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志龙既然明白了自己先前的失策,索性当即召来于世昌、钱正、孟昌、金炎等人座谈。谭晔虽是新附,也同样召来。他诚惶诚恐,座谈中不免言行谨慎,不敢轻言。
论对身外之物的态度,孟昌类似于志龙。不过他听到孔英的建言后,也附和孔英的意见。
孟昌率性洒脱,常不拘礼节,在曲阜就素不被孔家望族所喜。如今孟昌投军,眼见靖安军内所闻,俱是新鲜,很快被于志龙的志向和规矩折服。
深夜蒙召,孟昌不惊不喜,见于志龙眼光看来,遂俯身洒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大人心志高远,非燕雀所能及,属下钦佩之至!”
众人早知他秉性高洁,突然见他当众拍马屁,俱惊,不由目目相觑,暗道:莫非这人转了心性?
孟昌接着道:“世上万民,清浊自分。然上清者寡,下浊者众。曲高和寡,非贤者所取。大人操忧军事民生,愿与我军将士、小民共疾苦,削特权,世所称赞,此诚圣人之行也!”
“然世人有地域之分,德操有高下相较。欲求有万般,更有索求无度之贪念。能如君子警醒自持者,敢问可有一分之数?”
于志龙默然,答道:“某不敢强求半分。”
他这是自认:世人万万千,言行真如君子者,凤毛麟角。
“然也!将军矢志复兴汉室,驱除鞑虏,拯救万民于水火。万兆民众莫不踊跃齐聚于靖安军旗下,甘为大人驱驰奔走,不计生死荣辱。然其根本,多为寻常世人,亦有喜怒哀乐,亦有父母需供,妻儿需养。为人子者,莫不念光宗耀宗,为人父者,莫不望封妻荫子。就是衣食起居,亦盼钟鸣鼎食。此人心本欲,天道使然!属下陋见:大人可可教化之,可法制之!却不可以高德规军、治世。”
“大人乃靖安军之首,一言一行,重于泰山。若大人一身清苦,为下者纵有声色想法,安敢有念?长此以往,欲想难平,必生祸患!”
“属下曾读春秋,未闻有国家以德化而征伐胜,以德化传百代者。秦国雄踞函谷而图天下,汉武挥鞭远溃匈奴万里,莫不是励精图治,修文武,定功勋,赏罚分明,方有臣子竭心尽力者。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大人若规矩方圆,法无例外,自然大道通行。”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孟昌道罢,稽首。
他说了这么多,核心就是于志龙不能单以德化,还必须兼顾下属的利益诉求,但是要定制规矩,严格全面颁行,免得人心生变。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出自《论语?泰伯篇》,因为原文没有句逗,后世的理解就难以统一,句逗不同,彼此意义相差万里。
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就完全是相背的含义。
于志龙沉吟良久,叹道:“某常念: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
于志龙说的是道德经第五十九章。坐下几个士人自然通晓。这篇的核心就是正己,兴农,修德。
自孔英、孟昌、金炎投附后,于志龙常与其纵谈古今,针砭时弊。对于如何处理治国,于志龙与孟昌的观点最为相近。两人多以为治国根本在于明法,教化核心在明德。对于田烈、谢林、方学等推崇的教化万民,以德为先,革除弊政的观点,于志龙虽有所感,孟昌可是嗤之以鼻。
对于于志龙的以身作则,苛于待己,孔英赞叹不已,孟昌认为大可不必。
金炎认为治国需以利当先,因势利导,方为上策。他的家族多为商贾,自幼就与买卖打交道,虽然熟读圣贤诗书,却不是一个纯粹的儒士。
金炎进言道:“先人言君臣父子伦常,乃天下根本。历朝先贤有以德治国者,有以孝传天下者,然国家繁华强盛,难过二世,却终不免黄粱化膏肓,琼楼玉宇变野坟场。在某看来:世上万事,不变者唯利字当头,天下熙熙。追名逐利,本性使耳,只要不失心性,不乱心智,方为上策。何以为之?窃以为大人当以正利诱之,导之,方可得将士用命,天下归心!”
