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里,堆满文书的御案上点起了蜡烛,古色古香的宣窑青花折枝花卉烛台,十一层的青花纹饰重重叠叠,绘画精细秀丽,线条优美清晰。御座上的崇祯拿着一封文书仔细地看着,憔悴的脸上满是震惊和兴奋的神色。
今日午前赵知县从将军府回县衙后,立即写了捷报,随着一份无关痛痒的普通公文一起,加了重赏派遣得力之人快马送往京师。出发之前赵知县反复叮嘱,到了北京城下缒上城后,务必问清事实。若今日果真有杨铭所说的雷法大捷,那就将捷报一起呈上,若没有这个大捷,那就只上报普通公文了事。赵知县料想这种惊世骇俗的大捷,城墙上千万双眼睛看着,一定是尽人皆知的轰动事件,不可能问不到。
而这次捷报到京,官员们自然是不必像上次收到顺义之战的捷报那样左右为难了,立即就将其作为紧急军情放在整叠公文的最上面呈送御前。
烛光下,公文上工整的小楷写着“遽闻京师虏警,臣五内欲裂,乃急谕杨铭,晓以大义,促其施法。铭慨然赴坛,勉力施法一昼夜,则雷声轰然,全城震动,其云京师薄城之虏兵死伤狼籍,惶然逃窜矣……”
这赵知县办事还是很地道的,除了自己表功,也没忘给杨铭吹嘘一番。
崇祯将这公文反复看过几遍,心中不免又惊又喜。上午得到城上报捷后,他就亲自登城看过。一眼望去,那后金军果真是尸横遍野。从城里出去的守军割首级都割了一个多时辰,还有两支部队因为抢首级打了起来,死伤了十几人。崇祯对此已严令训斥。
按照朝庭的赏格,一颗后金兵的首级是五十两银子。以前明军与后金军的多次交战,偶尔有的几次所谓大捷,首级也往往是个位数的。今日这城下三声雷响,顷刻就有了一千多颗首级,这简直是在捡钱,也难怪平时缩在城里不敢出城门一步的守军会出城疯抢了。
不管怎样,城下的后金兵总算是退了,京城的危险也算是解除了,崇祯松了口气,突然感到饥肠漉漉,这才想到自己一整天都没吃饭了。
乾清宫的后门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个纤秀的身影从黑暗处走到御案前,低眉垂首将双手捧着的餐盘搁到案上。
“梓童,怎么是你?”崇祯语带惊讶的问。
御案前的女子抬起头,烛光摇,映着十八岁少女洁白如玉的面容,不饰脂粉的素颜带着清丽温婉的微笑。
梓童是皇帝对皇后的称呼,这位送膳的女子便是崇祯的正宫周皇后。
“请陛下恕臣妾擅入之罪。”周皇后柔声地说,“臣妾实在是担心陛下的龙体……陛下,您一天没用膳了……”
自从后金入犯以来,崇祯就下令嫔妃们不得来乾清宫打扰他处理军机,是以周皇后借送膳来看崇祯,首先便向皇上请罪。
崇祯看着眼前的皇后容颜清减,想到这段时间来,他一直在乾清宫操劳军机,几乎从未回过后宫,而皇后不仅没有一句怨言,还在后宫带头节衣缩食,裁减各种用度来支持自己。上次他给申甫招兵买马的二十七万两银子,就有一部分是周皇后在自己和后宫的用度里节省出来的。崇祯不禁心中一酸,伸手握住周皇后的手,温言说道:“梓童你也辛苦了,来,坐下陪朕一起用膳。”
周皇后脸上一红,身子娇柔地扭了扭,“皇上,臣妾已经吃过了,请陛下快些用膳吧。”
说着,她便将筷箸勺碟一一摆放整齐,给崇祯胸前围上天蓝色的餐巾,端起盛着白米饭的瓷碗奉到崇祯手中。
热腾腾的米粒清香扑鼻而来,崇祯夹了一箸青菜就着米饭大口吃了起来,饭菜入口,顿觉味道甚是鲜美。
“梓童,这饭又是你做的吧?”崇祯一边吃一边问道。
周皇后出身贫寒,她是苏州嘉定娄塘镇人,父亲周奎,母亲丁氏是周奎的继室。周奎迁居北京后,在前门大街闹市以看相算命谋生,年幼的周氏在家操持家务,烧火做饭。天启六年(1626年),当时的信王朱由检大婚挑选王妃时,周氏以美丽的容貌、柔婉的性格和贤淑勤俭的品德被选为正妃。朱由检即位为崇祯帝之后,周氏由信王妃晋升为皇后。
她嫁给崇祯的时候,年仅15岁,崇祯与她同岁,结发夫妻,俪恩情深。当时的崇祯还只是一个穷王爷,家里的日子甚至比不上一般的大户人家。虽说按照朝廷的规定,藩王的月例钱粮还是很丰厚的,但以当时朝廷的财政状况,这些钱粮只是一纸空文,几乎是从未发放。是以崇祯虽然贵为天启皇帝的亲弟弟,日子也不好过,经常要靠着周氏做些刺绣活来补贴家用。天启皇帝只比崇祯大5岁,谁也没有想到一年之后,天启驾崩,崇祯即位,周氏成为皇后。
