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沁喜欢风月明,至今已有十四个年头。
自打十三岁初入风府,她的一颗芳心便牢牢系在这位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身上。身为府中的一名小丫鬟,白沁见证了十八岁的风月明在捕鱼儿海战场上大放异彩,又眼睁睁看着他率领精锐的琅琊铁骑驱逐鞑虏,成为名动天下的小侯爷。
那时的小侯爷风华正茂,无论德行、才智、武功、还是在战场上展现出的统率力,皆是同龄人中的楷模。再加上他生得英俊雄伟,举止随和可亲,更是万千少女心中日思夜想的良人。
白沁就活在良人身边,却从没说过一句多余的话。她只是默默地奉献着她的温柔,以她的方式守候在小侯爷的身边,从不敢要求更多。
因为她知道她不配。身为被侯府收养的孤女,她有什么资格和人中龙凤的小侯爷谈感情?她只希望有朝一日小侯爷能注意到她,注意到在他的身边,还有她这样一位把爱他视作生命的人。
从小小的婢女一路坐到侯府管家的位子,如今已名列侯府四大家臣的白沁从没掩饰过自己眼中的爱慕与情愫,这一点梅夫人看得出来,云河看得出来,风夜菱也看得出来——谁都看得出来,就只有风月明看不出。
不知他是真看不出,还是装看不出。若他也对自己有意,为何从未有过超乎朋友的关怀?若他心悦他人,为何眼见到了而立之年,却始终不曾娶妻?
白沁蜷缩在囚车里,胡思乱想着,直到张伯英粗暴的喊声把她拉回现实。
“你,给我出来!”伴随着张伯英的命令,两位铁塔般的士兵打开囚车,把白沁提小鸡般扯了出来,拉着跪在张伯英面前。
白沁是四大家臣里唯一不会武功的,她轻轻揉着自己被扯痛了的手腕,垂首不语。
“抬起头来!看着我!”张伯英粗鲁地伸手,强迫白沁抬头看他。感受着对方粗糙手指在自己脸上的摩擦,白沁只觉得一阵恶心。
张伯英仔细打量着白沁,仿佛对这位柔弱的女俘虏很是满意,笑道:“想少受点苦,就告诉我一件事。你们侯爷到底在何处闭关?你们府里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总不能坐视不管吧?”
白沁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我不知道。”
张伯英也不动气,转了转眼珠又道:“听说你是侯府的大管家,那侯爷的一日三餐自也属于你大管家的工作范围,侯爷在哪谁都可以说不知道,你若也不知道,岂非要把侯爷活活饿死?”
“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白沁仍旧冷冷地道,“我们侯爷那是神仙般的人物,可吸收日精月华,才不似凡人般一日三餐。”
“敬酒不吃吃罚酒!”张伯英忽然一声大喝,把白沁的一条手臂死死扭至背后一个非常极限的角度,似乎只要他再用力些,就能将白沁的手臂活活扭断一般。白沁疼得俏脸发白,却只紧咬着牙关一言不发。
“住手!”风月明蓦然睁开微闭的双眼,淡淡道:“折磨女人算什么本事,你想知道什么,不妨直接来问我。”
“哼!”张伯英猛地搡开白沁,后者趁机偷眼望向风月明,眼中满是温柔之色。
“你不就想知道家父的下落吗?”风月明微笑道,“你放我出来,我告诉你。”
张伯英狐疑地道:“你不会耍什么花样吧?”
“张将军多虑了。”风月明轻轻扫了一眼四周道,“我的老母亲,还有最信任的手下都在你手里,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张伯英一想也是,派人打开风月明的囚车。风月明戴着镣铐信步而出,轻轻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腰杆依旧挺得笔直,目光依旧让人踏实和安心。
“你说吧。”张伯英催促道,“你家侯爷究竟在何处闭关?”
风月明缓缓道:“在六长山以北,还有另一座山,比六长山更加巍峨险峻,名叫雁秋山。雁秋山与六长山之间夹有一条深涧,深涧的两侧尽是百丈高的悬崖,寻常之人很难下去一探究竟。”
张伯英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文昌侯闭关的地方就在这两座山间的深涧中?”
“深涧中另有一方洞天。”风月明笑道,“你和你的人若想找到家父,只需向深涧中纵身跳下,然后循着水底的一条秘径便能找到这方洞天。”
“你该不会是想耍我吧?”张伯英冷哼一声道,“我们人跳下去了,该上来的时候怎么出来呢?”
“若我没有记错。”风月明一摊手道:“张将军刚才只问了我如何找到我爹,并未提及怎么出来的问题。至于怎么从那深涧底下出来,我又没下去过,我怎么知道?”
“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张伯英骂了一声,旋即陷入沉思,显然是在判断风月明所言的真实性。
他并不怕风月明说谎。
他把大营扎在沂山西麓,本就是为了便于进山寻找风镇岳。若是风月明胡乱说个地点,他派人过去查探,很快便能验证真伪。
可风月明偏偏说了一个让他无法验证的地方。
若风镇岳真如风月明所说,是在六长山和雁秋山之间的深涧中,他的人跳下去且不说还有没有命在,就算侥幸不死,想把消息带出来也是千难万难。
如果真伪无从验证,那他的问话又该如何继续下去呢?
张伯英沉吟着,缓缓把目光落到一旁的白沁身上,没好气地道:“他说的可是实话?”
白沁无所谓地笑笑道:“我说是实话,你敢信么?”
