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北平城。
一个多月前,李景隆面对冻成冰砖的北平城束手无策。数次强攻无果后,收编了宁王精锐“朵颜三卫”的朱棣率军而返,与苦守北平城的朱高炽内外夹击,大败李景隆。
随后朱棣在郑村坝与李景隆大军会战,燕军左右冲击,连破南军七营,李景隆再次大败,率残部退至德州。
朱棣回到北平城,对守城的世子朱高炽大加赞赏,同时也高度称赞了辅佐朱高炽守城的道衍以及张辅等文武重臣,北平城内军民同庆——暂时摆脱了战争阴影的北平城,总算迎来了一个充满祥瑞的小年。
不再有敌军围城的压力,也不再有节衣缩食的担忧,北平城的百姓们呼吸着久违的自由空气。他们清扫门前的积雪,在门上贴起春联,剪出别具心裁的窗花,点燃辞旧迎新的烟花爆竹。
甚至还有几户人家趁着诸神上天百无禁忌,忙着娶媳妇聘闺女,迎亲送亲的红男绿女们在街上吹吹打打,好不喜庆热闹。
朱清筱喜欢热闹,眼瞧着北平城里的年味儿越来越浓,也兴高采烈地为她寄居的张府剪起窗花来。
她虽是长于王|府的闺秀,手却很巧,剪出来的窗花既新颖又好看,引得府中下人纷纷过来围观,赞不绝口。
朱清筱未过够瘾,又拿起一副春联跑出门外,指挥着下人往门上贴。外面北风寒冽,手笨的下人不是把春联贴歪就是一高一低,怎么也贴不工整。朱清筱看得焦急,抢过浆糊想要亲自动手,却发现浆糊早已被冻成了冰坨子。
张辅远远走来,看着朱清筱在风中冻得发红的俏脸,心生怜爱,拉着她走进一间暖阁道:“贴春联的事,交给下人也就是了,小郡主何必亲自动手?”
朱清筱嫣然一笑道:“下人们笨手笨脚的,看他们贴还不够我着急哩。”她因心情兴奋,说话亦如黄莺一般叽叽喳喳的,直到一条鼻涕顺着脸颊滑下,这才连忙止住,窘得恨不得找个地洞藏进去。
“怎么样?着凉了吧?”张辅温柔地笑道,“快喝杯热茶。”他说着替朱清筱倒了杯茶,又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披在她身上。
朱清筱双手抱着茶碗,不好意思地道:“谢谢张辅哥。”
张辅看着可人的朱清筱,语含深意地道:“今天街上好多娶媳妇的,可热闹啦。”
朱清筱饶有兴致地道:“是呀,说是民间诸神上天,嫁娶再无禁忌,大家也不用守着门当户对这些旧章程。”
张辅轻轻眯起眼睛,盯着朱清筱道:“既是百无禁忌,那么张辅也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小郡主怎么看?”
朱清筱啜了口茶,笑吟吟地道:“张辅哥想说什么?”
张辅轻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既无门户之忌,张辅想等燕王回到北平,就请他为张辅做主,把美丽的江陵郡主许配给张辅。”
“原来张辅哥喜欢江……”朱清筱初时还没发觉张辅的用意,待意识到江陵郡主就是她自己后,一张俏脸立时羞得血红,声音也发起颤来:“张辅哥是说……我?”
“是。”张辅从容起身,向朱清筱深深一揖道,“张辅倾慕小郡主已久,不知小郡主心意如何?”
朱清筱虽早已察觉张辅用行动表现出对她的关爱,但此时对方直言说破,她依然感觉羞难自抑:“可人家还尚未及笄呢啊。”
“没关系,我可以等。”张辅始终带着肯定的笑容,缓缓道:“小郡主芳龄十四,再过数月便可及笄,只要小郡主心里有我,等多久我都不在乎。”
朱清筱把茶杯放在案上,幽幽叹息一声道:“张辅哥,这些时日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上,一刻也不敢忘。我很感谢你,感谢你在我卧床不起时陪在我的身边,感谢你事无巨细地照顾我的生活甚至我的情绪,感谢你在生死关头给我勇气,让我重新站起来。我对你有太多的感谢要说,于情于理,能嫁入你家都是我莫大的荣幸。”
张辅亦是轻叹一声:“该说‘但是’了,对吗?”
朱清筱轻轻一笑,那双弯弯的大眼睛却几乎落下泪来:“但是,我也真的很感谢你,能把这件事说出来,提前和我商量。我并非薄情的人,之所以无法答应你,是因为此刻就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我的心意究竟是怎样的。”
张辅稍稍一怔道:“如此说来,小郡主心中是另有心上人了?”
“说出来不怕张辅哥笑话,那个人就是从小陪我长大,又屡次救我于危难的定远侯大公子,蓝桥。”朱清筱似是对张辅彻底敞开了心扉,把她幼时与蓝桥相识,蓝桥一路保护她从荆州到庐州的往事毫无保留地讲了出来。
张辅耐心地听着,最后道:“能在小郡主心里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这位蓝大公子必然有不少过人之处。”
朱清筱凄然道:“我不知道我对他是怎样的感情,我只知道,只要我能见到他,我就会开心,离开他时间久了,我又会想念。张辅哥你说,我这是爱上了他吗?”
