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必显携着范同舟一道去县衙找赵知县,甫一见面,还未来得及见礼,赵知县先开口了。
“刘先生来的正好,本官正好有事要找先生商议……”
“不知大人有何见教?”刘必显微笑地拱手问道。
“昨日城里出了一桩案子,有个妇人在家被杀了……”赵知县顿了顿,似是在酌字句。
刘必显不解地看着赵知县,不知他为何要跟自己说这案子的事。
“那妇人是怀柔县人,带着个半大孩子,是跟着杨将军所救的难民进城的。据说是将军府的许娘子给了她银两,是以她并未住难民营,而是自己租着房住……”
听得此案居然跟许莹扯上了关系,刘必显不禁眉头一皱。
“有个姘夫,也就是最先看到案发现场的人,已经用过刑了,应该不是凶手。”
“那妇人的孩子曾目睹凶手行凶,本官已让人循循问过,也指称凶手另有其人……”
“这凶手既未劫财,也未劫色,甚至没杀那个孩子。妇人在城里也没甚么亲戚熟人,也没听说有仇家。据那孩子讲,这几日去过妇人住处的外人,都是将军府的人……”
“哦?”刘必显沉吟了一声。
“一个是姓张的仆妇,另一个……”赵知县看了一眼刘必显,顿了顿又说道:“据那孩子讲,好像是位少奶奶。”
“许娘子?”刘必显犹豫地问道。
“不是许娘子。”赵知县很肯定地说:“那妇人曾带孩子去过将军府,见过许娘子……”
“应是另外一位少奶奶……”赵知县踟踌了片刻,“更蹊跷的是,那孩子被凶手打晕之前,曾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敲门?是何人?”刘必显问道。
“是何人不敢确定,但那孩子说……那孩子听敲门声以为似乎是那位少奶奶来了,于是大声呼救,结果就被凶手给打晕了……”
“是这样?”刘必显沉吟片刻,对赵知县说:“待学生回去府里问一问,若有何线索,再来回大人的话。”
“只是,大人,现在另有一件更要紧的事……”
刘必显从袖中取出兵部文书递给赵知县,“大人,兵部来令,令顺义军出城作战。学生此来,是要与大人商议征调民工匠的事……”
赵知县脸色一变,接过文书扫视一眼,眉头一下子紧锁了起来。这二个月来,他一直是在惶恐不安中度过,好不容易等到孙承宗来,免了献城投敌的罪,正想着安安稳稳地当他的百里侯有杨铭的军队驻守在城里,他感到很安全。可是兵部的这一纸文书,又要将顺义城扯入战争,这实在是令赵知县心中叫苦不迭。
杨铭军即将出战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将军府,府里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女子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人人脸上都带着忧色。严格来讲,后宅的这些女子都是杨铭的女人,她们靠着杨铭的庇护在这将军府里过着安稳平和的生活,较之城外的兵荒马乱、城内流离失所的难民、甚至一般辛劳谋生的平民百姓,无疑是要舒服许多的。若是杨铭出战万一有什么闪失,这些女子将失去庇护,面临不可知的命运。
许莹坐在垂花门里,手里拿着一大撂公文在细细检阅,两名大堂的书办站在门口候着。这些公文都是调拨物资和银两的,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行军作战所需的物资准备是巨大而繁杂的,几天之内要料理齐全是一项很有难度的工作,这使得许莹不得不收摄心情,专心地投入到事务之中。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个纤瘦的身影小心翼翼走了进来,
“夫人……”女子清秀的脸上带着局谨不安的表情,躬身轻唤。
“小翠,是你啊,有什么事吗?”许莹抬起头,脸上露出微笑。
小翠目光看了门口候着的两个书办一眼,那两个书办便知趣地退出门外了。
“夫人,刘先生要奴婢……”小翠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你尽管跟我说,我会替你作主……”许莹对小翠一直印象不错,即使是上次的出逃事件,许莹也是护着她的。
“是,夫人。”小翠低头说道:“刘先生让奴婢来府里找少奶奶……”
“哦?”许莹柳眉一扬,“刘先生找她有什么事?”