于志龙喜道:“善哉斯言!吾当省之。”令亲卫给诸人进茶,代酒与诸人满饮。
于世昌等武将听得浑浑噩噩,不过于志龙肯采纳孔英、孟昌等的建言,于世昌等自是喜欢。他不似钱正等武将的简单心思,于世昌却是想到自家妹子若是今后真的嫁了于志龙,虽说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这日常用度可不能委屈了她。
山东境内的大城主要有济南、泰安、益都。自益都城向东数百里,土地肥力渐渐不如益都城周边,且人口密度和道路干网也是略低。但沿途大豪、寨堡、望族还是不少。
山东最著名的水系是汶河,还有大、小清河,弥河,大沽河,沭河,胶莱河,五龙河,黄垒河等。此时黄河尚未改道,仍然是夺淮入海。
山东东部河岔、水系较多,好在没有大河,军队渡河不难。钱正部作为前锋,沿途搜集木船、木板、搭设浮桥,靖安军一路畅行,因为河溪多,宿营取水方便。
日照水系主要分属沭河、潍河和东南沿海水系,较大河流有沭河、傅疃河、潮白河、绣针河、潍河、巨峰河。
日照,周为莒地,秦属琅琊郡,西汉置海曲县,三国魏时属城阳郡并于莒,北魏置梁乡县。隋时归莒县,属琅琊郡,唐、宋属密州。宋元佑二年置日照镇,属莒县,日照之名始于此。金大定二十四年始设日照县,属益都府莒州。元沿袭。
到了陈瞳地界,大军野外沿湖驻扎,数千军士各安其职,有的下寨,有的设壕沟、鹿角,有的取水、埋锅造饭。哨探四下里放出去,至少十余里。除了前锋钱正一部继续前行、警戒外,其余人众都在忙碌。
军中战兵多,辅兵也不少。于志龙将沿途收留的投附者一部分安置在地方,择部分青壮为辅兵,辅兵主要职司军中劳作,如扎营、取柴、跳水、煮饭、喂马、搬运粮秣、盔甲等。闲暇时,对这些辅兵也有技击、队列操训,军中对辅兵有定期考校,取优秀者提拔为战兵。
此时大军扎营,正是辅兵最为忙碌的时候。
于志龙身为主帅,自然无需这些劳作,他与孔英、金炎、孟昌等就在帐内席地坐谈,因是冬日,席上都铺着一块羊毛或裘皮隔寒。
谢林被于志龙暂留沂水,并掌控临朐和莒县政务,一时抽不开身,谭晔作为新附之人,忠心和能力还需考验,故于志龙这次令他随行。
清风寨的庞彪投了于志龙,前些日子因赵石那里缺少得力干将,于志龙令庞彪领着一部兵马赶去莒县,增援赵石。
营内,帐外,几个武将吩咐完驻扎、巡逻事项,再巡视一番后,聚在篝火旁取暖。
“老曲啊,这日子简直就是游山玩水啊!要不是军中少马,行军速缓,用不了两日,咱们可就打到日照
城了!”于世昌没有解下盔甲,只是脱下布靴,也未除布袜,举着双脚凑近篝火烘烤,舒服的他长吁一口气。有些麻木冰冷的双脚被温暖的篝火迅速烤的暖洋洋的,一股汗臭味,混着袅袅白雾渐渐自布袜上飘散四溢。
曲波忍者他的酸臭气,一样脱了靴子和布袜,把一双赤脚伸向篝火,也不怕火星崩落到脚面上。
“舒服!比喝完热汤还爽!”曲波感喟道,“老谭、老毕,大家都是直汉子,不要来虚的,你也来试试!”
谭晔、孔毕是新人,职司百户,论职位远不及于世昌和曲波等,不过于志龙对他很重视,特令他们随中军行,故孔毕也索索抖抖的蹲在二人后。他不敢像这二人无拘,只是凑近篝火,伸手烤火。谭晔则拜谢后,落后半步,半蹲烤火。
于世昌看了孔毕一眼,嚷道:“又不是外人,一起来!”于世昌现在也看的明白,钱正、黄二、吴四德等人自成一系,他一时难以与他们厮混,谭晔、曲波、孔毕、万金海等都是旁系,自然要紧紧拉拢。
孔毕称谢,跪倒,再次小心凑近了火堆。他虽除了鞋袜,却是缩着脚,不敢伸出。
于志龙已经把谭晔等教众收编为一伍,出发前特地向白世轩等征集了些冬衣,发给他们御寒,教徒留下的家小也令谢林等就地悉心安置,有病的还召来郎中看诊,拿药,故谭晔等人感激之余,只愿多多上阵杀敌。
孔毕是跟随这孔英等加入靖安军,如今孔英等极受于志龙重视,他对孔英等有护卫之功,又是同族,未来一片光明;但谭晔是弥勒出身,当初座师阳朔与石泽波共谋,夺了沂水,令吴四德受重伤,谭晔虽然后来归附于志龙,资历和出身远不及这几人,故言行一向谨慎。
帐内于志龙几个人说着路上风光,有骑马信者匆匆自前方奔回,听马蹄声急促,帐内诸人好奇的转头向外看。
“报——,报!钱正将军在前方十里处被敌生俘,我部前锋溃散!”
这哨探跳下马,一溜疾跑进帐,拜倒后喘着气将消息报出。
“什么?”于志龙大吃一惊,“钱正被擒,前锋被敌击溃!”
孔英、金炎等面面相觑,这一路除了行路劳累外,可谓作战轻松,想不到临近日照城,反倒是折了一员大将。
于志龙初时惊得猛地站起,呆了呆后,缓缓下座。令这哨探慢慢陈述。“不需惊慌,你慢慢道来。”
“尊令。小的随钱将军做前锋,行到前方十几里处官道,路上并无敌踪。后来发现有一大队行商的车马自日照来,不下四五十辆板车,车上满载桐油、棉布、丝绸、玉器之物,问后晓得是南方商人运转货物,要去益都城买卖的。钱将军说那商人资敌,直接下令扣押货物;商队里有人逃了出去,结果不久有一队地方义军骑马追来,讨要商货和人,钱将军不肯,双方动起了兵器,钱将军就被来敌生擒了!”
“来者何人?有多少?”于志龙担心问。
那哨探稍稍犹豫,才道:“来敌不多,不过数十骑,不过为首者是个大大的娘子。”
“大大的娘子?什么意思?”于志龙奇道。孔英等也是讶然。
“那个娘子体大,怕是有两三个钱正将军!”这哨探两手外张,就着自己的身体比划。
于志龙恍然,原来是个胖姐。
他随即一想,又是发笑,钱正身量与己相仿,只是他自幼少农耕,习四书,故肤较白。那娘子既然有两三个钱正大,若她与钱正站在一处,倒真是抢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