随崇祯进入紫禁城晋升为皇后之后,周氏仍不改勤俭本色。她裁减后宫用度,撤消各种奢縻的开支,身穿布衣,吃素食,甚至亲自烧火做饭,缝补衣服,还带领宫女纺线织布。内治克修,以身垂范,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勤俭淑德的皇后。
《崇祯宫词》有诗为证:
宫中百费俱裁减
早称君王节用情
从此外家休望幸
时艰只合念苍生
周皇后听到崇祯询问饭食是否由她亲手所作,脸色一滞,随即坦然答道:
“陛下,饭食确是臣妾所做。臣妾在菜蔬中浇了鹅汁,只为增些鲜味,好让陛下能多吃几口……”
崇祯听了默然不语。
因年来各地灾害频仍,又兼后金入犯,崇祯一方面为节省宫廷开支,一方面以示与民同苦,宣布断绝荤食而茹素。周皇后这么做菜,已有违旨之嫌。
“陛下,您龙体为重,如果吃不好,身体垮了,这大明的天下,谁来主持?”周皇后坦然地看着崇祯,“如果陛下要怪罪,臣妾愿领责罚。”
“梓童……”崇祯想说些什么,眼泪却掉了下来,泪水滴到碗中的米饭上。
“陛下……都是臣妾不好,臣妾不能为陛下分忧,反倒……”周皇后看到崇祯掉泪,情急之下,连声认错,那眼泪珠子跟着像断线的珍珠一样往下掉。
突然,崇祯似乎想到了什么,把碗一放,凛然大声地说道:
“梓童,何须忧伤?今日有大捷报!……”
说着,崇祯拿起桌上的公文,递到周皇后面前。
“梓童,你看,大捷啊!我大明自有忠义之士为国效力,你我何愁虏兵不退,天下不安,百姓过不上好日子?!”崇祯说到兴奋处,胳膊猛地一挥,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一抹红晕。
祖宗家法,后宫不得预闻政事。但皇上高兴了,这公文奏章,想给谁看就给谁看,谁又能管得着?
今日杨铭雷法退敌之事,周皇后在宫中早有耳闻。只是传闻太过离奇,各种夸大荒诞之辞层出不穷。周皇后这次借送膳来找崇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想亲自问问,只是一时还没有机会提出来。
既得崇祯此语,周皇后便没有顾忌了,展开那公文细细看了起来。
“原来此事是真……这顺义城离京城四十里……”周皇后眼睛里露出惊异之色,喃喃地说着。
“朕今日亲自登城看过,那鞑子兵尸横遍野,还能有假?”崇祯神情愈加亢奋起来,“来人,传孙承宗!”
周皇后知道皇帝要召大臣商议军国大事,自己就必须退下了。抓紧时间,周皇后对崇祯说:
“陛下,明天就是除夕了。宫人们的节钱、新衣,都还没发放……”
崇祯一时躇踌起来。这二个月来,他一直在前朝理政,后宫的事情早已抛之脑后,甚至他都忘了明天就要过年了。二个月前他给申甫二十七万两银子用作招兵,几乎已经掏空了内库的全部家底,现在再提宫中用度,实在是让崇祯捉襟见肘了。
周皇后看出了崇祯的窘迫,她心中早有打算。
“陛下,这新衣可以暂且不做,但节钱不能不发。臣妾已和懿安姐姐商量过,懿安姐姐拿出一些珠玉首饰,臣妾的嫁仪也有一些……”
崇祯面色一凝,犹豫了片刻,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握住周皇后的手。
“委屈梓童了,以后朕一定加倍还你……”
周皇后所说的懿安姐姐是天启皇帝的皇后张嫣。天启皇帝是明光宗朱常洛长子,16岁当皇帝,在位仅七年,23岁就因落水生病而死,其时张嫣仅21岁。天启病重时,其乳母客氏和魏忠贤安排怀孕的宫女进入后宫。天启对张嫣说,魏忠贤告诉朕有两名宫女怀孕了,以后生男就立为皇帝。张嫣表示反对,认为应当早立信王朱由检,最终张嫣说服了天启将皇位传给崇祯。天启临死前将张皇后托付给崇祯说:“中宫配朕七年,常正言匡谏,获益颇多。今后年少寡居,良可怜悯,善事中宫。”崇祯登基后,对皇嫂亦非常敬重,为张嫣上尊号曰“懿安皇后”。