“奴婢也不知道。刘先生让奴婢便是找府里的仆妇带信进去,也不要惊动夫人……”
“知道了。”许莹微微一笑,“小翠,你进去吧。”
“是,夫人。”小翠躬身退了两步,往左边的抄手游廊去了。
许莹继续看手中的公文,不一会功夫,小便施施然地从抄手游廊进到门厅里,也不跟许莹打招呼就要出垂花门。
“贾小,你要去哪里?”许莹头也不抬,冷冷地问道。
“奴家要去哪里,需要先跟许姐姐禀报么?”小轻柔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屑。
“现在是战备时期,府里人等不得随意外出走动,以免机事不密……”许莹冷冷地说。
“姐姐这话还是跟那些下人们说吧。”小淡淡一笑,“妹妹还有事,就不侍候姐姐了。”
说罢微微对许莹一福,便不再理会,出门自去了。
将军府的东厢房里,铜盆的炭火熊熊燃烧着,黄花梨架格之上,一束腊梅花插在白瓷花瓶里,粉紫色的花朵傲然绽放,在这寒冬腊月里显示着不屈的生命力。
韵秋腿上的伤正在痊愈,已经可以下床勉强走动了。她缓缓地走到架格前,伸手从花瓶里抽出一支腊梅,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一阵淡淡的冷香油然地渗入心底。
这束腊梅是杨铭昨日从后院里摘到,特地送到她的房里来的。杨铭的这些小举动让韵秋暗暗感动,此刻花在手中,香沁心底,韵秋心中一阵缠绵绯恻的牵挂再也抑制不住了。
“薇,你出去看看将军回来没有。”韵秋冷冷地对侍候一旁的女子说:“还有,将军领军出战的传言你再打听一下,有新的消息回来告诉我。”
薇应了一声诺,柔美的脸上带着乖巧的笑,心中却暗道晦气。她是昨日被杨铭指派服侍韵秋的,杨铭知道韵秋的冷峻性格,特地要张二嫂挑寻温驯乖巧性子好的女子来服侍,张二嫂便荐了薇。虽然薇来这东厢房里服侍还不到两天,但是对韵秋的种种孤僻冷傲已经领教了不少,她心里暗暗将那张二嫂几代祖宗骂了个遍。
韵秋看着薇出了屋子,诺大的房内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心中不免孤寂。她将那腊梅花插回花瓶里,缓缓地跨出房门,来到游廊里,倚着栏杆四处看着。
院子里积着厚厚的雪,只有直道和一些重要地段打扫出来了,韵秋远远地看到花圃边上堆着一个雪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拿着树枝在雪人脸上刻画着。薇从游廊里走过,那男孩便叫唤着她,似乎是请薇去欣赏自己的作品。薇出了游廊,跟那男孩小声说笑了几句便自去了,那男孩却抬了头,朝自己这边看来。
这男孩大概就是将军收留的那个姓王的小孩了,韵秋心里思忖着,从她以前了解到的情报信息里找到了答案。
“这将军倒是个好人。”韵秋的目光看着那个男孩,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那男孩发现韵秋也在看自己,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
“贼婆娘!”男孩的骂声远远地飘了过来。声音传到韵秋的耳边已经很小了,但以她的专业听力仍然辨出了这三个字。
韵秋脸上的一丝微笑消失了,心中一阵无名怒火,目光顿时变得冷峻起来。
“王小公子,别玩了,快回去写字吧。”一个翠色褙子的女孩从直道上小跑过来,娇小匀称的身子如轻风摇的豆蔻花,领子上围着的貂皮坎肩褐色的皮草在寒风里微微颤动着,给小姑娘粉雕玉琢的脸容衬出几分雍容华贵的感觉。
那男孩见了这小姑娘,顿时便眉开眼笑,扔了手里的树枝跟着小姑娘去了。
“他府上这么多美貌无双的女子……”韵秋听到自己心里的一声叹息。
垂花门里,许莹终于处理完了手里的公文,打发两名书办下去了,又拿起桌上的帐册翻看着,心中隐隐想起一件事,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却是小进来了。许莹低头看着帐册,亦不去理会她,小从门厅穿过,快要走入抄手游廊时,却停住了脚步。
“许姐姐,那个尤三娘死了。”小淡淡地说。
“哦。”许莹平静地哼了一声,目光仍是落在手里的帐册上。
“衙门里正在追查凶手,问到府里来了。”小嘴角带着一丝嘲讽,“适才刘先生从县衙回来,找奴家去问些情况……”
“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值得费力追查的?”许莹冷冷地说:“时下大军准备出战,县衙那边全力配合征调才是大事……”
“话是这么说,可是人命关天,再说那尤三娘跟许姐姐可是好姐妹,难道许姐姐不想为她讨还公道吗?”
