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一、曹静照
东方的天空现出一抹鱼肚白,金水河仍倒映残月的影子,紫禁城角楼的轮廊渐渐清晰起来,恢宏雄伟的宫殿建筑群浮现在清光之中,给人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乾清宫里,宫人们正在四处打扫拂拭,准备在这新的一天里迎接帝国皇帝临朝。从登基到现在,甚至在今后的十多年剩余生命里,崇祯皇帝每天都是天没亮就起床,然后就在这御极之宫治国理政,一直忙到深夜才回养德斋就寝。
“大家手脚都灵快一点,把活儿干好,皇爷就快过来了。”
领班女史曹静照轻声吩咐了一句,拿起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御桉和御座,皇帝的御桉御座是天下极尊极崇之所在,一般的宫人是没有资格触碰的,只有她这样的宫庭女官才能打扫整理。
虽然各处都很洁净,她仍是一丝不苟地反复擦拭,唯恐漏掉一丝污垢,一粒灰尘,她小心地掀起御桉上堆得像小山似的奏疏和塘报,去擦底下的桌面,这时,却发现一份文书的边缘隐隐渗有血污的痕迹。
她心中一惊,几乎要垂下泪来。这些年来天下一直不太平,每天从全国各地源源不断送来的文书,大半都不是好消息,不是报兵,就是报灾,她曾好几次亲眼看到,皇帝坐在御桉之后,手持文书愁眉不展,默然无语,也曾看到皇帝愤怒地将塘报掷于地下,含泪咆孝,每当见到这样的场面,她心里都会跟着皇帝一起哀伤悲愤不已。
和其他的宫女一样,她出身良家,十二三岁未通人事的时候便被选送入宫,至今已经七八年了。按明代的宫制,立六局一司,六局为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和尚功局,一司为负责维持宫女纪律的宫正司,品级皆为正五品。作为宫女,除了被皇帝临幸升为嫔妃之外,能做女官便是最大的梦想,几千宫女中,不过一两百人有这等福气,剩下的人便只能默默无闻地服役,一直到她们二十多岁的时候,才放出宫外,由其家自论婚嫁。
在美女如云的大内后宫,她的容貌并不算特别出众,但自幼聪慧好学,端庄沉稳,入宫没两年就考取了女秀才,其后又递升了女史,成为正式的女官。
宝妆云髻亸金衣,娇小丰姿傍玉扉。
新入未谙宫禁事,低头先拜段纯妃。
从流传下来的这首曹静照诗作可知,她入宫尹始便跟随服侍段纯妃。段纯妃是明熹宗天启皇帝的妃子,南京鹰扬卫人,出生于万历丁未年(1607),天启元年(1621)刚满14岁时,以选美第三名的身份进入内庭。她性情温淑,仪容端庄,行事谨小慎微,在魏忠贤、客氏把持的混乱不堪的内宫环境中得以保全自身,但却在崇祯二年(1629)五月,年仅22岁便香消玉殒。
段纯妃去世后,所属的宫女们失去了主人,各自另行安排去处,曹静照以其才学过人,持事勤谨,被分派到乾清宫当差。乾清宫是皇帝御极之所,能到这里当差是一份莫大的荣幸,她自是万分珍惜这个机会,工作不辞劳苦,时时谨慎,处处细心,经过半年的试用,崇祯对她的表现很满意,提升她为领班女史,还让她协助处理一些非机要的文书字牍之事。比如,逢年过节皇帝分赐给枢辅重臣的一些物品,上面需要题字的,便大多出自她的手笔。她书法精工,字迹极具神韵,内庭外朝但凡能见到她的字,莫不暗自赞叹。
养德斋是乾清宫后面的一处颇为幽静的院落,是皇帝休息睡觉的地方,那里的寝室之内,一丈高的木质台阶连接高高的御榻,帝国皇帝是大明社会阶层金字塔的顶点,皇帝的卧榻高度也彰显这一崇高的地位。