通州,京杭大运河的北端起点。自北京成为元大都后,郭守敬奉命开凿了大都城的通惠河与山东的会通河,使运河真正成为一条连接了古中国的南北大动脉。明代每年往返北京和江南的粮船就有万艘左右,几乎每天都有整船整船的粮食、丝绸、盐铁、砖木及其他货物自江南水乡远道而来,囤积在码头上。后金军第一次兵临北京时,截了漕运,将这里的码头和一千多艘漕船焚毁,往日熙熙攘攘的繁忙水道,如今已是一片狼藉。
傍晚的通州运河水面死一样的寂静,偶或有飞鸟掠过水面,发出一声哀泣的叫声。运河东岸,层层叠叠的帐篷一眼望不到边,皇太极的数万后金大军从北京城下撤退之后,渡过通州河,在此扎营。
中军大帐内,几束火把燃着,皇太极坐在帐中正位,阴沉而严厉的眼神看着两侧立着的代善、莽古尔泰、萨哈廉、阿巴泰、杜度、阿济格、多尔衮、多铎、豪格,岳托等人。大帐里一片沉静,两侧站着的所有人都不敢做声,火光在他们低垂的脸上忽明忽暗地摇荡着,整个大帐里笼罩着沉闷凝重的气氛。
“莽古尔泰!”皇太极叫了三贝勒的名字,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威严。
“大汗”莽古尔泰出列躬身拱手站在皇太极面前,强作镇定的脸上掩不住几分惶恐之色,全没了以前那种试图与皇太极分庭抗礼的刺头劲儿。
“三贝勒莽古尔泰未得谕令,擅自行动,有误军机,着即去和硕贝勒封号,降为多罗贝勒,削五牛录,罚银一万两。”皇太极冷冷地向众人宣布,目光甚至都不看莽古尔泰一眼。
莽古尔泰脸涨的通红,嘴唇嗫嚅着,终究不敢说出什么。
今日上午广渠门外一战,他的正蓝旗阵列被第二发高爆榴弹准确击中,七百多精锐将士横尸当场,仓惶撤退下来的人带伤的也不少。当时莽古尔泰在阵列前排观看大炮轰城,要不是杨铭追求作战效率,将榴弹的落点设定在阵列中心,只要落点再往前偏个几十米,恐怕他今天也回不来了。饶是如此,还是有一块弹片远远地飞过来,击穿了莽古尔泰坐下战马的铁甲,深深地嵌入到马腹之中,这匹跟随莽古尔泰征战多年的骏马当场就毙命了。
现在,莽古尔泰的正蓝旗战力已经基本不存在了,他已经没有向皇太极叫板的资本了。
“大汗,今日三弟抢先攻城,实乃血气之勇,虽有违军令,但念其忠勇可嘉,似不宜重罚。”说话的是代善。他是努尔哈赤次子,位列四大贝勒之首,辖有正红、镶红二旗,实力强大,其子岳托、硕托、萨哈廉、瓦克达,皆是拥兵善战的猛将。而且代善此人颇知进退,在皇太极登汗位时,代善和岳托、萨哈廉有拥戴之功。
“大贝勒此言不为无理。但今日城下一战,正蓝旗伤亡最大,这都是莽古尔泰不听军令所致,若不重罚,何以安慰军心?”皇太极淡淡地说。
“大汗说我不听军令?我倒要问问大汗,那多尔衮倒是听军令了,他的镶白旗死的人就少么?”莽古尔泰看到代善出来维护自己,心中的惶恐消了一大半,那股蛮劲又出来了。
多尔衮的镶白旗撤退的时候队伍最为严整,按说这是军队训练有素,战力强悍的表现。但是没想到他们面对的是第三发的榴霰弹,一下子就被凌空爆炸射出的箭雨击杀了几百人。
立于一侧的多尔衮眼光盯着莽古尔泰,脸上肌肉扭动了几下,终于还是忍住没有出声。
皇太极眼睛里精光暴现,脸上露出怒容,一场雷霆风暴就要来临。
“大汗,今日作战失利,确实不能怪三叔,都是那蛮子雷法太厉害……”岳托出来说话了。
一直低头不吭声的豪格悄悄抬起头看着岳托,脸上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表情。他从顺义回来后,就将战败的责任辩述于杨铭的雷法太过厉害,但这种说辞大家岂会相信?尤其这岳托,对他更是冷嘲热讽。看来经过今日北京城下的一战,岳托亲眼所睹,那是不得不信了。上午在战阵上,豪格以雷法劝谏皇太极退兵,被皇太极怒斥,现在岳托又提雷法,他正好看岳托的笑话。
出乎豪格意料的是,岳托此言一出,皇太极沉吟片刻,脸上怒容却惭惭消散了。
“既然岳托也为莽古尔泰求情,那就暂且宽恕莽古尔泰违令之罪,保留其和硕贝勒封号,削五牛录,罚银一万两不可免。”
岳托是代善的长子,其人性情耿直,有勇有谋。天启六年(后金天命十一年,1626年)八月十一日下午未时努尔哈赤去世,群臣将其灵柩抬至沈阳宫中已是夜初更。随后岳托联合萨哈廉连夜动员代善立皇太极,翌日清晨卯时,以代善为首包括皇太极在内的大贝勒便召集诸贝勒会议,由代善提议立皇太极为汗。
