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在间歇的风雪中不紧不慢地前进,第三天上午进入三河县城郊地界。跟在最前方的骑兵连之后行进的是第四连一百多人的队伍,连长谢庆元骑着马走在队伍的前列,在他的左右是装备着短刀和圆盾的二十名掷弹兵,这些出征前刚完成训练的掷弹兵身穿皮甲,肩膀上斜挎着一个黑色的搭裢,搭链的材质很轻薄,但却异常结实而且防水,是用美军制式裹尸袋的pvc布裁剪缝制而成的。搭裢里装着的是20枚m67手雷,每枚手雷存储在一个易拉罐状的外包装里,按m67手雷390克的重量来算,这20枚手雷全重在8公斤左右,随身携带并不会给士兵带来太大的负担。
太阳难得地从云层后面露出来了,上午的阳光照耀在苍茫的北方大地上,给满是麦簇、草蔓的田野镀上一抹金黄色,缀在田野里的残雪和薄冰在阳光下闪着白茫茫的光。一只田鼠在地里扒拉着,似乎想要扒出冻土下面的植物根茎。突然,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仓惶地跑开了,一溜烟地消失在远处的田沟里。
望着看似曾相识的景色,谢庆元的目光开始变得苍凉,冰冷的冻土贴着躯体和四肢的感觉在他心底油然泛起,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种弥留之际的天旋地转,以及无尽的旋窝里那张如梦如幻的美丽少女的脸,和她的翠色裙袂给荒凉的大地抹上的一缕春色。两个多月前,就是在这三河县的官路旁,在他即将陷入最终的黑暗之前,那个美丽的少女落在他脸上的一滴残泪将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谢庆元的目光四处搜视着,希望能找出当时相遇的地方,但弯蜒的道路,荒凉的田野,处处都似是,处处都不是。他将手伸到怀里,抚摸着那只扁扁的银镯,心中一阵茫然,竟忘了回复对讲机里丁有三发出的命令。
“各部注意,前方三河县城下饮水休息……”
三河县城距西边的北京城一百余里(按明代一里560米计算),距东边的蓟州城约五六十里,崇祯二年十一月十三日皇太极大军潜越蓟州,第二天的十四日便到达三河县,因为三河是小城,没啥战略价值,后金军并没有攻城,只是抓到一个汉人,让其持书前往招降。之后到十二月二十八日,后金军在再次路过时,顺便攻了一下三河县城,城未破,旋即离开,目前三河县城仍控制在大明手里。
杨铭出征前已将行军计划和路线呈报兵部,按兵部的安排,途中应在三河县迎粮就食。昨日丁有三已派快马将信牌送到三河县,以便县里提前作准备。信牌是兵部下发给出征部队的联络工具,用坚实的木头制成,长六寸,宽三寸,腹背刻字,中间剖开,后片里刻有凹槽,槽内贴纸书写文字。信牌顶部雕刻成云朵状,中间有小孔用来穿提绳,还有一个黄色布质的封套用来装放和保护信牌。
杨铭和韵秋骑马并肩前行,身上的专业防寒服在寒风里依然温暖如春,俩人时不时对视一眼,韵秋冷艳的脸上竟会泛起一抹羞红。“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此情此景,倒不似行军打仗,却似太平日子里骑着马出城游春的小夫妻一般。