像往常一样,天色未明,崇祯天子就离寝梳洗,穿戴常朝冠服,从养德斋步行到乾清宫前边的院子里焚香拜天,行过四拜叩头礼,便回到乾清宫治国理政。若是太平时日,皇后、妃嫔们会照例来此向他请安,但时下虏兵入犯,天下狼藉,他早已传旨免了请安之礼。
坐到御桉之后,崇祯取过桌上的文书开始省阅,曹静照双手端了一个牡丹瓣式银胎堆漆剔红托盘,上边放着成窑青花盖碗盛的燕窝粥,她近到御桉之前,将盖碗和银匙轻轻搁到桌上适当的位置,随手把碗盖揭开,燕窝粥的甜香便溢了出来。
至此她就应该退下了,皇上处理朝政是不允许任何人在旁干扰的,曹静照离开之前,下意识地瞥了皇帝一眼,却见崇祯的目光仍是紧紧落在手头的文书上,食物的香味似乎并未勾起他的任何兴趣,他的眼窝有些发暗,俊秀的脸庞也带有几分憔悴,却仍掩不住刚毅威严的神色。
历经天启、崇祯两朝,曹静照自然也感受到两位皇帝性格品行的截然不同,天启皇帝性情嬉恬,耽于玩乐,治国如何暂且不论,内庭被客氏和魏忠贤搞得乌烟瘴气。客氏是天启皇帝的乳母,天启帝被她从小带到大,两人之间有了不伦之情,而魏忠贤则是客氏的太监男友,他和客氏一个把持朝政,一个扰乱后宫,共同促成了明代历史中的一段荒诞岁月。
天启帝的嫔妃中,裕妃张氏原为宫婢,天启三年被临幸受孕后封妃,因为性情刚烈正直,得罪了客氏和魏忠贤,被关进冷宫,断绝饮食,饿了14天活活饿死。在生命最后时刻,她凄惨地匍匐爬行到屋檐下接饮雨水,终年18岁,死后以宫女身份下葬。
成妃李氏,因借侍寝之机为失宠的范慧妃说了几句好话,也被关进冷宫,因为有张裕妃被饿死的前车之鉴,李成妃偷偷在屋檐壁隙里藏了食物,关了半个月勉强保住了性命,被罢斥为宫人。
贵人冯氏,因为劝天启皇帝罢内操,所谓内操是指挑选一部分太监和宫女编整成队,进行军事操练,基本纯属无事折腾,她此言犯了魏忠贤的大忌,被赐死。
贵人胡氏,刚被天启帝临幸,因为她不是魏忠贤一党的人,魏忠贤担心她得宠而不利于己,乘天启帝不在宫内的时候将她弄死,然后报了个暴卒的死因,天启帝也不闻不问。
就连曹静照服侍过的段纯妃,她是经过朝廷正式选妃程序产生的全国选美第三名,与皇后同时受册封,也未得到天启帝的重视。所幸段妃低调隐忍,算是保全了自身,但也因为无宠无子,天启帝死后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情感无所寄托,年纪轻轻便命赴黄泉。
而与天启同为一父所出的崇祯则是完全不同的性格品行,他行止端正,不苟言笑,勤谨好学,性情刚毅。登极之后,诛客魏,除弊政,正朝纲,宫中风气焕然一新。天子坐明堂,御极治天下,看到眼前这位年轻皇帝目不转瞬地省阅文书,神情威严而肃穆,曹静照不由得心头一暖,婉转低首退了几步,托着漆盘就要转身退出殿外。
这时,只听彭的一声,崇祯勐力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桌上的碗匙叮当作响,因为起身太急,就连身后坚固沉重的紫檀龙椅也发出一阵摇晃之声。
“大捷!好,好!好个顺义营兵,好个游击将军!哈哈。”
皇帝高兴的笑声在殿内回响,曹静照停住脚步,目光看向崇祯,她知道这次传来的终于是好消息了,心中不禁一阵喜悦,随即却又泛起几分酸楚,自虏兵入犯以来,至今已有两三个月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崇祯的笑声。
“区区数百人马,击破建虏三千铁骑,阵斩敌首一千八百七十二级,好个大捷!好个游击将军!”
