的是梦话。

她们是我们的代言人。

唉,女子们都是呆人啊——为什么不能像那个洞彻的女子蔡琴一样对着他唱出:“忽然想起你,才发现你已不在我心上。想起过去时,就好像梦一场。忽然想起你,你依旧是旧时模样,但在我心里,没有恨,没有爱,只有惆怅”?

也或者,蔡琴的洞彻也是装的?十年的婚姻失败不也被其十年没有落过的妆容白粉遮过?

直到后来,她,还是不肯就此认命,也终于三嫁,与那个姗姗来迟的杨公子,一个疼她懂她的真正的知己生活在了一起,如暗夜跋涉的人望见了火。从此,她生命的天空中不再是乌云密布,而是夕阳晚照,陪伴着他们白头偕老。这是她一生得到的、唯一的一个恩顾。让天下女子由此明白了一个道理,而不至绝望到底:只有期盼,才会有好事。

怨不得是老天的安排,所有的忍耐都是积蓄,是不辜负的世间日月漫漫。就像我在这里说点闲话,你也是在这世间的。如此,已经很好。

读书至此,抬头看,路上有骑单车的少年,衣服上的风饱胀着,从南吹到北。

词人小传:

吴淑姬(生卒年不详),约宋孝宗淳熙十二年(1185)前后在世,失其本名,湖州(今湖南省湖州市)人。南宋女词人。父为秀才。家贫,貌美,慧而能诗词。与她同时代的黄升记载有一句:“淑姬,女流中黠慧者,有词五卷,佳处不减李易安。”从其词作看,这种评价是很客观的。

吴淑姬曾为富家子年据,或投郡诉其奸淫,时王十朋为太守,(按十朋为湖州守,在乾道中)判处徒刑。郡僚相与诣理院观之,乃具酒引使至席,命脱枷侍饮,即席成二词,众皆叹赏。明日,以告十朋,言其冤,乃释放。后为周姓子买以为妾,名曰淑姬。嫁士人杨子治。《中国人名大辞典》及《中国大文学史》均据《诚斋杂记》,以为嫁士人杨子治。《诚斋杂记》中的吴淑姬,乃汾阴人,与湖州之吴淑姬为二人。此事已经不可考证。

有《阳春白雪词》五卷,《《唐宋诸贤绝妙词选》收录其词三首。(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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