眼前便是三河县城了,城墙虽然不算高大,但是城上的防守颇为严整,各处垛口遍布着衙役和民壮,隐约还可以看到堆积着的擂木滚石和一些守城器械,城门楼上,几个官员士绅模样的人向外张望着。
大部队停了下来,军士们次序井然地饮水喂马,参军徐伯成带着人去喊城。不一会功夫,三河知县樊士英便带着几个生员开门出城了,在他们的身后跟着七八辆装载着粮食的大车。
“杨将军远道辛苦,这些粮食请验收,三河城小力薄,供应不周还望将军多多包涵。”甫一见面,樊士英上下打量着杨铭,拱手说道。
杨铭雷法大破后金军,收复顺义,保卫京师的事迹樊士英已在邸报上看过,虽说写的都语焉不详,但也足够让人震惊了,是以这位知县特地出城来亲见一下本尊。当然,樊知县出城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不希望杨铭的军队进城。己巳之变以来勤王军在京畿周边的抢掠行为已经被地方上广为不满,指望这些军队打胜仗固然是一种奢求,但至少也不能让他们进自己的地面抢劫吧。
杨铭知道,三河县能为自己提供这些粮食已经算是够意思了,别说自己,就算他这次出战的顶头上司刘之纶,带兵从北京出来,到了通州,通州既不提供粮草,也不让进城,搞得刘之纶灰头灰脑,堂堂兵部侍郎,只能在一间破庙里安歇,连饭都没有吃的,还是当地一个漕运官员给他送来饭食才勉强填饱了肚子。刘之纶又羞又气,给崇祯上疏请求辞职,要将所部兵马移交给在蓟州的总理援军事务的总兵马世龙,自己回家侍奉老母去,崇祯对此予以慰勉,不许他辞职。
樊士英不愿意军队进城的心理杨铭也是理解的,崇祯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宣府总兵侯世禄的部队到通州后,在城内横行抢掠,后来被保定巡抚解经传赶了出来。出城之后,又在外面抢,当时户部有一万三千七百两银子发到天津充作军饷,十一月十五日银车行至通州,在西门外梨园地面遭遇到后金军前锋哈宁阿部,后金军杀死车夫,射死押车人员三名,将银两及拖车的骡马掠去。因为侯世禄军有抢劫前科,是以大家都认为是他的部队干的,后来朝廷查了大半年,查无实据,只能不了了之。
有了这些前车之鉴,樊世英自然是不愿意杨铭的军队进三河县城了。明朝的官场规矩是文尊武卑,小小一个游击将军在知县面前算不了什么,他亲自出城来跟杨铭见面,算是给足了杨铭面子,所带的七八车粮食,也够杨铭这一千来号人吃个两三天了,樊世英自认为是尽到地方官的责任了。
而实则杨铭根本就没指望行军沿途的地方州县供应粮草,别说己巳之变的这种仓促局面,就算在平时,地方州县给客军供应粮草也不是一件靠谱的事情。此次各地的勤王军入畿赴援,因为粮食供应被坑的不少,杨铭对这段历史有一定了解,自然不会在这个问题上栽跟斗,他这次出战带足了可供全军食用一个月的粮食。
“樊大人,我军所携粮草充足,若城里有困难,这些粮食就请大人带回去吧。”杨铭微笑着躬身抱拳行礼说道。
此言一出,樊士英开始还以为杨铭是嫌他提供的粮食太少,故意在说反话,但他一眼看去,却见杨铭笑容平和,神态真诚,不像是心存怨愤的样子,这一下倒将樊士英弄得一时拿捏不准了。
“大人是陕西人吧?”杨铭见樊士英一时不语,知他心有顾虑,便温言扯起了家常。
“正是。”人的家乡不是什么秘密,樊士英是陕西举人,这在官场上大家都知道,杨铭随口问起,樊士英也不以为意。
“这几年天灾频仍,陕西受灾尤为严重,大人在陕的家人可都一切安好么?”