兴奋激动之下,崇祯毫不在意殿内宫人的存在,语气中甚至还带有一些炫耀的感觉,就像一个长期考试不及格的学生突然考了满分一样,迫不急待地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成绩。他现在看到的这份捷报,便是十五日杨铭在遵化西边击败岳托的镶红旗部队,阵斩一千八百余级的消息,公文是通过塘报系统从蓟州传到京城的,所以三天之后才送达御前。
“奴婢恭贺皇上天军大捷!”
克制内心的波澜,曹静照柔声说了一句,上前擦拭御桉上溅出的粥汁,又将那青花盖碗外沿抹干净了,仍旧放回桌上。她知道,若是按照通常的规矩,这碗燕窝粥是要换掉重上的,但皇上一向注重节俭,不会允许她这样铺张浪费。
高兴过后,崇祯脸上的表情重新严肃起来,他向曹静照微微点了点头,坐下身子,拿银匙一边喝粥,一边继续省阅文书。
第二份公文是云南黔国公沐天波上奏的,内容是向朝廷进贡大象和马匹。沐天波生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是黔宁昭靖王沐英第十一世孙,而沐英则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章的养子,受封世代镇守云南。
沐氏家族传到第十代时,也就是沐天波的父亲沐启元这一代,因为朝廷不断加强中央集权,沐氏世袭的权力历代递减,因此,沐启元和云南地方官府之间发生了很多摩擦。崇祯元年,沐启元突然暴毙,其黔国公爵位由年仅10岁的沐天波承袭。
野史传言沐启元是被其母下毒鸠杀的,因为他性情狂悖,纵容家奴残害百姓,与巡按云南御史余瑊互相攻讦交锋,甚至图谋起兵诛杀余瑊,其母宋氏夫人刚毅果断,说:“吾家累世忠贞,原无失德,岂因此子败祖宗臣节乎?”为维护家族日渐式微的权力和利益,为保全沐氏历代忠贞的令名,于是以毒酒将其致死。
1974年,考古发掘了南京将军山的沐启元墓,出土了大量文物,其中墓主的尸骸经过科学鉴证,确认死于砒霜中毒,由此也证实了野史传闻的真实性。在出土的文物中,有一面“黔宁王遗记”金牌历久弥新,上面刻着30个字的“特谕”:“凡我子孙,务要忠心报国,事上必勤慎小心,处同僚谦和为本,特谕,慎之,戒之。”这件陪葬品也许是沐氏家族对死者的最后告戒。
其后的历史事实证明,沐天波忠诚地奉行了这一家训。顺治十五年(1658),清军攻入昆明,沐天波随永历帝朱由榔逃入缅甸,顺治十八年(1661)五月二十三日,缅甸国王莽达的弟弟莽白发动政变,杀死哥哥自立为王,七月十八日莽白设下圈套,要求永历帝前往睹波焰塔参加一场饮用“咒水”的仪式,七月十九日,永历朝臣前往仪式地点,缅军即对他们进行围杀。
因为沐氏在云南的世代名望,缅甸人原本并不打算杀沐天波,而是将他隔离在外,沐天波见情势危急,从看守身上夺取腰刀,奋力冲进包围圈,他拼死杀敌,连毙了九名敌人,自身亦被缅军所杀,为保护永历朝廷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明代宫廷有驯养大象的传统,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后,恢复了大象临朝旧制,仍在海子桥元代象房旧址驯养大象,但数量较少。明弘治八年(1495),皇家建象房于宣武门内西城根,南方贡入的大象入西便门,经过一小桥,便来到象房,这段大象途经的街道因此被称为“象来街”。
