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昀和信义侯军书往来了一番,大致对现今两国的态势有了一个了解。
北周如此劳师动众地侵犯大陈,却不料自己后院起火,在两国边境凭空冒出来了一个大难不死的先皇后嫡子福康王,设计将当今北周皇帝的嫡系鲁翼一军诱到了昌州和景昀大战一场,几乎全军覆没,鲁翼也成了一个废人。
而在应州的谢隽春几乎毫发未损,他原本便是先皇后为辅佐福康王而精心培养的,后因福康王被奸人所害才辅佐了今帝,此时便倒戈相向,完全站在了福康王的这一面;谢隽春在朝中经营多年,福康王又乃先皇嫡子血脉正统,从封号便可以看出他当时深受先帝宠爱,是当仁不让的储君人选,先帝因病早亡,也和得知了福康王的死讯脱不了干系。北周瞬息之间朝纲震动,福康王置北周皇帝令他北上的圣旨于不顾,发檄文直指皇帝残害手足、谋夺朝纲等骇人听闻的恶行,誓要杀回北周京师,血债血还。
两国议和书便是福康王所写,他若是想要挥师北上,边境若是不稳,他便要腹背受敌,原本就算有十分胜算都只能剩下五分。
随着议和书而来的,还有一份谢隽春亲笔写给定云侯夫人的信,里面寥寥数语,问候了定云侯夫人那日在大陈京师一面之缘后的境况,最后留下了“一诺千金”四个字样。
景昀拿着这封信,脸色阴沉。
“谢隽春为了……卫泗……真是殚精竭虑啊。”宁珞有些感慨,虽然只和谢隽春见过寥寥数面,可这个男人给她留下的印象却是如此浓墨重彩,除了景昀,几乎无人可以比拟。
“卫泗……”一提起这个名字,景昀几乎要咬碎了牙,平生第一次奇耻大辱,便是这个才不过十五岁的少年给的,他恨不得现在就领兵潜伏到北周的南安郡,趁此卫泗首尾不得兼顾的时机,狠狠捅上此人一刀,让他也尝尝这种痛彻心扉的滋味。
宁珞握住了他的手,神情歉然,他瞬间回过神来,勉强克制住自己心头的暴戾,不能再让宁珞再因为那件糟心事郁结在心了。
“和谈对于大陈来说,利弊各半,”他定了定神道,“谢隽春的大军已经有序后撤,我们最好的做法便是袖手旁观,看他们鹬蚌相争,北周国力必定为此大损,再也无法对我大陈边境造成威胁;若是陛下有心,在应州立一奇军,等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之计,挥师北上,说不定能在北周分上一杯羹,届时必能开疆拓土。”
宁珞直觉不妥,迟疑着道:“我觉得谢隽春和卫泗不应当会是这样置国家大义于不顾的人,若是我们虎视眈眈,只怕他们会另谋他法。”
景昀轻哼了一声:“你倒是了解他们。”
宁珞嗔了他一眼:“你又在胡乱吃什么醋,我虽然应了谢隽春一诺,可那是在无损家国大义的前提下,要不要和谈,你们自己拿主意吧。”
景昀和邹泽林去了信义侯所在的应州一趟,几名重臣将各自搜集来的信报摆在一起商量了好一阵子,结论也是差不多,便各自写了奏折飞马快报御前。
盛和帝的御旨没过几日便到了,命景昀负责和北周和谈一事,信义侯和邹泽林在一旁辅佐。
这旨意有些奇怪,论理说景昀和信义侯二人虽然爵位相同,但信义侯德高望重,理当由他负责。更何况,景昀在奏折中并不完全赞同和谈,而是请命蛰伏应州给予北周以雷霆一击,以雪历朝来被北周欺凌的耻辱。
今次千里迢迢过来传旨的是御前副总管邓汝,他也是宫里的老人了,笑吟吟地道:“景大人,听闻夫人有喜了,不知能否叨扰到府上恭贺一声讨杯水酒喝喝?”
都这么明当当的了,景昀自然无法推辞,便在府内设宴款待邓汝,原本要叫上一些邹泽林和昌州府中的官员作陪,却被邓汝婉拒了,说是内侍之身,不便和朝中官员多有来往,只是奉陛下之命和定云侯府吃个便饭私宴罢了。
宁珞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各项准备工作已经就绪,阖府上下都在期待着这个小生命的到来。
邓汝看到她也十分欣喜,问了很多问题,取出了盛和帝的赏赐之物,给宁珞产后补虚用的百年老参,给未出世孩子的金锁玉片,应有尽有。
“陛下托我带句话来,”等酒过三巡,邓汝笑着道,“陛下说他很想侯爷和夫人,不知道何时,能和侯爷夫人在一起高高兴兴地用一顿饭。”
景昀的脸色一变,默不作声地夹了一筷菜不置一词。
宁珞担忧地瞥了他一眼,柔声应道:“有劳陛下挂牵,不知陛下龙体是否安康?”
邓汝长叹了一声:“陛下成日里费心劳神,身旁却无一个可靠的人可托付,龙体日渐消瘦,顽疾一直无法根治,咱们这些奴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景昀的手一僵,筷子中的排骨掉在了桌面上。
宁珞也楞了一下:“难道我们离京前陛下的咳症还没好吗?”