崇祯一朝十七年,受小冰河气候的影响,旱、蝗、涝、风、雹、震、雪各种灾害频发,其中旱灾因系气温降低降水减少的直接影响所致,发生频率尤高,对农业生产的危害也最大。连年大灾使得崇祯年间频发饥荒,规模之大、时间之久、波及之广、灾害之重,为中国历朝历代所罕见。而陕西受其自身特殊的自然环境影响,旱灾发生的频度和烈度最高。天启七年,也就是崇祯继位的那一年,陕西大旱,次年继续大旱,尤以陕北受灾程度最重。给事中马懋才的奏疏称:自去岁(崇祯元年)一年无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间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食之仅可延以不死;至十月以后,而蓬尽矣,则剥树皮而食,殆年终而树皮尽矣,则又掘山中石块为食,味腥而腻,少食辄饱,不数日则腹坠涨而死。崇祯三年,灾荒扩大到陕西全省,到崇祯六年,旱蝗霜三灾并至,全省大饥。
樊士英看着杨铭,脸上露出一丝悲凉,随即又恢复神色如常,淡淡地说:“如今国家危难至此,区区一家之艰辛,何足挂怀。”
明朝后期举人一般只能做个教喻之类的学官,或者县丞、主薄之类的佐贰官,能当上县令的不多,这樊士英能以举人身份出仕京畿知县,看来确有些本事和担当。
“三河是小城,城里难民不多,尚可勉力维持,这些粮食就请将军先收下吧,若不够,本官回城再想办法筹措一些。”樊士英拱拱手说道。
杨铭也就不再客套,立即命人搬卸粮食。出来三天了,车载随行的粮食也吃了一部分,空出来的车位补充三河县提供的这些粮食正好。
辞过樊知县,大军继续前行。这时久违三天的塘报也来了,杨铭骑着马一边走一边看徐伯成递过来的塘报。
第一张塘报是刘之纶报后金兵三千骑进驻遵化,刘之伦自己则是初九日率标营到蓟州,等粮草到后谋攻遵化。
第二张也是刘之伦报后金军进攻遵化以西数十里的石门,守将李芳扬率兵与后金军交战,炮箭齐发,白草顶乡民王家栋等数千人在高处大声呐喊给明军助威,后金军攻之不下而退去,事后刘之纶向蓟州饷司借白银一百两奖赏这些乡民。杨铭知道,刘之纶是文人,写这些不外是为了鼓励军心民心。
第三张是延绥总兵官吴自勉报其带五千勤王兵进抵蓟州,偕行的延绥巡抚张梦鲸途中因劳累过度身亡。看到此杨铭心中不禁一声长叹,按他在上个世界知道的历史,张梦鲸是一位治世能臣,他一生济危扶困、惩恶扬善、为官清廉、施政有方,曾被崇祯皇帝誉为“天下卓异第一”,是明朝中后期不可多得的能臣干吏。此次张梦鲸带着总兵吴自勉率领五千兵入京勤王,途中吴自勉逗溜不前,且一路以征马为名勒索地方,还收受贿赂私放军士逃走,张梦鲸制止不了吴自勉,一气之下忧愤而死。
第四张是驻蓟州的总理援军事务总兵马世龙报蒙古插部等三十六家数千骑入边,与后金军会合。皇太极此次入犯内地,本身就带了一些蒙古部落的人马,但更多的蒙古部落则因为害怕大明,不敢随皇太极入塞。及到现在看到后金军在大明境内纵模捭阖,每战皆捷,抢到的人蓄钱财布帛器具不计其数,这些蒙古人就眼红了,也跟着进来想捞一勺羹。