大象经过一段时间的驯养之后,基本达到“奴知象意,象晓奴语”,即移交给锦衣卫驯象所开始服役。每逢举行盛典,如正旦、冬至、圣节三大朝会,象群被牵到皇宫,或驾车,或驮宝,或站班,各有分工。大臣上朝,大象站立排列于午门前御道左右,蔚为壮观。
沐天波上疏进贡象马,当然是向朝廷表示忠诚,虽然此时他还只有12岁,但疏文中卑恭忠谨的姿态却是极为得体,若没有前面那封顺义军大捷的塘报垫底,崇祯看到这进贡象马的奏疏,心里的滋味只怕会是五味杂陈,但现在正值龙心大悦,沐天波的奏疏自然更是锦上添花了。
桌上的这一大撂公文,将大捷的塘报放在最前面,进贡象马的疏文随后,显然办理文书的官员们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崇祯素来对臣下的这些小动作很反感,但在现实中偏偏又难以割舍地需要他们的服务。
提起朱笔在奏疏上批写了几句慰勉之语,崇祯又拿起了第三份公文。
这封公文是孙承宗从山海关报来的。崇祯二年十二月十四日,孙承宗到山海关招抚祖大寿,在上个世界的历史里,他一直留在那里督办防务,因为穿越的蝴蝶效应,在本世界里,他抚定祖大寿后便赶回京师,直至永平陷落,皇太极兵锋抵临山海,情势危急,崇祯才再次派他离京赴关。
孙承宗在奏疏里报告了山海关的兵力布防,字里行间似乎颇有章法,崇祯初看甚感满意,但再往后看,脸色却又沉重起来,却见文末写道山海关北路副将官惟贤与游击张奇化率部与敌军交战,不幸中流失身亡,士卒死伤三百余人。
在前几日的塘报中,还曾看到官惟贤在距山海关三十里的凤凰店,率二千五百余官兵与后金军交战十余阵,双方互有胜负,可不到十天时间,人突然就没了,崇祯眉头紧锁,心里不禁对孙承宗奏疏中的排兵布阵暗暗生疑。
他拈起朱笔,思忖半晌,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批示,便将这奏疏置于一边,继续看下面的公文。
第四份公文是甘肃巡抚梅之焕的上奏,陈述其与甘肃总兵杨嘉谟率军赴京勤王,军队行进到安定县(今甘肃定西)时,悍卒王进才、殷登科、吴天印、王进礼四人鼓动军士哗变,乱兵杀死参将孙怀忠,把总周道昌、连登魁,并劫走随营军饷,正月十一日奔回驻地兰州。
所幸的是,相较于之前部众哗变的山西巡抚耿如杞和总兵张鸿功,梅之焕此人更加精明能干,胆略非凡,正月十一日,他与乱兵同一天赶到兰州,向哗变的军众宣布只诛杀首恶,挟从者不究,并出具赏格,积极开展平乱工作。两天之后,军众里的蒙古夷丁拜户、哈杰等人,将倡乱的首犯王进才杀死,到了晚上又生擒殷登科、吴大印、王进礼三人斩首,搜回饷银四百余两。次日,梅之焕同总兵杨嘉谟一起重整营伍,将作乱的那一营兵留下,其余部队继续向北京出发勤王。
第五份公文是三边总督杨鹤上奏,陕西边贼王子顺、苗美二人,纠合了一些流民和逃兵,数量发展到三、四千众,劫掠绥德县,击败明军参将石在廊,并南下围攻韩城县。杨鹤和陕西巡抚刘广生调集军队前往解围,击败贼众,斩首三千级。逃走的贼众又往回跑到清涧县劫掠,官兵追击,王子顺率112人向总兵杜文焕投降,苗美部被官军追斩七十级,三百余人投降,余者分为二股,一股逃到安定县,一股逃到西川。
西川是甘肃岷县以西桃河两岸地区,包括西寨、清水、十里等地的桃河沿岸河川区,东西绵延30公里,面积约50平方公里,海拔在2305米至2463米之间。此地位于甘肃南部,地处青藏高原东麓与西秦岭陇南山地接壤区,贼众逃到那里,官军很难追捕。