“贾小,这不关你的事……”许莹目光突然一紧,“想不到小妹子竟然关心起那尤三娘来了,呵呵……”
“也罢,既然小妹子要为那尤三娘讨还公道,姐姐我就带你同去县衙,去讨这个公道。”许莹将手中的帐册往桌上重重一扔,施施然地站起身来。
县衙的大堂里燃着巨烛和灯笼,两行衙役手里持着水火棍立于堂下,身穿青色鹭鸶官服,头戴七品乌纱帽的赵知县高坐堂中正位,身旁立着刑名师爷。大堂的西侧站着刘必显、范同舟、许莹和小,十几名穿着皮甲、腰胯大刀的军士在其后肃然而立,他们是许莹从军营里调派过来的护卫。
“将人犯带上堂来!”赵知县从桌上的签筒里抽出一支火签,咣当一声掷于地上。这赵知县高坐正堂,一脸的严肃,心里却在暗暗称奇。他今日看到刘必显,只是问了问线索,实未想到将军府竟是如此重视此案,不仅从后门送来了三百两银子,这许娘子、刘必显,还有大堂里站着的这个不知名的美貌少奶奶,竟然一起来到县衙里,誓要为苦主讨回公道。
一个短壮的汉子被两名衙役擒着胳膊带上堂来,左右两行衙役嘴里喊着“威武”,手里持着的水火棍随着喊堂声有节奏地在青砖地面上戳打着,那汉子伏跪在地,身子一阵哆索。
许莹从人群里走出,盈盈跪于堂下,声音中带着哀惋。
“大人,死者尤三娘与奴家情同姐妹,她在城里无亲戚族人,奴家恳以苦主身份听审,伏请大人垂怜允可。”
“本堂许可!”赵知县威严地说。
“谢大人!”许莹一拜起身,立于一侧。
惊堂木一拍,赵知县对堂下伏跪着的短壮汉子喝道:“堂下的可是那何渊?”
“是……是小的……”那何渊牙齿打着颤。
“何渊,死者尤三娘,可是你的姘妇?”
“是……是小的婆娘……,小的只等时局安靖了便要迎娶她……”何渊忙不迭地磕着头回话。
“昨日你在赌场输了钱,回去时这尤三娘就已经死了?”赵知县沉声问道。
“是,小的回去时,三娘已然气绝身亡,她那孩子郑小虎晕倒在屋内,是小的喷凉水弄醒了他……”
“你平日都是输光了钱才回去,昨日为何才输了二两银子,便自行回去?”赵知县紧紧追问。
“回大人的话,小的昨日输了钱,心中火大,小的想回去找……找三娘泄泄火……”那何渊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上下牙齿打着颤。
“荒谬!”赵知县手中的惊堂木重重一拍,大堂两侧的衙役们立时又喊起了“威武”。
“大人,小的所说句句是实,请大人明鉴,大人明鉴……”何渊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你回去找尤三娘求欢,尤三娘恼你滥赌成性,拒绝于你,你恼羞成怒,便杀了她?”许莹冷冷地说道。
“你……,你血口喷人……”何渊对许莹大叫起来,又仰头看着堂上的赵知县,“三娘那孩子赵小虎亲眼所见,凶手实另有其人……,大人明鉴,大人明鉴!”
“七八岁的小孩懂个什么?何况你是尤三娘的姘夫,淫威之下,那孩子如何敢指供你?”
