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诸将心中忐忑在外等候,帅帐内又是一番光景。
脱脱呆坐帅座良久,看着两侧明亮的数十根火烛,只觉半生殚精竭虑,如今尽付水东流。
月阔察儿笑嘻嘻道:“太师为国操劳多年,陛下亦是心系太师贵体,此次不过是朝堂众议汹汹,陛下不得已,方降召为太师避嫌耳。还望太师深察!”
脱脱讥笑一声:“众议汹汹?某自领相来,所颁政令哪一件不是众议汹汹?”
这次旨意说得明白:“出师三月,略无寸功,倾国家之财以为己用,半朝廷之官以为自随。”
自脱脱两次禀政,元廷政令频出,中枢大政初始或为好意,然颁行各地时难免失之偏颇,或大违本意。如修治黄河,本是善政,然地方各级官吏蛮征民夫,不恤民力,不顾民生民事,好大喜功,兼中饱私囊。最终闹得民怨沸腾,久抑之下,如火山爆发,终成红巾之患!
脱脱虽有治世之念,苦于元廷积弊日久,蒙汉及官民矛盾渐渐已成水火之势,势难回转。且朝廷立国始,就腐败横生,官商勾结,残民日甚,脱脱再行科举取士,本意是激浊扬清,手下虽有不少破有才智之士,但这些读书经的士子多是醉心筹划,却少有甘于干琐事之图实际的人。
自古民事各地多不同,大政颁行哪能面面俱到?况且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均极为考较当地主政的能力和用心,稍稍不奋进做事,轻者偏离要旨,重者效果则有云泥之别。
而历朝历代,特别是立国久后,难免各级官吏上下贪墨不法,皇室家族更是横行无忌,地方恶绅劣霸巧取豪夺,勾结官府,民苦不堪言,待不聊生时,必揭竿而起,前死后继,九洲翻腾,四海鼎沸。
脱脱多少亦知历史典故,只是他平素自负大志,又有才情,朝廷内外,笼络了许多人士,各项政令多出于己手,虽有弊端,但是脱脱多不以为意。瑕不掩瑜,况且脱脱励精图治,元廷这几年还是有些亮点的。若非如此,怎能传绵至今?
脱脱端坐帅座,一时沉吟不语。
月阔察儿等入帐后,并未摆开仪式,宣读圣旨,而是分座后,将圣旨的意思点明。
赘文不言,只道朝廷对太师征伐张士诚,三月未见全功,劳费国家钱粮无数,元帝极为失望,朝廷上下非议如潮,今儿三人代圣上言:太师脱脱即刻革职,领衔行军事者暂有太不花、月阔察儿和雪雪执掌。
脱脱听后大恨!
这一年,惠帝与脱脱已成隔阂,彼此有了猜忌之心,两人在朝政上虽未针锋相对,但是暗地里都开始有了提防。
早有太师府幕僚谏道:主弱臣强,功高震主,且太师长期执掌元廷牛耳。臣下不思改,乃取死之道也。
无奈中枢和各地权贵自有其利益,为谋私利多顾念国家长远,民众福莘,此类人的家谱和利益多与深宫后室有牵连,是新政的绊脚石。
自脱脱力行大政,非强力推行、监督不得已。京师中枢因为有脱脱亲自干预尚能基本禀意执行,到了各省各地官府后,这效果如何,往往差强人意,实在是令脱脱一系人等焦急;再加上新政并非尽善尽美,执行者又非完人,这些新政到了下面,难免有面目全非之事。无奈,脱脱只得挑选敢为可
靠之人,四处巡查、督导。凡不合乎新政之意者,多有训诫、罢黜。
数年积累,欲显脱脱朝政跋扈,主断。
“做大事者不拘小节。”脱脱常以此自勉,但内心亦是无奈。
自察觉惠帝有猜忌,政敌有不利之心后,脱脱亦是开始做些准备,枢密院、中枢等暗中布置,拉拢不少。他怀里刚刚书就的密信就是要发往大都,叮嘱布置。未料这圣旨来的如此之快。
“本帅自倾力南征,每日国事无不殚精竭虑,战战兢兢。国家艰难如此,思之令人捶胸顿足。京内宵小只知搬弄是非,贪渎暴敛,欺上瞒下,哄骗圣君。吾执丞相位,早不知得罪朝廷上下多少小人,这道旨来得如此突然,莫非并非陛下心意?”
脱脱沉声道。
月阔察儿嘻嘻一笑,左右看了太不花和雪雪一眼道:“咱家是想着先与太师倾心谈谈,太师数月在外,可能京师之事不甚明了,如今数十万大军驻足江淮,此乃国家根本,需得朝廷仔细看顾。太师若能体谅吾等心意,自然最好。到时摆开仪仗,当众宣明圣意,军中大事也就定了。咱家实在是不愿看到军中有何不测之事!”
太不花叹了口气,他曾党附过脱脱,知道脱脱有志革新,虽然太不花并不完全赞同脱脱的朝政,但多少有些敬佩之情。太不花性格骄横,掌军就时时有不尊朝廷法度之说,甚至有纵兵四掠,贻误军机之事,最后脱脱不喜,两人关系转淡。
“太师勤劳国事,天下皆知。只是世事变化,莫测难知。今圣上加旨,某亦是无法,不得不奉旨办差。实不相瞒,京师内不少太师故旧、门生已被禁足或拘押,就是太师三子及家眷亦是被禁令于府邸,何去何从,请太师思之!”太不花一字一句道。
脱脱听后,几欲昏厥。
想不到自己念旧情,一直踌躇,酿成今日祸端!