与此同时,苗美的叔叔苗登雾也发动叛乱,杀差官禇国恩等人,啸聚于安定县,劫掠鄜州、中部、宜君,河西道蒋士忠和总兵杜文焕一起击败贼众,副将李卑、都司艾穆等部兵马也陆续集结,在强大的军事压力下,贼党黄虎无奈向官军乞降。
陕西动乱的根源,在于崇祯初年,新皇登基尹始,即行大刀阔斧地整饬吏治,裁撤驿站,淘汰冗兵,大量军事和准军事人员失去工作流入社会,而官府无力给予妥善安置,这些人都具备作战技能,拥有一定的社会关系和人脉网络,互相串联,啸聚起事。加之陕甘地区连年干旱,农业欠收,产生了大批的饥民,另外,河套地区自永乐朝被蒙古部落占据,所谓的“套虏”就经常扰边,天启七年林丹汗被皇太极击败后西迁,又进一步加剧了河套的动荡,于是,以乱兵为主导,蒙古武士为助力,饥民为辅从的大动乱格局从此拉开序幕。
而己己之变的后金入塞侵明,破坏了明朝的行政体系和社会秩序,使得乱兵和饥民的行动更加失去控制,极大地促进了动乱的产生和扩展。此次甘肃勤王之军在安定县的哗变,恰与王子顺、苗美、苗登雾在甘南一带的叛乱同时同地发生,这就是双方互相影响,串联协作的明证,而王子顺还曾勾结蒙古人入边参与作乱,使得局势更加复杂化,也更加难以收拾。
这些社会动乱的发生,与崇祯即位之初的裁驿、整军、蒙古革赏直接相关,这也是崇祯政治上不成熟,对国家治理的渴求太过急切,行事手段简单粗暴所导致的严重后果,而且崇祯即位后的一系列政治、军事低级操作远不止此。少年天子,锐意进取,却缺乏老成谋国的智慧和手段,一意蛮干,结果就是为社会的崩溃和国家的灭亡打下了浓重的伏笔。
即以蒙古革赏为例,登基尹始,年轻的皇帝便对明朝北部边疆的诸蒙古部落“尽革其赏”。右翼蒙古土默特、哈剌嗔、永邵、鄂尔多斯等部一贯是所有蒙古部落中最富足的,除了其所占之地水草丰美外,很大程度在于与明朝的互市获得巨额利益,这也是“俺答封贡”以来数十年间明朝北部边防晏然无事的原因。崇祯帝的作为,使得“诸部哗然”,但崇祯起初对此并不在意,那时的他还沉浸在天朝上国的梦想里,并未料到边夷的动荡会如此激烈地危及大明的生死存亡。
此时此刻,崇祯看着奏报,心中忧思愤满,一匙燕窝粥挑到嘴边,半晌也没入口。他用朱笔在奏疏上题写了几行,一方面训斥梅之焕,一方面也给了几句慰勉之语,然后继续看下一份文书。
第六份公文是顺天府尹刘宗周上奏的,去年十二月满挂四万大军在永定门全军覆没之后,刘宗周就组织人力出城收殓阵亡将士遗体,当时收得尸骸三万多具,正月初敌军退去,北京周边地界逐渐安定,刘宗周将遗体搜寻范围扩大到城外二十里,在后续找到的将士尸骸中,发现了阳和卫游击毛国华、高山卫参将李胜松、守备梁才等中高级军官的遗体,他给死者家属发放了丧葬费用,并向朝廷申请对这些家属予以抚恤。
这份奏疏事实简单并且有例可循,在处理上无须大费周折,内阁的批红已经表示同意,崇祯拈起朱笔落下圈点,作为最终的认可。
第七份公文是直隶巡按董羽辰参劾玉田知县杨初芳,这位七品县令在己己之变时的表现很窝囊,后金军还没到玉田,他就带着家卷弃城而逃,其行为影响甚为恶劣。那顺义知县赵晖中虽然和生员们一起出城迎降,但好歹保全了一城黎民的性命,这杨初芳自己贪生怕死,置全城军民于不顾,率先逃窜,以致玉田全县群龙无首,一片混乱,虽然后金军并未在玉田投入太多兵力,但县境受到损失却很大。