“看来不用刑你是不会招的……”许莹淡淡地说:“大人,请用刑。”
赵知县沉吟片刻,从签筒中抽出刑签掷下。
两名衙役上前,将那拶指夹入人犯的手指间,踩着胳膊一顿猛拉,大堂里顿时回荡起一阵鬼哭狼嚎的惨叫声。
“你招还是不招?”许莹冷冷地问那何渊。
“大人,冤枉啊,小的冤枉啊……”何渊不理会许莹的问话,只是冲着赵知县凄声叫唤着。
“大人,请换夹板。”许莹冷冷地说:“若是夹板还不行的话,那就拿铁篦子出来耍耍……”
此言一出,堂上的赵知县和那刑名师爷,堂下站着的刘必显、范同舟等人,脸色齐齐一变。
这铁篦子是用细铁丝编成的刷子,蘸上热水在人犯身上将皮肤片片刷下,极为残酷狠毒。官府的公堂里是没有这种刑具的,只有那暗无天日的诏狱才会用此。
“三木之下,何供不得?”刘必显上前两步说道:“大人,依学生之见,还是攻心为上,不宜连施酷刑……”
“刘先生细瞧了,堂下跪着的可是精壮的汉子,又不是小翠那样的弱女子,先生犯不着怜悯此人。”许莹淡淡地说。
听到许莹如此说话,刘必显一声轻叹,退后不再言语。
衙役们取了夹板上来,夹在那何渊腿上,又在他嘴里塞了破布,刑具动用,吱吱作响,那何渊吃疼却又叫不出声,只是死命的闷哼,脸上一阵阵惨白,汗浆如雨,脑袋一垂,竟是晕死了过去。
“取凉水来喷醒了,继续审!”许莹冷冷地说。
凉水喷过,人犯悠悠转醒,腿上的夹板再次用力,那何渊面白如纸,惨哼声中隐约传来胫骨碎裂的咔嚓之声。
何渊惨白的脸上涌上一阵酱红之色,嘴里呜呜有声,却是拼了命的点头。
“他愿意招了。”许莹轻松地说。
嘴里的破巾扯了出来,何渊张大嘴巴荷荷地喘着气,“小的愿招,大人,小的愿招……”
那赵知县脸色发青,一时竟未发声问供。
“你是怎么杀的尤三娘,从实招来。”许莹淡淡地说道。
“小的……小的输了钱,回去找尤三娘求欢,尤三娘恼小的滥赌成性,拒绝小的,小的恼羞成怒,便杀了她……”
许莹点点头,“你用何凶器杀的她?”
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俱完,方可推问。“尸”,是指尸体;“伤”,是指经过尸体检验发现的致命伤痕;“病”,也是指经过尸体检验后发现的致死病因;“物”,就是指物证,尤其是指致命的凶器;“踪”,则是指案发经过、行凶情节等。
眼下这尸、伤、病、踪都有了,唯独差这凶器还没着落,许莹此问一出,那堂上的刑名师爷不禁心中暗暗称奇,看来将军府的这位管事娘子,确实是个行家里手。
“小的……小的用的凶器是厨房里的菜刀……”那何渊身子还在因疼抽搐,嘴里胡乱地招供着。
“是么?”许莹目光看向堂上的刑名师爷,“尸格单上怎么说的?”
那师爷拿起尸格单看了看,摇了摇头。
“你还不老实交代?”许莹对那何渊说:“还要用刑么?”
“是剔骨刀……”何渊号淘大哭起来,“小的用剔骨刀杀的三娘。”
“刀在何处?”许莹见那刑名师爷未出声驳斥,便继续追问着。
“小的将刀洗净了,还置于厨房之内……”
“你适才所供,都属实么?”许莹问道。
“句句属实,句句属实……”
“那好,供状当堂画押吧。”
案子审完已是深夜,街上寒风朔朔,行人稀少,道路的两旁堆积着污雪,屋檐下稀稀拉拉挂着的灯笼地摇晃着。许莹、刘必显、小等人在军士的护送下返回将军府,十几名披甲挎刀的军士脚步橐橐,声音在寒夜的街面上回荡。刘必显看着走在前面的许莹,又扭头看了看与自己并行的小,却见小脸色发白,袖中的手似是在微微颤抖,他对小轻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