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风昂然道:“我等商议已定,与鞑子朝廷根本不是一路人,大伙儿均无意招安。两位此来辛苦,这请回吧!”
谭子琪听到后不禁与俞伯对视了一眼,拱手道:“诸位,我等既然授命而来,还请诸位听我一言。朝廷诚心诚意招安诸位,如此不计前嫌,诸位怎好断然相拒?我知过去当地官府的所作所为多有对不住桑梓之处,只是树大有枯枝,朝廷内现有的大小官吏何止千万,间或杂有贪墨、酷索、丧尽天良、抛弃人伦的害群之马也是在所难免;如今我皇贤明,能臣倍出,脱脱丞相又励精图治,正是能人义士大展宏图之时啊。”
“诸位是爽利人,明人面前不说虚言,过去当地官府确有对不住诸位之事。本官来之前,大人就说了:诸位走上这条路实乃被迫之举,益都上下并不怪罪诸位,只要诸位肯回头,朝廷不仅赦免诸位的罪过,还要给诸位官身和赏赐,今后若能同殿为臣,实乃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俞伯接着谭子琪的话再细细分说,说完,他观察在座诸人的神态,刘正风只是冷冷一笑,秦占山和万金海、夏侯恩虽是不屑一顾,但是听得还算认真,下首的于世昌则只是端起茶盅独自慢饮,于志龙则是专注地盯着自己。刘启则阴着脸,面色无波。
“说了这么多,有甚么鸟用?天下乌鸦一般黑,老子活了这么些年从没见过不恋权、不贪钱的官!“万金海首先道。
“现在老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夜里还有娘子暖床头,过得是神仙般日子,凭什么受鞑子的约束?”夏侯恩冷笑。
“一个小小的管军万户就想打发大家?做梦吧!待老子打下益都路,要是汝等识相,这就早降了咱家,倒是可以考虑给汝等一个万户帽子,这地方吗,尽随汝等挑!”秦占山嗤了一声。
于世昌直接不搭理这两人,正眼也不瞧。
“诸位息怒,目前朝中确有歹人弄权,上蒙圣君,下害黎民,荼毒地方久矣,致天下苍生苦矣。不过我辈有志之士正是因此才更要激浊扬清,还天下百姓一个清朗世界。若是诸位愿受朝廷招安,若愿继续从军,可为军职,今后约束三军,严明军纪,外御敌辱,内安地方,若愿治政,益都路治下各府县诸位也可任选一地,施政爱民,为当地百姓之谋福。倘若诸位只是在草莽之间混迹于山林,坐看歹人在朝廷上弄权害民,侵害社稷,枉负了一身本事,又岂非英雄所为?”
俞伯苦口婆心道:“诸位有志安民,要还天下百姓一个公道,但是困守一地能有何作为?何况朝廷大军旦夕可至,到时玉石俱焚,片甲难留,诸君的志向不伸,岂不覆水东流?如今朝廷清明士林正群起呼应,与腐官贪吏做殊死一战,正需有志之士四方响应,但只有入了官家体系方有左右逢源,上下一心,互为照应之途!若诸君有意,顾大人当扫榻相迎,只要公忠体国,必为圣君所察,到时高官厚爵,封妻荫子,再告慰祖宗之灵,岂不是美事?”
于志龙没想到这个俞伯竟然能讲出一番大道理,不由地对他重新审视一番。诸将都是粗人,多不善言辞,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可又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谭子琪接着俞伯的话道:“诸位现在虽据有一城,但在朝廷眼里也不过是弹丸之地。贵军兵不过万,而朝廷雄狮何止百万?且临朐县城西有大山难通行,东有河叉沟渠密布,南北大路皆有官军相
阻,本县已聚外地民众不下三万,但如今官道不通,一应钱粮无有输入,即便朝廷不发大军来剿,单单封锁数月,以诸位的状况,怕是支撑不了三个月。到时不战自溃,可就连归附朝廷的依仗都没有了!还请诸位为了自己的前程多多考虑!”
于世昌嗔怒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有胆放马过来见真章!”
刘正风拧眉道:“不消官家费心,我等自起兵以来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手下将士众志成城。元廷暴虐,牧民如猪狗,无需赘言,绝非什么树大有枯枝之说!两位入城时想必看到了城门上的两面大旗,上有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此为我等志向,誓不更言!”
刘正风语调不高,却铁骨铮言。
俞伯、谭子琪不禁暗暗皱眉。
城头大旗所书八字,两人早知,私下也反复揣测,琢磨其用意。自古树旗造反者多是打出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之类,其实难有实指,这些人多是求个安身立命之所,招来许多落草之人,啸聚山林,时常下山劫掠资财以养人马,很少主动攻取府县,对抗朝廷。说是反贼,其实更是山贼,只要官军不要征剿过甚,自可相安无事。
但是这两面旗却是挑明了敌我,直书其志,委实不可轻看。细做早已探明这是于志龙所部首先打出来的旗号,后来贼首刘正风将其立在了城头,以示顺天军之志。
又是这个于志龙!当初若是颜赤在山道上将其斩杀了该有多好!
