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混乱到这种程度,各地盗贼麻起,朝中和地方的诏令上奏,都得大队人马往来才能送达,对地方大吏的监察也松懈了许多。冀州牧监副尸位素餐,连李焉那种“大逆”在眼皮底下都没发觉,更别说贪污腐败这种小奸小恶了。
第五伦在那琢磨带头贪污郡府公款来养门下私从,走过庭院时,却听到郡府门口,响起了一阵争吵。
“你这孩童,这儿是郡府,是大尹和曹掾试门下吏的地方,快到别处玩去!”
稍后又响起一阵哄笑:“什么,你是来应募门下吏的?”
莫非是有神童来?
第五伦往府邸大门瞧了一眼,果见在郡兵高大的身影下,有个小矮个子垫着脚与他们争论,身高不足五尺,声音却是大人低沉的咆哮:“我今年二十八了,你才孩童!”
门口的人仔细一瞧笑道:“原来是个罢癃啊。”
罢癃就是残疾人的意思,每个郡县都有罢癃籍,免除兵役赋税,有些人为了享受这好处,甚至会削尖脑袋走关系入籍……
第五伦也看清了那人,果然满脸胡须,原来是个侏儒。
亦有同来应募的人讥笑他的身高,驱赶道:“此处可不招收‘门下倡优’啊,你还是速速离开吧,免得自取其辱。”
那侏儒却不服气地嚷嚷道:“求贤令上说不计出身,难道相貌不好就不能来?”
“也莫要瞧不起倡优,古时候,楚有优孟,秦有优旃,彼辈身矮而智高,不像有些人,看似身材高大,智慧却不如中人!“
这小家伙牙尖嘴利,却是地图炮了,惹得门口众人大怒,第五伦忙让人去制止他们吵闹,让那侏儒进来。
等侏儒来到厅堂中时,却见他双腿粗短畸形,头大得不合比例,前额突出,两只眼珠细小,下巴上长着厚厚的胡须,相貌可以说十分丑陋。穿着一身小孩的衣裳,迈着小短腿艰难跨过门槛,朝第五伦下拜。
“小人黄长,字孟高,拜见郡君!”
这姓名倒是与他的模样全然相反,堂上的门下五吏掩口而笑,门下掾马援也忍俊不禁,第五伦却十分肃穆:“先生来自何处?”
黄长也观察着第五伦的容颜,若他露出不屑轻蔑之色,自己恐怕要扭头就走,见第五伦态度端庄,才道:“小人来自内黄县。”
内黄县,曾经是项羽渡过黄河,破釜沉舟的地方,大河在过去两百年间两度决口改道,内黄也从河边变成了河北。
当地很多寒门士人跟第五伦对话,都只能用本地方言,亦或是生涩的雅言,但这黄长却有趣,一口正宗的常安正音,这让第五伦对他多了几分好奇。
马援道:“既然是毛遂自荐,那小先生且说说,你都有什么本领?”
他故意用了个小字,黄长也不当回事,说道:“第一,我出身时运气好。”
生为侏儒,身体都不健全,何来运气好?黄长却振振有词道:“若我生于平民佃农之家,只怕刚出生便被溺死于沟壑,所幸生于乡豪之室,还是庶长子,父母不忍抛弃,便好歹养了下来。”
“故而我从少时起,便不必为衣食担忧,也不用被卖到城中为倡优,卖艺讨好于王侯之府。”
确实,第五伦来到这时代后,也没少参加贵族宴席,侏儒作为俳优艺人,属于“可狎玩者也”,常成对出现,在宴会上滑稽说唱,耍耍杂技。
黄长说,他运气就好在这,能有仆从服侍,端坐斋中饱读群书。
黄长言语流利,已经达到了第五伦的标准,他问道:“先生家传何经?师长为谁?都读过哪些书?”
黄长道:”家传无经,亦无师长愿意纳我入门,所学皆是自学,找到什么书,就看什么。”
“故小人年十岁学急就章,三冬,文史足用。十二学论语、孝经,明为人处世之道理。十五学诗书,诵二十万言。十九岁成婚后,开始接触辞赋,尤好子云翁之文章。”
第五伦没有过多惊喜,扬雄的作品在河北传播不算广,他猜测,这黄长是聪明人,根据主考官喜好做过准备,但从求贤令发出到现在,不过大半个月,撇除从内黄到邺城的时间,黄长能如此确实不容易,他的很多竞争者,纯粹是裸考的。
第五伦遂问:“吾师文章辞赋颇多,你最喜哪一篇?”
