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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掉的斑驳的桌上,只点了一只蜡烛。
烛火微微摇曳着,用昏黄的光,驱散着黑暗。
刘玄看向张瑜。
张瑜也大胆的望着皇帝。
他不明白皇帝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他想从皇帝的脸上,看出些眉目来。
-朝野都说我是清流。
-陛下怎么说看着不像?
-陛下要重用清流,是希望我是清流,还是希望我不是?
清流是不是好的?
在对付宗室勋贵的时候,他们是好的!
但是,宗室勋贵对付完了之后呢?
他们是大权贵,贪赃枉法、仗势欺人、巧取豪夺!
清流之中,何尝没有权贵?何尝不一样的作恶?
以前的皇帝包庇宗室勋贵,曹党为皇帝分忧,做朝堂上的马前卒,受到重用。曹党与清流之间的斗争,本质不过是权贵集团的内部矛盾而已!
张瑜心底冷笑!
狗咬狗,一嘴毛。
他胆子很大,没有回答刘玄的问题,反而倒问了过去,“敢问陛下,是希望臣是清流,还是希望不是?”
刘玄微微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笑了,“你这是想做佞臣?朕希望你是什么,你就迎合上意,成为什么?”
张瑜低下头:“臣不敢。”
刘玄微微摇头,“你不是不敢,是不愿意吧?”叹息一声,“都说伴君如伴虎。官场凶险,君臣相处更是凶险万分,”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缓步走到窗户后,透过残破的窗纱,往外看去,“稍有不慎,一句话说错,就有可能前程尽毁,甚至惹来杀身之祸。”
张瑜的目光注意着他,此时也转过了身,望着皇帝的背影。
皇帝说着做臣子不容易的话,皇权至上,深不可测,臣子的前途生死,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然而,张瑜眼中的皇帝,却不是站在泰山之巅的至尊。
黯淡的烛光,在皇帝的身后微微的摇曳着。
皇帝立在破窗后,迎面着黑暗的长夜!
他立得笔直,像是一柄剑!
他像是个孤身与黑暗拼杀的战士。
奇怪的意象、念头,从张瑜的脑子里冒了出来。
刘玄说完,静默了十余秒。慢慢的转过身来,望向张瑜,微笑的道:“罢了,朕就不和你打机锋了,今日你我君臣,都不要藏着掖着了。君子坦荡荡,朕先告个白,朕关注你很久了,看你言行,与曹党清流都不是一路的……”
张瑜听到这里,心头不禁的咯噔了一下。
刘玄列数了他的言行为例。
张瑜在朝堂之上,混在清流之中,与清流为伍,推清流主张、为清流冲锋陷阵,积极性甚至比高洁、周成还高!
在清流之中,他也是极有名望的存在!
但是,他与高洁、周成又大不一样。
他能克己守礼,犹如迂腐的道学先生!
不像高洁、周成那样,给人写字画画,大发横财。
否则的话,以张瑜的名望,给人写写画画,也自然能大发利市,积累个万两家财,那是轻轻松松的。
但是,他靠着俸禄生活,养家糊口,支用节约,还经常接济贫困,家资积蓄,十分有限。
当然,作为官僚阶层,他的俸禄收入,也远在一般平民之上,生活条件也远高于一般平民。隔三差五吃顿肉,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
他的清平,是与其他腐朽官僚,骄奢淫逸的生活相比,相对来说的。
刘玄缓缓的说着。
张瑜静静的听着。
他知道,皇帝暗暗的调查过自己!
刘玄说到最后,顿了顿,缓步走了回去,坐下,“官场是个大染缸,你入官场将近二十年了,还能恪守本心,没被腐蚀,有你这样的官员,朕很欣慰,也十分的敬佩你。”
他用热切的、器重的目光,望向对方!
张瑜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有对皇权的恐惧,又对遇到了知己的惊喜。
刘玄指了指他旁边的凳子,说道:“坐下吧。”
张瑜躬身道:“是。”恭谨的在凳子上坐了。
刘玄:“朕有曹少钦等一众高手,又有掣电连发神铳,从太后手里夺回权力、乃至于将来一统天下,朕都不觉得是什么难事。朕觉得棘手的难事,只有一件,不是身外的事,是自身的事,”说到这里,右手食指,指了指心口,“是心里的事,人心有贼啊!”
他当真开诚布公、赤胆忠诚的说了起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都有欲望,都贪图利益,贪图享乐。朕也不例外。外贼易除,心中贼难除呀!做平民百姓的,没有什么钱,想享乐,也享乐不起来,作奸犯科更有律法管着,欲望被压制着!你们做官员的,自古以来,至少还有御史、刺史、监察之类管着,虽然收效甚微,历代王朝,官场都腐朽严重。而做皇帝的,大权在握,有谁敢管?自身修心不足,势必欲望炽烈,烧昏头脑,任意妄为!忠臣也不过苦谏而已,但往往没有好下场。忠臣去,必奸佞满朝。昏君奸臣为政,必为祸天下。”
张瑜听皇帝竟然说出这么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来,心头砰砰砰的乱跳,内心里激动起来!
能说出这么一番,就属实是圣明之君啦!
“朕不想成为那样的昏君。”刘玄,“朕怕稍有不慎,就被心贼俘虏,成为了那样的昏君。所以,朕时时反躬自省,修养身心,镇压心贼。朕常在这上面做功夫,所以知道其中的不易。因此,对你十分敬佩。”
张瑜双手紧紧握着拳头,眼神里满含着激动,望向眼前的这个年轻的皇帝,声音都微微的颤抖了,“陛下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可见陛下已经是古来少有的圣明之君了!”
刘玄玩笑道:“你这奉承的话,就说的令我心慌。我要是喜欢上了这样的话,听不进去逆耳忠言了,那可怎么办?”
张瑜也露出微笑,“这是臣的肺腑之言,并不是奉承话。”
刘玄点点头,说道:“这一门功夫上,你我君臣要共勉。将来若朕有所不慎,为心贼占了上风,你要及时提醒我。”
张瑜凛然起身,跪倒拜伏,慷慨道:“臣,遵旨!”
如果真有那一天,比干劝纣亡,那是要冒生命危险的,写实就是慷慨赴义!
刘玄起身,过去两步,弯腰将他扶起来,双手紧紧的抓着他的肩头,托付终身似的,恳切的说道:“未来,拜托了!”
一腔热血涌上头来,张瑜只觉自己肩负着伟大的神圣的使命,就是叫他为此而死,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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