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虽然噩梦不断,但我仍起得很早。母亲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不慌不忙地煎鸡蛋,炖排骨汤,切碎肉沫。父亲守在她背后,笨手笨脚地摆着碗碟。我洗漱完,便急急忙忙地过去帮忙。正要走进厨房时,我看到了茶室里的传真机。传真机带着答录功能,我的噩梦可以说就是从它开始的。
我关禁闭的那天,组织上便撤销了监控。也就是说,这台答录机已经有**天没有再开启。在受到监控的三四天里,答录机每天有几十条答录信息。那么,解除监控后,它会留存着多少答录留言没有接听呢?
我返回到茶室,坐在传真机前的座椅上,“啪”地一声按下答录机播放键。空转了几下之后,里面传来自动接听电话的电磁声。
“喂,英子。”
假如我不是坐在椅子上,准备长时间接听留言,我肯定会瘫倒在地上。实际上,我的整个身子都倒在了椅子里。我的大脑像经历真正的海啸一样,搅得天翻地覆。
“英子,对不起。”这次声音更加温柔,更加恳切,像刀一样插进我心里。
“要像一个警察一样看待……”许钧的话突然钻出来,像一注清醒剂,渐渐唤醒了我的注意力。我感到自己像是从致命的可怕的深渊挣扎着爬出来,大脑慢慢地恢复运转,精神一点点地振作起来。
当我终于战胜难以抑制的悲痛,设法像警察取证一样再次听下去时,答录机“嘎”然断掉了。无数的词汇,我想听到,我想倾诉的词汇,塞满我的脏腑。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父母不行,何晓莉不行,能告诉许钧和范达轩吗?显然不行。告诉他们方非就死定了。
我执拗地望着窗外。时间还早,隔着绵绵细雨,一切显得迷濛而模糊。小区的标志性植物——两棵巨大的银杏树下停着一台车,车里亮着红灯,显示汽车并没有熄火。
这有些奇怪。那是我住的这栋楼和地下停车场的必经之地,而且那个地方是禁止停车的。
半个小时过去,我被那台车折腾得既疲惫又烦躁。历数了出入的车辆,又历数了过往的人流,但那台车就是岿然不动地停在那里。我几乎想亲自下楼去看个究竟。
但我知道不能这么做。那台车一定是许钧安排的,只有警方的车才能停在那个鬼地方,让保安无可奈何。我一定要另想办法,掌握主动权。
业主委员会。对,业主委员会的几个老头老太跟我关系都不错,他们一定会将那台车赶出小区,当成自己应该做的。
我迅速掏出手机,在电话里讲了自己的抱怨。然后,跟父母交待一声,捏着车钥匙下了楼。我把汽车移出库,停在可以看清通道的地方。
一群老头老太围住了那台车,保安出面干预,引起了争吵。司机无奈地离开树下,往规定停车位驶去。趁着这个当口,我迅速驾车出了地下停车场,驶出小区。
但我还是低估了监视者。刚驶出一个街区,我便发现背后多了一条尾巴,而且无论如何都甩脱不了。我狠狠地皱了皱眉,在步步高超市门口停好车,往四周街道扫一眼,看清跟踪者的方位后,提起小背包混进购物的人流。
我首先进入生疏区,然后转入副食区,专挑人流多、货架高的地方走,最后趁混乱进入杂货区,钻进货物进出通道,从后门离开了超市。
让许钧的监视或者保护见鬼去吧。我在心里暗暗地骂道。
在门口拦了一台出租车直奔汽车南站,然后换乘前往高铁站的大巴。等待乘车的人较多,大家一窝蜂似的往车厢里冲。我不想在人群中引人注目,上车前走进卫生间脱下身上的红色毛衣,换上蓝色棉外套。这样,背上包就像个高年级学生,消失在越来越多的服装颜色类似的年轻乘客中。
我一边登车,一边观察着车上车下的人流。还好,大巴里没有发现盯梢的人。
一个小时后,我在驶往郑州的高铁上找到了座位。这次,我没有再换装。临时用手机订好的高铁票自助取票也很便捷,到处是陌生的人流和漠视的目光,我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终于可以休息一会。两个小时的乘车时间,我都呆在座位上假寐。
下了高铁,迎面吹来郑州的冷风。我上了一辆出租车,说了要去的地址。司机没说什么,一踮油门便驶离了高铁站的高架线。我要去的地方是郑州的老城区洛阳街,街道狭窄,虽然正是傍晚,但人流不多,两边立着灯火通明的楼群。
我在指定的贵都宾馆门前下了车,朝街面迅速地环视了一眼,便走上了台阶,推开富丽堂皇的玻璃门。
宾馆内,古色古香的宜人气息包围着我。左边是一间宽敞的装饰新奇的茶室,值班服务员正处于最忙的时候,看到我找人似的走进来,懒得理睬,脸转向一边。
按规定办好住房手续。预订的房间就在二楼,室内有一张板床,一张写字台,靠窗的阳台装成茶室模样,一张小几两张矮藤椅。卫生间背靠走廊,通透式,用全幅玻璃包围着,防水窗帘拉到墙角,里面的情形一目了然。
我放下背包,烧好水,便坐到矮藤椅上,一边品茶,一边透过房间的窗户凝望着宾馆前面的街道,等待方非或者跟方非有关的人前来接头。
枯坐了一会儿,我不耐烦地站起身,在房间里紧张地踱步。可以肯定,许钧安排的保护人员已经在超市里甩开了,但我心头的被监视感却丝毫没有放松。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他们又设法跟到了郑州?许钧一定会想方设法探究我出门的原因,而不惊动我。这就是说,我所感受到的监视是来自于自己的同事,我依然在许钧的监视或保护之下。
不过,我并不觉得这一切多么有意思,相反,时不时地禁不住浑身颤栗。自方非失踪让我的生活陷入突变以来,我一直感到自己落入了猎捕者的陷阱。这个突变对我来说,来得过于严峻、残忍,来得突然,又无法挽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