张辅露出阳光般温暖的笑容,轻声道:“你的疑惑,只有你自己能够解答。”
朱清筱含着泪道:“怎么解答?”
“有机会再去见见他吧。”张辅摸出一方手帕,微笑着替朱清筱拭去泪花,“你对你那位蓝桥哥到底是男女间的爱慕,还是兄妹般的亲情,所有年少的疑惑,时间最终都会给你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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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仲杰被风月明追了三天三夜。
从那一晚被风月明夺回武库开始,他就一直在跑。风月明的琅琊铁骑就像阴魂不散的催命鬼,始终追在他身后,大有不把他彻底歼灭不肯罢休的架势。
张仲杰也不是没试过反击。
从临淄到新城,再到淄川,他组织过三次反击,却都失败了。他找到张伯英死后群龙无首的另一队人马,两队战士听说了彼此的经历,更是士气大丧。
风月明胜在飘忽不定的行军路线,以及琅琊铁骑无可阻挡的阵地战冲击力。平时想找都找不到他,一旦他出现,随之而来的必是直插心脏的致命一击。
张仲杰简直快被风月明这独特的战术折磨疯了,纵使他的兵力数倍于风月明,他却像一个被捆住手脚的武士,完全找不到出手的机会,只能每日沉浸在不知敌军何时来袭的恐惧当中。
前方不远就是青石关了,只有到了那里,他才可以稍稍松一口气。张仲杰看着前方苍茫暮色中的雄伟关隘,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丧家之犬般狼狈不堪。明明是自己精心策划的一次军事行动,怎么到最后却是这般收场。
他想不明白。
“将军,有人想见你。”一名士兵上前禀道。
张仲杰不耐烦地道:“谁呀?”
士兵道:“小人也不知道是谁,看着是个小姑娘,戴着白面纱。”
“女的?戴面纱?”张仲杰心中一动,又问道:“她是……”他话还未说完,就听一声轻笑,罂粟已幽灵般出现在他身旁:“一别数月,昔日威风八面的张指挥使怎么变得如丧家之犬般狼狈了?”她的声音伴随着轻笑,每个字落在张仲杰的耳中都是令他难堪的讽刺。
张仲杰苦笑道:“罂粟小姐的伤已痊愈了?这般挖苦讽刺,就不怕在下恼羞成怒把小姐拿下?”
“够胆你便来拿我呀。”罂粟娇笑道,“看你拿了我后,还如何躲过风月明的追杀。”
张仲杰精神一振道:“这么说来小姐有法子,能对付风月明?”
罂粟眨了眨眼道:“我不但有办法帮你对付风月明,还能教你怎么找到风镇岳,顺带着更能助你抱得风夜菱这个大美人好生享受。”
“竟有此事。”如同丧家之犬的张仲杰听到罂粟的这几句话,立时如打了鸡血般兴奋,“你真能做到?有什么好办法快说来听听。”
面对张仲杰满脸的期待,罂粟却只闷哼一声道:“张指挥使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张仲杰也顾不得许多,跳下马背朝罂粟长揖到地道:“请小姐不吝赐教。”
罂粟淡淡道:“我问你,比起风月明,你徐州军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张仲杰认真想了想道:“军队的数量。”
“张指挥使此言差矣。”罂粟摇头道,“数量的差距可以由训练程度以及精良的装备来弥补,张指挥使纵使兵力在风月明数倍之上,在战场上正面对决亦难有必胜的把握。”
张仲杰喟然道:“也是,毕竟风月明连最精锐的蒙古骑兵都能战胜。”
“张指挥使身为官军,最大的优势是城池和关隘。”罂粟缓缓踱了两步,指着前方的青石关道:“只要张指挥使能守稳此关,风月明的贼兵便再无机会。”
“小姐的意思是……”张仲杰沉吟着道,“先不回徐州了?”
“风月明正是因为料定了张指挥使要返回徐州,才能屡屡突袭得手,使张指挥使从青州一路败逃此地。”罂粟缓缓道:“若是张指挥使一意返回徐州,这一路数百里之遥,被风月明不断袭击,不知还有几人能全身而返。”
张仲杰叹了口气,佩服地道:“小姐心思的确异于常人。”
罂粟淡淡道:“柴力行能征善战,只要张指挥使派他守稳青石关,不但可保自身不失,更可牵制住风月明的人,这样张指挥使便可以腾出手来……”她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凑到张仲杰的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耳语了几句。
张仲杰嗅着罂粟醉人的体香,连连点头道:“此事小姐不随在下同去吗?”
罂粟微一摇头,含笑道:“我的伤要到年后才能彻底痊愈,现在正是疗伤的紧要关头,只能遥祝张指挥使马到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