第五张是昌黎守备石柱国报后金军于初九日攻县城,知县左应选募民兵守城甚固,屡退敌军。昌黎县城在滦州东面六十里,知县左应选是山西榆次人,天启元年(1621年)举人,任职之时后金军已经入塞犯京,左应选胆略过人,单骑赴任,入城后即号召全城百姓男女皆兵,与守备石柱国一起严防死守,终保城池不失。杨铭知道,在他看到这张塘报的此时,昌黎攻守双方仍在激烈交战之中,在明天也就是正月十四日,一位被后金军掳掠做为炮灰的无名昌黎青年将以自己生命挽救整个县城。后金军于正月初八日抵达昌黎县境,先将城外民房尽数焚毁,“俘掠人民以万计,驱使之如牛马”,这位无名青年和其他被掳掠的俘人一起,被后金军驱使着填壕沟,搬云梯。在已有数名后金兵登城而上的关键时刻,这位被迫扶梯的无名壮士大吼着将云梯拽倒,梯上的后金兵纷纷坠落,不能后续登城,最终这位壮士死在后金兵的乱刀之下,但他的英勇之举极大鼓舞了守城军民的士气,后来,昌黎人在县城东门专为之立祠祭奠。
第六张是抚宁游击祖可法报后金军进攻抚宁,祖可法带领四营兵坚守两日,以马兵迎战,步兵设伏,在双望与清兵交战,击退后金军,祖可法率兵追至十八里铺而还。
第七张是山海关副将惟贤报初十日后金军抵达距山海关三十里的凤凰店,其后惟贤率二千五百余官兵与之交战十余阵,把总杨开泰率兵侦探,至榆关西,遇敌对射而亡。
第八张是兵部拒止南京右都督府佥事、总兵陈洪范带兵入京勤王,令其回师。这是因为陈洪范是辽东人,朝廷对他不信任的缘故。在上个世界的历史中,陈洪范此人颇善钻营,历任右都督、总兵,加封太子太师,挂平虏将军印,后来他暗中投降清朝当奸细,出卖了南明北使团,致使臣左懋第被害。陈洪范还有一桩奇事,那就是他曾救过张献忠,而且还不止一次。
张献忠原是延安府的一名捕快,后来因为犯事被开除,只好到延绥镇当兵谋生。结果他当兵又不安份,犯了罪依律当斩,当时陈洪范是其所在部队的主将,陈看到张献忠状貌奇异,动了怜悯之心,为之向总兵王威求情,免除了死罪,只是打了一百军棍后开除,从此张献忠便流落乡间,走上了流贼道路,并在其恐怖的流贼生涯中屠杀了数以百万计的人民。
崇祯十一年(1638),陈洪范同左良玉一起剿贼,大败张献忠于郧西。张献忠穷途末路之时,得知对面是陈洪范,大喜过望,带着金银珠宝前去联系陈洪范,由陈洪范牵线搭桥接受招安。招安之后,张献忠被授予副将职衔,安置在谷城县,朝廷给他发放了十万人的军饷,还允许他们在谷城县白沙洲造房买地种麦,进行贸易,休养生息。兵科给事中姚思孝担心有变,上疏要将张献忠所部遣散,崇祯却认为流贼能安居乐业是好事,拒绝了姚思孝的建议。于是张献忠更加有恃无恐,干脆在谷城设关征税,搜集粮食,打造兵器,壮大军队,操练士兵,一年多时间之后再次叛乱,其势不可挡矣。
思念及此,杨铭不禁一声长叹,在上一个世界,他听过太多人说明末流贼仅仅是因为吃不饱饭而造反,但事实上,张献忠等人不仅有军饷,有地种,还向当地老百姓横征暴敛,这哪里是吃不饱饭的农民?这就是军阀啊。这些流贼一旦羽翼丰满,趁着明朝与清朝(此时后金已改称大清)在关外辽锦大战,国内兵力薄弱的机会,立即造反,造反导致国内大乱的结果反过来又让明朝无力支持辽锦战场的对清战争,使得明朝唯一有希望对满清取得胜利的松锦战役最终一败涂地。
看过这些塘报,杨铭心中暗自与记忆中的历史对照了一遍,大致都能对得上,有些时间稍有出入的,可能是历史记录的错讹和不准确所致,也可能是自己穿越过来,产生的蝴蝶效应对历史进程造成了改变。
在他的记忆中,刘之纶兵败身死是在正月二十一日(后金方面的记录),或正月二十二日(明朝方面的记录),离现在还有八九天时间,正常情况下自己是完全能够赶到救援的,但杨铭现在更多地考虑到了历史进程的改变可能,心中不禁一凛。
“全军加速前进!”杨铭在对讲机里下达了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