皇太极登基之初,威望不隆,另外三大贝勒仍然试图与他平起平坐。岳托又积极协助皇太极加强中央集权,打击、消弱三大贝勒的势力。是以皇太极一直对岳托非常优容。至于后来皇太极地位稳固后,对岳托动辄加咎,屡次贬责,那是后话了。
“明日全军在此休整一天,各旗多备酒食,让将士们都过个好年。初一日大军开拨东进!”处置完莽古尔泰,皇太极又对众人吩咐道。
明日便是崇祯二年腊月三十,大年除夕,后金人也要过年。当时不仅中原,朝鲜、蒙古、后金、越南、琉球、日本,都过春节。
一干人等唱诺退出,帐篷内除了亲随外,只剩下皇太极和豪格了。
“父汗,这莽古尔泰一向无礼……”豪格总算有说话的机会了,立即就对莽古尔泰落井下石。
皇太极看了一眼豪格,并不搭理他,却对身边的亲随低沉地吩咐道:“将那人带上来!”
两名亲随将皇太极要的人夹着胳膊擒入帐中。只见那人一幅车把式打扮,腊黄的脸,一对三角眼滴溜溜地转着。见到大帐正位坐着的皇太极,扑咚一声立即双膝跪了下去,连着磕头不止。
“小的乌老二,见过大汗。大汗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乌老二自从那晚草篷吹牛被许莹撞破后,惶惶不可终日。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晋商进城拖货的机会,下定决心投了晋商逃命。那些晋商本来就是后金扶持的经济力量,除了为后金走私粮草、物资、弹药外,还肩负着刺探大明经济、军事情报的任务。顺义城自从落到杨铭手里后,就一直是皇太极关注的情报工作重点,遇到乌老二这样一个自己送上门的货,那晋商刘掌队自然是大喜过望,立即就给乌老二换上了车把式的衣服,随着从顺义城拖运火药的车队送到皇太极军中。
“你就是那杨铭手下的军士?”皇太极冷冷地问道。
“是……小的就是那厮手下……”乌老二哆哆索索的回答。
“那杨铭是何等来历,你可知晓?”
“那……那杨铭会雷法,小的本来早已投奔大汗,半路上被那厮强掠了去……”乌老二说着,一双三角眼偷偷张望。只见座上的皇太极冷冷地看着自己,目光冷漠而锐利,似乎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给看透。
“小的……那厮什么来历,小的委实不知……”这个问题乌老二不敢胡扯了。
“杨铭手下共有多少人马?”
“禀大汗,共有八百多人,马一百多匹。”乌老二老实答着。
“你为何要逃出?”皇太极微微哼了哼,那声音冷的让乌老二全身直打激灵。
“小的……小的早已投奔大汗……”乌老二脸上渗出了黄豆大的汗珠,“那杨铭淫了小的妻女……小的婆娘还抱着几个月吃奶的孩子,那厮都不肯放过,将小的婆娘掳入帐中,彻夜奸淫……”
“哦?”皇太极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之色,不知是在嘲讽杨铭呢,还是在嘲讽乌老二。
“大汗,小的和那杨铭不共戴天!”乌老二顺杆爬,“这厮贪淫好色,在府中收罗了好些女子……”
“有女子的家人去那厮府里要人,那厮假仁假义,明着答应,暗地里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将那些家人都安抚了……这府里的女子,一个也没放出来……”
“小的那婆娘连着孩子还在那厮府里,过的是生不如死……”
乌老二哭嚎了起来,鼻涕一大把,就是不见眼泪。
“求大汗为小的作主啊……小的愿跟随大汗大军,打进顺义城,手刃那厮……”
“你那婆娘,是否就是顺义游击将军府里管事掌印的许姓娘子?”皇太极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乌老二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嘴里呜呜作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