黄长不假思索:“我最爱《解嘲》。”
“能背得一二句么?”
“当然能!”
黄长立刻道:“今中州左东海,右渠搜,前番禺,后椒涂。东南一尉,西北一侯。徽以纠墨,制以锧,散以礼乐,风以诗书,旷以岁月,结以倚庐。天下之士,雷动云合,鱼鳞杂袭,咸营于八区。”
有意思,开头一句明明是”今大汉左东海“,黄长选择很多,却非要背这一句,又故意改了,是在向第五伦展现他的政治敏感性。
第五伦喜欢用聪明人办事,哪怕有点小心机也没事:“解嘲里,吾师奉劝人不要醉心于功名,为何你却愿意来应募门下吏呢?”
黄长尬吹起第五伦来:“郡君化名持节入城,以乱叛逆人心,可谓大智大勇,黄长为君心折,愿为佐翼。”
“二来嘛……子云公在文章中亦有言,夫蔺先生收功于章台,四皓采荣于南山,公孙创业于金马,骠骑发迹于祁连,东方朔割炙于细君……人有智谋而不能用,才是大罪过。黄长虽然身是罢癃,可我的心,却和东方朔一样,长达九尺三寸。”
从这不满五尺的小身躯里,确实能看到一些智慧的力量,聊到这,第五伦也想起来,他的老师扬雄,当年刚出仕时,也做过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的门下掾啊。
这时候马援凑过身来,和第五伦低声交流起来。
“巧舌如簧,尖嘴的笋没肉,我不喜欢此人。”
第五伦瞅了眼丈人,奇了怪,那你怎么偏就喜欢我?
更何况,门下吏而已,多的是时间考察升迁。
副考官马援又朝第五伦比了个手势,这是二人约定好的,他的意思是,让黄长做有好几个名额的门下议生、门下循行即可,若是让他职位太高,其他人恐怕不服。
但第五伦想了想后,觉得黄长确实是这次面试中他最满意的人,一匹心思伶俐的好马,而外人以貌取人,当他是劣马。
用之能够做事,而旁人则觉得第五伦求贤若渴罢癃都用,岂不是两全其美?
于是第五伦一意孤行,说道:“古人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先生果然大才,门下书佐尚有空缺,先生可愿担当?”
没能当上更重要的门下祭酒、门下功曹,黄长略感失望。但门下书佐掌文书缮写,较其他一名多员的小吏地位略高,且能陪在郡尹身边,接触重要文书,甚至能参与决议,也算不错,黄长相信,以自己的能力,一定能脱颖而出。
黄长遂下拜道:“长愿为郡君之淳于髡!”
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也算小矮个子们的偶像。
黄长告退后,马援瞧着手里还没定下职务的名单:“门下功曹和门下祭酒,伯鱼打算让谁来做?”
门下功曹,看名字就知道,是郡府“内朝”门下与功曹掾交接的关键,关键时刻甚至能取而代之,第五伦打算用一个信得过的自己人。
而门下祭酒则是替郡尹出行祭祀,充当新政府的牌面和广告。
第五伦想了想道:“必须用一个德高望重长者,哪怕他才干平平也无妨,关键是要皮囊好看!”
于是便挑了应募者中,年纪稍长,容貌最佳的人来充当。
唉,说到底,不管哪个时代,都是看脸啊。
而自从今日后,听说罢癃黄长都得了任用后,邺城里来应募门下吏的人更多了。
可第五伦却不收了,只让马援转告这些迟来的人:“门下诸吏今年已满额,诸位,明年再来罢!”
第五伦的门下诸吏确实都齐全了,已多达三十余人,无一例外都是识字的当地士人,多出身寒门——也就是小地主家庭,他们过去高不成低不就,如今一举涌入第五伦门下。
稍加培养后,第五伦可以将他们安插到各曹掾,看能不能在豪右和老吏世代把持的诸曹里挤出一条路来。
主动来投的人已经收入彀中,而下一步,就是……
第五伦笑道:“该请客吃饭了!”
