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良久,我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我不知道睡着没有,却从窗棂透过的光线里判断出,上午的时光已经过去。我木然地抬了抬头,床前围满了人,所有脸庞似乎都是呆滞的,神情在我的注视下变成含混暧昧的样子。
我的视线终于撞上了许钧惨白的脸。
一点点地,昏睡带来的迷雾散开了。一切都过去了,贾金友和蒲景奇侵占国有资产,分赃不均引发的争斗,李铮夺取公司股权的复仇,都因他们的死亡而真相大白,只是蒲景奇和宋敏死无对证,骚扰电话成了永远的谜。然而,对我来说,骚扰电话谜底揭不揭开,毫不在意。方非死了,我的青春永远地失去了。
我活下去的意志是方非给予的,他是真正的英雄,比徐勇、宋敏要勇敢正直百倍,他冒着极大的风险揭露犯罪,即使说谎只是为了在我面前证明自己,他爱我。他走了一半的路,需要我继续走下去。还有许钧,每当我要倒下去,都是他扶持着我,给予教诲
室内温度适中,既不很热,也不很冷。我的头很疼,嘴里有一种粘稠、陈腐的味道。我做好了聆听千遍一律的教诲的准备。
许钧脸上浮起丝丝笑容,指了指窗外很好的阳光,说:“起来走走吧。想想看,是不是方非决心要给你留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许钧的话依然那么武断,跟其他的劝说者其实没什么两样。我以为自己会逆反,会羞愤,会难过,会哭。可事实上,我真的平静地坐了起来,泥塑般地慢慢地自己走了出去。待到神志彻底清醒,意识到自己做出什么决定的时候,父母和同事们已经办完了方非后事的前期工作,只等下水。
圣诞节后的第一个周末早晨,许钧租了一艘小船,载着我驶入江湾。此时的许钧似乎比我还要悲痛,絮絮叨叨地叙说着自己的心思。他说,这段时间以来,他醒着的每一刻都想起方非——这本是刑警生涯中的常事,但这次,他的感情不一样。他沮丧地说,是他没能及时发现真相,是他无力挽回方非的死,给我带来了不幸。
他甚至一边解着船缆,一边眼里闪着泪光。他一生在侦破案件时从未失败过,但这次却感到极大的失败。他做的所有工作在案件里都成了侧面迂回,而我的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却是正面强攻,无论是夜闯博智网络、调查未知叔叔,还是自媒体散布消息、孤胆前往新田,都是正面侦察的典范,起到了关键的突破作用。
小船在望江亭下的深潭里荡着圈。因为泪水的缘故,我的手指沾满了灰泥。方非失踪和死亡这段时间,我足足瘦了十五斤,曾经腴润的手指变得秀枯,伸进盂钵一抓,骨灰全从指缝间溜走。我总是把骨灰当作方非,不忍撒手。方非还是那天早晨离开的模样,倚在驾驶窗口和我说话,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像是没有逝去。
但是,他说的不再是对我的甜言蜜语,而是见到父母的喜悦。他说,他盼了二十多年,终于盼到了跟父母团聚。好正常的思念,但我恍然醒过神来,捏着骨灰动都不敢动,满脸惊恐的泪水。
然而,哪怕处于情绪的谷底,我也强迫自己慢慢地撒着骨灰,让骨灰均匀地融入江水里。这对我来说是唯一的强效镇静剂。我必须对自己更残酷些,方非的死亡让我相信只有残酷的东西才能让我变成那个想要成为的人。
而且,我完全不打算带着这种哀怨的情绪走进想要成为的人,像个被迫成型的标本。这回,我不想躲避,我要采取正面强攻的姿态,在失去方非之后形成一种惯性。
“完事了。”我冲着船舱喊,两手捧着盂钵奋力往深潭方向抛去。“咱们往回开吧。”
“好,总算可以放下了。”许钧说。
“嗯,这本来就是件一劳永逸的事,以后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
许钧发动了引擎,把持着船舵朝停泊的口岸驶去。他提议去宝隆和悠悠闲闲地吃一顿早餐。然而,不论许钧的思维多么缜密,怎么都不会想到宝隆和是我和方非以前最喜欢光顾的地方。尽管我极力装着达观,但是一想到方非,仍感到无比的伤感。
方非身上的谜团太多,谎言与真情之间的悖论如此复杂。“真的,我一直无法相信这一切。他为什么那样做?为什么撒谎?为什么不把事实真相告诉我呢……难以解释呀。哦,我简直要被他的谎言杀死了。”
许钧平静地说:“一个谎言往往需要十个谎言来弥补。而方非的谎言是别人预设的,他一时还没来得及厘清,只得将谎言一个接一个地圆下去。英子,你要相信,人有时候是矛盾的,方非或许愿意为你做一切事,但他不得不先说谎,对他来说,是善意的。”
“老许。”
许钧举起手制止我。“让我说完,英子,相信我。”我索性靠在椅背上,看着他说话。
“他爱你,所以他想这个世界变好,变得更清朗更纯洁。为此,他背着你在努力,却不得不用谎言来自圆其说,以至严重伤害到你。”
许钧说着,好像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人们有时会为了美好的愿望做蠢事。方非爱你,英子,直到最后,他遗嘱里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你。”
两人有好几分钟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彼此的面碗。
窗外,罕见的冬日太阳挥洒着它暖洋洋的光,到处都是晨练的人,他们穿着厚厚的棉质运动服在慢跑和遛狗——所有这一切都表明生活照旧在继续。
我吃不下去,手伸进口袋,慢慢取出一片复印纸。
“十天后便是圣诞节了,我躺在稻草堆里瞪着自己脏兮兮的衣服和冻得又红又肿的手脚,不知名的爬虫时不时地溜上脚背,我已经不会再惊跳起来……”方非的遗书这样开头。
“李铮竟然是我叔叔。我从前一波看守我的人嘴里得知此事,才知道一切都错了,大错特错。我获悉贾金友和蒲景奇的犯罪资料后,连你都没敢说,却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意图从他那里寻找帮助,谁知他并非好人,他将我和宋敏引到公园呈交检举揭发材料,其实是为了灭口。我以为自己没有死是跑得快,其实不然……”他写道,“以为被关在这里是绑架,其实只是作为叔叔的李铮要将我禁闭到事情过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