有元后期朝堂争斗,元帝更迭频繁,幼帝登基很快夭折,下面权臣彼此倾轧,败者身死族灭,比比皆是。到了脱脱时期,元帝与之互为倚重,终于迎来一个朝廷稳定的黄金期,自元帝登基,至今已是二十一年,本要留一个主贤臣忠的美名,如今竟成水火!
脱脱不甘心,自然在腹里留下不少手段,他能够屡次领大军外政,自然放心后方无恙。上次徐州大捷,凯旋盛景尚历历在目,元帝对其嘉勉之言不吝词句,故这次他矢志相信仍会如此。
见脱脱似不信,雪雪暗自得意,缓声道:“忠翊侍卫、宗仁卫、隆镇卫诸军指挥皆已被诏拘,其爪牙及家眷悉入狱,但圣上宽宥,尚未对其动刑、发落;唐兀卫则全军被贼灭于益都临朐,李振雄身死;西域亲军、左、右都威卫诸部指挥使已经向中枢革面输诚。京师断事官审核无误,诸人皆已签字画押,并举告太师有不臣之心。”
“事已至此,下官奉劝太师还是放手吧!”
脱脱心内一沉,这几部宿卫皆是其南征前,特地留驻腹里,所部将佐多出其门,唐兀卫南去益都剿匪,脱脱亦知此事,本想完功后,直接下高邮,甚至脱脱已有令其随后西出濠州,助剿赵均用贼部的计划,不料突然听到雪雪言唐兀卫全军尽殁,真是大吃一惊!
临朐贼竟如此能打?
脱脱转头看太不花,太不花微微点头:“中枢已接到益都急报,
临朐贼频死反扑,官军不察,李振雄指挥使临敌处置不当,被贼军夜袭。至于京师变故,现已非今夏之容。”
“阿速卫指挥使拔古、兀都,副使阿列燕、博里抗拒圣命,抵死不悟,已被禁军当场格毙;至于中书令史路至、左司郎中朱凯来、吏部员外郎鸠莫离、肖明、宝钞总库达鲁花赤阿默达,大使司空照等贪墨渎职,已被御史台拘押;工部侍郎全兴,上都留守司同知华世本等暗谋背国从伪,罪属十恶。现已革职查办,族人同狱!”雪雪一一道来,他边说边仔细观察脱脱面色,揣摩当今权相的心境变化。
“匠都总管府达鲁花赤祈焉思、京畿都漕运使司陆康、采金铁冶都提举司杨昭、大都河间等路都转运盐使司言期中等体念国事艰难,不惧上司官威,已具表上陈太师政事弊端,愿荡浊扬清,先自本衙署等开始,一一梳理政弊,伏请圣裁!” 月阔察儿接着道。
脱脱大怒,自己这些京师骨干或悉被朝贼拔除,或改换门庭,倒打一耙,自己在京中再难有呼应。况且这些人份属各司,皆是脱脱行政的得力人物,为新政颁行尽了大力,不料因己而受株连或倒戈。
“尔等如此欺君罔上,罔顾民意,难道不惧本帅金刀在手吗?”脱脱斥道,“主上一时不明,受宵小蒙蔽,某虽武夫,亦知清君侧!”
太不花大惊,起身阻道:“太师三思!此确是陛下亲笔旨意,吾等三人皆是面授圣意,这才马不停蹄而来。先前屏退左右,先报至太师,只为南征大军乃朝廷精华,实不宜因此而扰军心,坏了国家大事!”
脱脱恨道:“国之干将,悉被贼所戮,所拘,吾纵有千军万马,早晚受制于人!汝等乃误国之贼,戕害社稷耳!某虽愚钝,亦知身死祸福掌握自手之要,岂容这帮贼子肆虐?汝等今日猖狂,宁不知伯颜当日之遇否?”
月阔察儿觑道:“太师何其怒也!且容某分解。”
脱脱反笑道:“某虽忠心元室,却不做愚夫岳鹏举!今日大军在手,怎会甘心受戮?可笑,可笑!”
太不花呆呆看了脱脱半晌,只是摇头。
脱脱心下生疑,四人入帐长叙,诸将佐皆应静候在外,进来时他瞥见右率卫军四面包拢中军帅帐,竟隔开帅府亲卫。时间长了,自己的心腹诸将难免不会心疑。是不是寻个机会唤入心腹,将这些逆贼尽数斩了,再回军大都,扫除奸逆?
再想到怀中密信,不由暗叹,自己虽有所察,奈何军务缠身,又小觑了朝廷奸邪的手段,迟迟未做了断,今日信中虽有对京师心腹叮嘱之策,但仍是以求稳为上。如今圣旨驾临,却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奈何奈何!
月阔察儿和雪雪对视一眼,嬉笑道:“太师言重了。想太师忠心体国,怎会行此下策?况且圣君明察万里,行前担忧大人一时想不开,另有数道密旨分递军中诸将,此时,想必诸将已经接旨了!”
脱脱虎目猛然精光迸发,果然!贼子既然动手,这南征大军各部必然不会被宵小轻易放过。
“亲卫何在?”脱脱放声大叫。
以往帐外亲随只待帐内有唤,立时昂然铿锵跨入。今时,脱脱大唤两声,帐外却渺无声息。
脱脱最后的希望沉到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