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天,高邮城外,元军帅帐外,宿卫军重重布列。
寒光照甲衣,马鸣风萧萧!
帅帐内,脱脱、雪雪、月阔察等面冷如水。
不久,帐外有人大叫:“军营内有宵小谋反,已被某正法,其首级在此,请钦差勘验!”
雪雪得意道:“进来!”
随即一个大汉全身披挂大步入帐,他手托一个红漆木托,上面是一个面目肌肉扭曲,面容惊怒的人首。
“这是,是博尔术!”脱脱见后惊怒,转首对雪雪斥道,“隆镇卫指挥使何罪之有,尔等公然军内害之?”
月阔察儿以目示意进帐之人回答。
那人乃是护卫钦差的右卫率府一副使,见上司示意,瓮声道:“此贼不尊上意,见旨不遵,竟有诘问、蛊惑部众之词。某已将其枭首,震慑所部!”
“不尊上意,见旨不遵?尔等南来,难道这圣旨嘛竟然并非予吾一人!”脱脱怒极冷笑,他猛然站起回身,仓啷啷拔出置于帅座侧的一把金刀,刀身欣长,略弯,刀身厚重,映着帐内明亮的烛火,闪着森森寒光。“今日剿除奸邪,他日回京清君侧,还我大元一个朗朗晴天!”
月阔察儿和雪雪不约而同的急急退至那副使身后,惊颤道:“太师欲要谋反耶?”
太不花急上两步,拦在当中,劝阻道:“太师三思!太师三思!”
那副使亦不言语,将托盘和博尔术的头颅弃置地上,拔刀在手,护住身后二上司,虎视脱脱。
脱脱大步向前,举刀欲砍。太不花上前苦苦拉扯道:“太师三思啊!圣上只是将太师革职,并未有下狱彻查之断。太师国之干将,大起大落,不过英雄一时失势耳!若能寻机禀奏圣上,消弭误会,东山再起,不过指日可待!何苦此时因一时雷霆怒误了自身?就算不为自己,亦要为子孙后代、为座下千百部属的安危和前途着想啊!”
脱脱大力挣扎,太不花索性保住其双腿,死死不放。
终于脱脱喘了一口粗气,深深盯了月阔察儿和雪雪一眼,喟然长叹,弃了刀,回坐帅位。
他深谙朝廷争斗,知道对手既然彻底翻脸发动,大都中枢和各军内定然不会对己留情,那些最为亲信的属下或被拘索或被擒杀,自己的实力已然几乎被拔起,若要发动军谏,已是不可能。虽然自己还是暗藏许多亲信,但是看此时情形,南征大军诸部应该已被控制,局面已是危若累卵;高邮的张贼虽然实力大消,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且濠州、滁州、武昌、台州等处反贼气焰仍炽,甚至北边的益都路贼军亦有复燃之势,万一这南征大军因己而分崩离析,大元一统中原的局面必然崩溃。
这实非自己做一个忠臣、能臣的本意。
与大元历朝权臣的心思有所不同,脱脱虽是蒙人,但自幼诵读汉家经书,君臣大义和济达天下、青史留名的思想相当重。虽然行大事不拘小节,但是若是鱼死网破,敌我俱焚后,对国家无益,脱脱难免犹豫。
月阔察儿在那副使身后探出头,颤巍巍道:“太师且熄雷霆之怒,圣
上有旨,太师有大功于国家社稷,虽南征无果,绝不罪家人,太师的一族家眷及三位公子只是禁足于京师府邸而已,只要太师体念上意,大军严守法度,陛下必不会深加责罪。太师及家人身安无忧!”
雪雪直点头:“吾等皆知太师莫大功绩,不过陛下正在气头上,故屡劝不纳,这次来只是盼着陛下消消气,待这气头过去,陛下念着太师的好,太师自然复职无疑!”
雪雪本来是幸灾乐祸,看热闹,见到脱脱震怒,方知猛虎不可衅也。
三人此来,怀里揣有不止一份旨意,刚才宣示的那份,是令脱脱能够自愿剿除兵权,解除职务,若脱脱拒不从,还有一份密旨,乃是宣示给众将,令归附元廷,听从钦差差遣,处置脱脱。
元帝虽然在京都做了许多布置,大肆拘捕脱脱心腹,扣押其家人为质,不过仍是担心脱脱会鱼死网破。奇氏母子以及哈麻则纷纷书就密信或口信,悄悄递送至南征军各自心腹,笼络各部将佐,听从这三人吩咐,甚至分头传令博尔术等脱脱心腹干将至牙帐内,只说有密旨宣告。这几个干将不知内情,又无人提醒,懵懵然入帐后才发觉不妙,已然晚矣!各人皆授首,所部自然有他人暂代。
如此自钦差入营不足半个时辰,脱脱手下心腹大将已然被处决数人。
见脱脱黑着脸不语,月阔察儿小心道:“朝廷上下知太师乃当世之虎也,非陛下不可御。吾等随行尚有数封密旨,分付诸将,需好生约束各自部属,尊听朝廷调度,不得妄动。博尔术咎由自取,可惜可叹,吾等将上表朝廷,只称其阵前溺战张贼,为国捐躯,请朝廷旌表其忠,厚赐家人。若太师一意孤行,不仅博尔术一族白白就戮,营内还有其他部将亦不可逃脱。”
似乎是应和月阔察儿的话,帐外此时传来阵阵军士急促的跑动、布阵声,诸将士嘈杂的行动声隐隐传入帐内。
脱脱静默一会儿,喟然道:“数十年辛劳国事,吾实不忍就此功亏一篑。某自问半生无私,以赤心待天下,荡浊扬清,欲立吾蒙古人百世基业,可恨壮志犹在,难堪君颜!某可交出大军虎符,还望诸位善待我军将士,克日进剿,早早凯旋!”