“陛下郁结于心,哪里是这么容易根治的,这些日子冷暖交替,陛下都咳得整夜睡不着觉,上朝了还要让太医替他下虎狼之药先压制着,省得让朝纲不安,”邓汝满眼忧色,“我们这些伺候着的劝着都不听,若是侯爷在就好了。”
“太子殿下呢?”景昀终于没忍住开口问道。
“太子殿下……”邓汝又长叹了一声道,“奴才也不好说,侯爷若是有心,随便去京里找个人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送走了邓汝,夫妻二人都有些沉默,宁珞的身子沉重,已经不能整夜安眠了,硕大的肚子让她几乎坐卧不宁,只能睡上几个时辰,她深怕影响了景昀的睡眠,几次想让景昀搬去客房就寝,景昀都没答应,不假手以人,亲自照顾她。只是这一晚,轮到宁珞听着身边人整夜翻来覆去的声音了。听了良久,她,终于低声劝道:“景大哥,你还是去探听一下京城的消息吧,若是陛下……别让自己后悔一辈子。”
自从到了这西北之后,景昀刻意地忽略着京城的消息,潜心军务,闲暇之余也只是和宁珞过自己的小日子;自和北周开战以来,更是无心去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
黑暗中,那个刚毅挺拔的身躯有些僵硬,良久,身侧才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明白的,你别担心了。”
和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北周派来的和谈主使是姿容绝美、优雅翩然的谢隽春,那三寸不烂之舌,几乎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而大陈的主使景昀就好像是他天生的克星,无论他如何舌灿莲花,景昀一张堪比冰山似的的脸不动如山,在关键问题上寸步不让。
信义侯姓赵名倬正,已经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他一生为了大陈戎马倥偬,深受一些小辈的敬仰,景昀也算是他半个弟子。此次和谈作为景昀的副手,他也并没有丝毫不快,诚心将自己所有的经验倾囊以授,几个人凑在一起时常秉烛夜谈,倒也成了忘年之交。
这一日,谢隽春正在侃侃而言,说服大家互建信任,减少驻军,订立攻守同盟之时,军帐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有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神情略有些尴尬,正是景勒。
景昀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几步就到了景勒跟前,语声中透着几分紧张:“夫人怎么了?”
“夫人……她在生产……”景勒压低了声音,“好像不太顺畅,我怕侯爷担忧,便过来……”
景昀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和谈了,朝着谢隽春躬身道:“谢大人见谅,今日就先到这里,我们明日再谈……”
北周一起过来的使臣都面露惊异之色,有几个甚至有些不快了起来,赵倬正也略有些惊愕,他先前并不在京师常住,倒是不知道关于景昀和宁珞的那些传言,只是下意识地低声阻止:“元熹,妇人生子,你便是去了也帮不上忙,怎么能丢下谢大人……”
谢隽春和邹泽林几乎异口同声地道:“让他去吧……”
两人互望了一眼,不由得掩饰着轻咳了两声,谢隽春正色道:“夫人生子乃泼天的大事,若无妇人生子,只怕血脉不得已延绵、人世间早已灭绝,家不成家,国不成国,景大人快些去才好,我也跟去瞧瞧,若是有什么用得到的地方,责无旁贷。”
赵倬正有些傻了,怎么北周派过来的这个主使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还能将定云侯夫人生子扯上了这么高大的境界了。
景昀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多说了,道了一声谢便急急地往府里赶去。
到了产房,景昀便见屋里有嬷嬷端着盆子进进出出,金大夫背着双手在门外踱步,他虽然是大夫,可这生产之事还是要交于稳婆的,只怕万一有什么血崩之症,才等在这里候命。
一见景昀脸色惨白地赶了过来,他连忙迎上去安慰道:“无事,稳婆说了,胎位很正,只是个头补得有些大,所以出来得慢了一些。”
他也有些头疼,自打宁珞回了府后,景昀见她比怀孕前还要瘦,便成日里山珍海味地补着,以至于把胎儿补得过大,生产困难。
一名嬷嬷刚巧端着血水从里面挑帘而出,景昀见那血红的一片顿时眼中赤红:“这般流血怎么还会无事?别生了,这孩子我不要了!”
金大夫慌不迭地拽住了他要往里冲的身子,跺脚叫道:“侯爷,我的侯爷,你就别添乱了!孩子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吗?你现在去添乱,到时候母亲都会有危险!”
这句话成功阻住了景昀的脚步,他呆了片刻,不自觉地在原地团团打转了起来,里面传来了宁珞的嘶声大叫,夹杂着稳婆的呼叫声,听上去是如此地惊心动魄,他只觉得那叫声好像化作了一把尖刀,一下一下地剜着他的胸口。
他握紧双拳,额头抵在了墙上,几乎要喘不过起来:便是面对北周的千军万马时,也没有如此惊惶恐惧的心情。
这一瞬一息都显得如此漫长,就在他承受不住,不管三七二十一打算掀开门帘之时,一声洪亮的哭声瞬间传入耳膜,伴随着稳婆如释重负的叫声:“出来了出来了,恭喜侯爷,恭喜夫人,是个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