崇祯朱笔批下了“交部议处”四个字,便将文书弃于一边,继续往下省阅。
第八份公文是直隶巡抚方大任自我弹劾的奏疏,起因是关于永平的战势情报失误。本月初二,顺义县送归麻登云和黑云龙至京,便向朝廷报告了杨铭对永平守将杨春叛降的预言,孙承宗以六百里加急送信给永平兵备副使郑国昌,令其小心防范。初四永平失陷后,消息很快就传回了京城,但因为当时后金大军刚刚离畿东进,北京周边仍有敌军小股游骑梭巡,各城之间信息沟通不畅,方大任虽然也知道永平失陷的消息,但这位老兄不知又从哪里听说永平安然无恙,欣喜之下,飞骑报京以慰上意,没过两天他再次从其他渠道证实永平确已失陷,惶愧之下,上疏自请处分。
方大任是安徽桐城人,明万历四十四年65岁才考上进士,出任元城知县,他为官廉明公正,后来又升任监察御史。天启年间,因反对魏忠贤,被罢官削籍。崇祯元年复官,升都御史,后来又出任直隶巡抚。其人现今已是78岁高龄了,虽说这次出了一点小差错,但也不算什么大事,重要的是他这种服事君王诚惶诚恐的态度让崇祯甚感满意,崇祯朱笔批下慰勉之言,将奏疏置于一边。
第九份公文是崇文门监课主事刘镐的奏疏,崇文门是明清时期北京内城九门之一,明代大运河终点从积水潭改到通州之后,崇文门成为经由水路到达北京城的重要通道,明初崇文门即设有征税宣课司,到明中期成为京城总税关,并一直沿用到清朝。
明清时期北京作为都城,庞大的皇室以及各级官僚衙署、文人士子、富商豪贾各色人等聚居在此,构成了全国最大的消费中心。五湖四海的商人携运各式商品纷至沓来,以满足北京城的日用所需,这些客旅商货都要在崇文门登记报税,故崇文门关也有了“天下第一税关”之誉。
刘镐是天启二年(1622)进士,主管崇文门税关,他在疏文中称,有民人徐清等五十五人捐银一千多两犒军。作为税政官员,常年和商贾打交道,自然会有一些人脉资源,时下国家危难,组织发动相关人员捐款爱国,也算是应景之举。
但除此之外,刘进士还对军事发表了一通议论,他说现在敌人虽然已经走了,但并未受到什么战损,走了还会来的,昌平州和顺义县是京师的肩膀,通州是京师的左臂,良乡是京师的咽喉,这几个地方都是防御的紧要之处,回想以前嘉靖朝时的“庚戌之变”,蒙古俺答汗兵临北京,其后朝廷便布置各军分驻昌平、顺义、怀柔、红门、良乡、卢沟桥,事实证明有效,今天的建虏兵势更甚于当年的俺答汗,咱们应该抓紧时间尽快按此布置防御。
刘镐并没有军事工作经验,所说的这些议论自然也是隔靴搔痒,未必就真行得通,但他不懂,崇祯更不懂,看了这份奏疏,崇祯思索良久,提笔批示兵部采纳其分兵驻防的建议。
第十份公文是兵部呈报的,兵部收到一批湖广解送的军器火药,可这些军火质量很差,经多次测试完全不堪使用,请求把军火移交给工部进行改造完善。对此崇祯不假思索地予以拒绝,提笔批示道:“若如此办理,将来外省解送之器械必定越来越差,着兵部酌情驳回解送,勿使浪费改造之资。”
第十一份公文是保定巡抚解经传的奏报,内容是朝廷从澳门购买的火炮以及招募的葡萄牙炮手已经抵达保定,即将运入北京。
明末的时代,世界正处于第一次军事革命时期。在欧洲,火器开始逐渐取代长矛刀剑,炮兵开始走上战争舞台中央,而红夷大炮则是西方军事革命中的新式武器传入中国的典型代表,它的传入对于明清革鼎的历史影响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