张伯英气得直跺脚,骂道:“骗子,两个都是骗子!给我打!”
立时一名手持长棍的士兵走了上来,张伯英指着风月明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文昌侯到底在哪?”
风月明耐心地道:“将军若是信不过手下,何妨自己跳下去看看?”
“我怎知你是不是胡扯?”张伯英陡然提高声音道:“从此地走山路到雁秋山,怎么也要半日时间,谁知你是不是在故意拖延?”
风月明无奈地道:“你既信不过我?又何苦一再逼问?”
“好,我不问你。”张伯英冷冷一笑,手指向白沁道:“我问她。”
“来人!给我们侯府的大管家上刑!”张伯英一声招呼,立时有两名士兵把白沁的双手拧到背后,然后用一根绳子绕过高高的旗杆,绑住白沁的手腕。
他们收紧绳索,就把白沁反扭的手臂吊了起来,使她不得不吃力地垫脚站立。
白沁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反吊的手臂上,这使她疼得冷汗直流,面容都几乎扭曲。
但她却仍然仰着头,面对张伯英戏谑的笑脸,一声不吭。
“你呢?小侯爷?”张伯英又转向风月明,“你忍心就这样看着你的手下为你受难?”
风月明紧紧抿着嘴唇,仿佛不敢看白沁的样子,几次想要说话,却终又都止住。
张伯英似乎终于寻到风月明的痛处,哈哈一笑,挥手示意手下道:“继续!”
士兵们猛地一拉旗杆上的绳索,随着一声轻呼,白沁已被悬空吊了起来,离地足有二尺多高。她只觉肩窝处有如一万根针在刺她一样,痛得钻心,眼前金星乱飞,冷汗很快把衣衫浸透,甚至把披散下来的头发也粘住,遮住了她的半边脸。
她的身体在空中晃来荡去,双脚拼命乱蹬,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能踩到的实处,只徒增她双臂承受的苦楚。
张伯英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道:“怎么样?现在有人想说了吗?”
风月明还没说话,白沁已嘶哑着嗓子抢着道:“小侯爷,白沁死不足惜,请千万不要为了白沁做出违心的事,说出违心的话,不然白沁就是做鬼也不会安心的。”她说话时竭力瞪大了眼睛,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张伯英狠狠一拳打在她的小腹上,把白沁打得发出一阵干呕的声音,然后又在空中摇晃起来。
“够了……”风月明实在是看不下去,正要说话,忽听梅夫人苍老的声音从囚车里响起道:“两个孩子既不肯说,那便让我说罢。我家老爷在哪,只有我知道。”
张伯英满意地一笑,吩咐士兵放白沁下来,然后亲自走到梅夫人的车旁,温和地请她下车,柔声笑道:“还是老夫人明事理,不然你们那小管家可就要遭大罪了。”
梅夫人咳嗽两下,低声咕哝着道:“我家老爷就在……”她的声音越说越轻,还夹杂着咳嗽,张伯英听不清楚,便忍不住把耳朵凑近。
说时迟那时快,梅夫人觑准了机会,一口便咬在张伯英的耳朵上。张伯英疼得一声大叫,伸手就想把梅夫人推开。
哪是梅夫人竟推不开,任张伯英如何扭打竟是毫不松口,只死死咬住张伯英的耳朵不放。
“你这疯妇!”张伯英急怒攻心,蓦地抽出匕首,一下刺进了梅夫人的身子。
“娘!”风月明哭叫一声,就见张伯英连刺梅夫人数刀,梅夫人浑身是血终于松了口,两眼一翻向后便倒。
白沁也哭着爬到梅夫人的身边,悲呼道:“夫人,您这又是何苦啊?”
梅夫人声音微弱地抓起白沁的手道:“你们要好……好好的……”一句话未说完,已断了气。
“我跟你拼了!”风月明盛怒之下猛地一挣,竟以真气震断了身上的镣铐,朝张伯英逼去。
立时有十余名士兵挡在张伯英身前,张伯英指着风月明大喝道:“怎么?你想谋|反吗?”
风月明此时进退两难,既咽不下梅夫人惨死这口气,又不愿真个被张伯英逼反,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一支劲箭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射在张伯英的脑袋上。风月明回头一看,远远就看到风夜菱站在哨楼上朝他招手。
张伯英哼也没哼一声,倒地了账。
这一下军营里立时炸开了锅,有想杀了风月明为主帅报仇的,有突逢意外不知所措的,还有想趁机上位指挥其他人的,上百名士兵把风月明等人围在核心,却又忌惮风月明的武功不敢逼得太近。
风月明知道难以善罢,挥手劈开许杨和云河的囚车,两人一个抱起梅夫人的尸体,一个护住白沁,准备同风月明恶战突围。
混乱中也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失火了”,就见大营之中陡然间燃起数处火势,徐州军囤积粮草的粮仓,以及拴马的马厩全被点燃。
一时间但见营中火光处处,上千匹脱了缰的战马嘶鸣狂奔,与试图救火的、牵马的还有逃命的士兵撞在一处,互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场面混乱得没有人真正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侯爷跟我来。”就在这时,蓝桥骑着一匹骏马杀到风月明的身前,还用一根长绳牵着另三匹马。
风月明终于明白是蓝桥在暗中捣鬼,再不迟疑,亲自抱起白沁,与云河许杨各自骑上马背,随蓝桥杀出混乱的敌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