……
耿纯、马援这些天忙碌的时候,第五伦也没闲着,主要是搞清楚魏郡豪右都有哪些,谁是潜在的朋友,谁可能成为敌人。
“西门氏主要是倚仗先祖西门豹大夫的遗泽,加上以良绅闻名,故而能得人心,但要论势力与门阀,其实远不如另外这几家。”
第五伦给马援、耿纯罗列了郡中各氏族。
“武力最强者,莫过于武安县李氏。”
“彼辈乃是赵国名将李牧之后,武力最盛,李能在邺城担任贼曹掾,郡兵一半是他家掌握,据说还家传兵书。”
“而其弟李陆,则在武安作为铁官,控制着上千人的铁官奴。”
如果说西门氏强在人心和钱粮,那李氏就是郡中的武力担当,与西门联姻结亲,遂能把持郡务,架空郡守。
还有不少大豪门,诸如斥丘县唐氏,那位太傅平化侯唐尊的老家,如果不记得此人,想想他疯狂派人在常安路上巡视,看到男女同路就去泼泥水的举动就行了,这位是朝中的当权派,虽然大新恐怕没几天了,但还是不必贸然得罪。
还有平恩县许氏,这是魏郡为数不多的侯,家世源远流长,汉宣皇后许平君的父亲许广汉被封为平恩侯,但因为许广汉是掖庭老宦,爵位由其弟弟继承,曾经显赫一时,一门两后,只是汉成帝许皇后失宠后,这个家族被牵连,渐渐沦落。
新朝代汉时,王政君怜惜许后,允许侯国继续存在,如今是第五代平恩侯许敬在位。
“还有繁阳县冯氏,汉宣帝时弘农太守冯扬之后,冯扬有八个儿子,都是位居俸禄二千石的高官,赵、魏之人觉得这很荣耀,便称冯家为’冯万石‘,亦是郡中名门。“
这三家都没有子弟在郡中任职,唐氏或是不屑、许氏是低调畏惧、冯氏则是家道骤然兴旺后迅速中落,没挤进来。
说到这第五伦就停了,让耿纯有些奇怪。
“魏地驰名的’三赵‘,伯鱼就不打算请?”
三赵其实姓刘,分别是邯沟侯、即裴侯、邯会侯,都是武、宣时期封的赵王子嗣,也算前朝赵家人了,虽然丢了侯位,但也是郡中的大豪强,只是身为刘姓宗室未能任职。
第五伦笑道:“我自有计较。”
他暂时打算“请客”的,就是唐、许、冯两家,表现出“与士大夫共治郡”的架势来,把自己的朋友弄得多多的。
而第五伦最想请的,就是冯氏。
“我北上邺城时也路过繁阳县,听说过冯家嫡子冯勤的事迹,县人说他自幼聪明,八岁时就精通算数,年长后身高八尺三寸,一表人才,我欲辟除他为上计掾!”
侏儒黄长听到这话只怕要哭,原来第五公也是个以貌取人的家伙啊!其实第五伦只是需要一个擅长算数的曹掾罢了。
但没过几天,奉第五伦之命去往冯氏辟除冯勤的马援就回来了,满脸喜色,告诉了第五伦一个消息。
“伯鱼。”
“那冯勤果然是大才,容貌出众,谈吐不凡,而且还年轻,不过二十余岁。”
马援一向眼光高,他都觉得不错的,那肯定是不俗。
“对于你的辟除,冯勤说……”
马援咳嗽清嗓,清清楚楚地对第五伦道:“冯勤说,承蒙第五郡君抬爱,诚惶诚恐。只是,他年纪尚小,读书也少,那些虚名都是乡人乱说的,既然身尚未修,家尚未齐,连小吏都不敢做,岂能贸然为曹掾,助郡尹治郡呢?还是另请高才吧!”
第五伦给听愣了,这不就是他用来婉拒张湛征辟的套路么?过去我辞人,如今人辞我?
而被第五伦支使劳碌满腹牢骚的耿纯,以及替女婿跑路心有不甘的马援,则在那笑成了一团,他们只是嘴上说要辞官,没想到别人是真的做了,顿时幸灾乐祸,只对着第五伦道:
“伯鱼啊伯鱼,你也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