脱脱性直,既然已看清形势,自己虽有一搏之力,不过顾念元廷延续和子孙性命,最终还是愿意放弃权柄。
月阔察儿三人大喜。拜道:“太师慧达,乃朝廷之福,百姓之幸!”
“太师尽可放心,吾等皆是元臣,自当尽心办事,必不误国家社稷也!”
见脱脱自后帐取出黄金虎符,递给了太不花,雪雪和月阔察等终于放心。
三人请脱脱继续上座,这才召帐外护卫宣大军各部将佐依次入帐,请旨开宣。
龚伯等早就等得不耐烦,刚才在外等候议论时,就发现不时有各部主将被钦差卫队一行人分别唤入侧帐,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有出来的主将似乎神色凝重,也不在帅帐外继续候差,就此匆匆归去。没有出帐的将佐粗粗计算也有三五人。
身旁有一客省副使哈剌靠近龚伯道:“怪哉,怎的只唤入这些人入牙帐,也不明说究竟?”
这哈剌作战勇猛,性刚且直,颇合张凯、云大河胃口,几人自南征相识后,彼此相交熟稔。
龚伯神色变得肃然,忐忑看向左右,问道:“贵部难道不曾被钦差一行宣唤?”
“未有闻,倒是附近几部客省军的万户将军被召唤,某还觉得怪异,刚才过来时,见高丽军、苗军、吐蕃军的几个营内似乎在整队,不知所为何事?”
龚伯感觉极不妙,钦差此次不当众宣召,又连续暗唤部分将佐侧帐对答,难道有变?
他心内大急,刚要考虑是否对张凯、云大河等提醒,赶紧转回本部,暗地吩咐军士集结,做好应对准备,就见帅帐内大步出来一人,正是右卫率府副使。
“钦差大人有令,宣南征军诸部将佐进帅帐听旨!” 右卫率府副使高声叫道,随即数十传令兵上马,疾驰至各营宣召。
帅帐旁的龚伯等人此时再无机会,只得依照各人品秩,依序准备入帐觐见。人刚刚到了帐旁,就见有帐内亲卫手捧托盘,盘上一颗人头浓眉须髯,阔口隆鼻,正是博尔术!
云大河等大惊,此人身居宿卫指挥使,南征数十次做战均不落人后,乃是脱脱爱将,怎得今日竟然被诛?
张凯惊惧,看向龚伯、哈剌等诸将,众人惊疑;诸将不敢议论,互相目视探询,只有一些人似乎在暗暗冷笑。
元军大营占地极广,纵横环绕高邮城不下二十里,不时有各营主将接令后,策马慢驰而来。军中有法,非主帅、信使,一般不得营内策马,但若主帅有急召,允许所召将佐骑马,但不得在营内疾驰,冲突。
张凯再是愚鲁,此时发现中军营已被钦差护卫军所控制,帅帐四周早就层层布列了数百右卫率府军,其余卫军摆明阵列,一律面向外,刀出鞘,箭上弦,分明是戒备中军营外的各部南征军。太师脱脱的亲卫军在其几个副将的引领下,早已分批整队,分撤至远处。龚伯眼尖,瞥见脱脱亲卫万户长被人引至侧帐,再无消息。
一阵马蹄声自后面轰然响起,排队依次进帐的诸将扭头看去,却是高丽军、苗军、吐蕃军等外域客军主将等人正陆续驰马入内。往日这些主将每逢脱脱有召多是早早过来,甚至无令亦常常至帐外守候,彼此悄悄探询消息,今日钦差来了多时,却多是一些客军副将在此候令。
来者多是面色冷淡,目光中微微透着紧张。苗军的杨通贯等几个大首领则是喜色洋洋,步履轻快,见着帐外几个熟稔的各部将佐还主动笑着招呼。
云大河对其轻视:“这厮有几仗打得不错,如今已是元廷某些勋贵的红人,长此以往,只怕我们汉军今后都要看其眼色行事了!”
“不怪人家得意,某些将军嘴上硬气,到了阵上就拉稀,就连一些宿卫亲军不也只是在后摇旗呐喊的货!”张凯对其亦有不满。他不满意的原因主要是苗军军纪太差,一路行去,所过州县真是白茫茫赤贫的真干净。无论是地方官府,还是土著多闻之丧胆。
诸将陆续依序进帐,分品秩一一站定。有心人发现一些不当值的部将竟然一直不曾现身。帐内一炭炉内青烟袅袅,显然焚烧了不少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