俞伯再次扫视了对面的诸将,特地在于志龙脸上停顿了一下。
“哈哈,万事和为贵,上天有好生之德,动起刀兵,苦的还是百姓!本官既忝为使者,若是将军觉得这个条件不中意,待回去后,自然会将将军的意思带到,总要大家满意为好。想那张贼士诚一开始也曾有投诚之意,朝廷屡次与其联系招安一事,只是张贼不仅心比天高,还屡次食言反悔,甚至谋害朝廷命官,最终令人神共愤,朝廷才一力严剿,这倒霉受罪的还是当地的百姓和下边的将士。”俞伯最后故作轻松道。
他说的是高邮府的知府李齐本来招降了张士诚,但是不久张士诚又叛,还杀掉了行省参政赵琏,至正十三年,也就是去年五月,元廷派知府李齐拿着万户的委任状再去招降他们,张士诚嫌官太小,反杀了李齐,袭占了高邮,自称“诚王”,国号“大周”,年号“天佑”。这一下终惹得元廷大怒,诏脱脱亲率大军南征。
俞伯看似说得轻松,但也透露出万事有的商量,诸位最好识趣些,别学张士诚又贪又奸的例子。
俞伯提及张士诚,刘正风等不禁脸色微变,知道是对方软话说完,再放些硬话暗示自己识相。
刘启坐在椅子上,两眼不断的眨巴,看看上首的刘正风的脸色,再瞅瞅左右诸将的神态,眼光飘忽不定,不知想些什么。
于志龙微微一笑道:“我巍巍华夏已经传承千年,期间无数次北虏南侵,虽屡有得手,得财货人口无数,却鲜有能在中原立足长久的。吾观其因,多是北虏暴虐,不通华夏礼仪和经济,蔑视汉家子民如猪狗,时移世易,又不知变通,多以野蛮粗暴之法行之,导致政事弊端日甚。鞑虏入主中原后,短短数十年,皇帝竟然换了好几个,足见其宫帏内斗之惨烈,且政令朝闻夕改,贵蒙轻汉之处不胜枚举,天下苦之久矣!放眼当今君臣上下,内无明德,外无贤法,此乃亡国之兆,若此时受招安,
未免太过可笑!”
俞伯和谭子琪悚然一惊,俞伯假意问道:“不知这位小将军尊姓大名?”
“吾就是于志龙。”
“原来是飞将军,如今在益都路上下,将军之名可说是如雷贯耳,久仰久仰!”俞伯施礼道。
“顺天军能得将军,真幸甚大焉!”谭子琪追赞了一句,不忘给刘正风加点眼药。
果然,刘正风听后面色虽不变,但眼光却收了收。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我大元代宋、金,亦是此理。自太祖鼎定中原已历数十年,各朝圣主革新政事,劝农桑,兴水利,修官道,建驿站,通运河,更有东海西域货贸巨利之通达。百姓安居乐业之盛景远超前宋前金之时,朝中虽有弊端,不过高树之上偶有虫疾,实不足为患。”俞伯洒然一笑,慢慢分解道。
“诸位将军神勇,智慧通达,正是国之干将。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大元国运昌明,虽有各地小贼不时骚扰,毕竟是蚍蜉撼树!诸位将军若弃暗投明,此正是大展身手之时。如此乃诸位将军之福,朝廷之幸矣!”
于志龙立即道:“不敢当!我顺天军上下皆是苦力草民,今日之局皆因朝廷上下昏聩,贪腐无度,致使民不聊生,不得不反。大人言元廷为高树,但依吾观之却已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治。大人在京为官,当知元廷国库早已入不敷出,朝廷运作是捉襟见肘。不加赋税,朝廷军政费用无所供,必然崩溃;若加赋税,民生本就艰难困苦,此举又必然导致天下百姓破家无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民怨沸腾,已成燎原之势,正是吾辈恢复河山之时,吾倒是劝大人干干脆脆脱离元廷,入我军中效力,消灭暴元,做一个开国功臣如何?”
“两位大人不妨思量思量?”于世昌接口打趣。刘正风则微微一笑。
刘启、秦占山等与于志龙接触较少,未曾想这于志龙口利若此。尤其是刘启,听了这于志龙一番驳斥,心内又有些犹豫了。
俞伯和谭子琪更是深有所感,自己此行本是劝降而来,不料这于志龙却以己之道还施己身。
于志龙判断元廷财政已是陷入泥潭,根据多是来自于自己查阅的临朐历年赋税收入和比重,以及本地民生记录等得出。谢林主政期间,各项收支内容和田亩地契侵占等记录详实,有很好的参考依据。而且这些年各地反元风潮骤起,以各级官吏的贪腐无能,元廷的军费开支绝对是一个巨大的窟窿,否则也不会赋税如此之重。
谭子琪不愿坠了自己的气势,冲着刘正风和于志龙笑道:“我大元以武功征服四海,天下咸服,后以汉法教化华夏万民,历经数十载,早已是人心思定,有志之士出将入相者不可胜数。偶有地方不靖,也是弹指间灰飞烟灭,即便有刘贼福通,张贼士诚之人,如今也是苟延残喘,至于方国珍、郭子兴、陈友谅更是宵小无能之辈,实不足挂齿!”
“如今朝廷大军已在高邮胜绩频频,张贼困兽犹斗,灭亡只在旦夕之间,届时大军即可自由转移战场,黄淮、江浙任意驱驰,为诸位前途计,还请早做打算为宜。”
他说的倒是实情,诸将虽然不明高邮具体战况,但是朝廷信息还是侦探得一二,也知张士诚的情形不妙,万一高邮城破,这数十万大军随便分出一股来益都,他们都对付不了!
一时诸将变了脸色,多不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