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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班主任被整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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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红率领班上的女生,抄了班主任马淑群的家。她们兴奋地抱回了从她家中抄出的笔记本、备课本等有用的东西,认真地研究起来。她认为,一定会抓住这只老狐狸的尾巴。汪丽秋和王文静准备好了笔墨和纸张,只等吴晓红将反动言词找出来,就立即写成大字报进行批判。叶粒暗暗为马老师担心:黑字写在白纸上,如果被抓住了啥,瘦弱的马老师可要遭大难了。她手中拿着一张报纸在看,却不停地将眼光投过去。吴晓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没在本本上记录什么。她将一些本子递给汪丽秋和王文静,叫他们帮着认真找。快吃晚饭了,汪丽秋说:“瞎子点灯白费蜡,这老狐狸早有防备了。”

“是的,看这些评语,好些都改动过。”吴晓红说。

汪丽秋向叶粒这边扫了一眼说:“这改过来的还差不多。”

她们出去了,那些东西零乱地摆在吴晓红的床上。叶粒真想拿过来看看。她为马老师庆幸,看来她们还没有发现什么可以上纲上线的东西。她走过去,迟疑地不敢伸手去拿,却见那翻开的本子上写着她的名字。她偏着头,俯下身子,见在她名字后面有涂抹的痕迹。她仔细辨认,是将原来的该生学习成绩优秀,热心班上公务,组织纪律性强等涂掉了;在旁边重新写着,该生有光专不红的倾向,自觉革命表现较差。……

“你在看啥?”她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问。她吓了一跳,不由得神经质地颤抖了一下,回过头来见是王云霞,才松了一口气。她说:“是吴晓红她们抄的马老师的东西。”

王云霞伸手抓起来看着。叶粒急忙退回到自己的床前,坐在床沿上,脸向着窗外眼睛愣愣地望着远方。过去受她爱戴,现在又让她深深同情的马老师,你怎么会给我写这样的评语?这评语要装入我的档案,我今后还有出路吗?吴晓红他们另眼看待我,你出身也不好,怎么也这样对待我?

王云霞翻了几个人的评语后说:“她这人,怎么这样?给吴晓红等人都冠以敢闯、敢革命。看她挨斗我还……,哼!”她把写评语的本子丢回去,又拿了一本笔记本翻起来。她翻到笔记本后面几页,只见上面写着:

六月某日

革命小将给我贴出了大字报,我开始思想上有些想不通。认为自己十多年来勤勤恳恳地为党工作,认真改造世界观,早已和反动家庭决裂,投身到革命的队伍中来了。通过认真学习《红旗杂志》、《人民日报》的文章。我认识到小将们的革命造反精神始终是正确的,是我的灵魂深处还有许多资产阶级的东西。

小将们帮助我触及灵魂,彻底脱胎换骨,我应该感谢革命小将们。过去我对工农子女关心不够,总喜欢学习成绩好,对老师有礼貌的学生。我的这些思想观念是极端错误的,思想感情还存在严重的问题。

六月某日

今天学习了毛主席著作《在延安文艺坐谈会上的讲话》。毛主席说:“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我深深地体会到工农群众是最伟大的。世界历史是由他们创造的,而小资产阶级总爱患得患失,斤斤计较。

我身上就有严重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如爱打扮,穿得比工农群众好。讲舒适,怕脏。表面上的脏并不可怕,而思想上的脏才是最可怕的。我一定在文化大革命中脱胎换骨改造自己。

七月某日

今天小将们将我和司马惠兰一起批斗。司马惠兰顽固地推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过去,我也跟着她当帮凶,培养了一些白专学生。小将们对我的批斗是应该的。我培养了修正主义苗子,就是对党和人民犯了罪。我一定要好好揭发批判司马惠兰,和她划清界限。……

王云霞不想再看了。她将马老师的笔记本放回到原处,心里有些不舒服。她弄不清对马老师多了几分同情呢,还是多了几分反感?

晚上,马老师穿着一件有补丁的旧衣服,出现在她们的寝室门前。她原本只有巴掌宽的脸,现在看上去只有四指宽了。穿在身上的衣服就象挂在衣架上一样,空甩甩的,看去就象一根挂着黄叶左右摇晃的麻杆。她象胆怯的小学生要求进教师办公室一样,低着头,双手垂在两侧,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汪丽秋说:“你来干啥?我们没有叫你。”

“我想找革命小将吴晓红汇报一下活思想。”马老师就像小孩犯了错误怕挨打似的恭顺地小声回答。

吴晓红从里面快步地跨出来,马老师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小步。“你的材料我们还没有看完。你对我们抄家不满,想要回那些东西?”吴晓红声色俱厉地直问。

“千万别误会,那些东西小将们不抄,我也会上交的。我完全支持小将们的革命行动。我……只是,只是……想向小将们汇报一下活思想。我犯了很多错误,我愿接受批判和改造。但……但希望不要把我和司马惠兰一样对待。她是顽固地推行修正主义路线犯了罪。我是跟着犯了罪。她伤心地哭起来。

“你的问题属啥性质,革命群众自然清楚。不准耍花招,态度要端正。……”吴晓红训斥着。

马老师低着头恭敬地听着训斥,直到吴哓红说:“你还站在这里干啥?快滚——”她才深深地鞠了一躬,往后退了一步,转身悄悄地抹了一下泪走了。叶粒望着她向前弯曲而又瘦窄的背影,觉得她随时都可能被风吹倒。

同学们已不再做早操。革命小将们都成了早不起,晚不归的夜游神。只有叶粒依然是早早起床,起床后就到运动场去跑几圈。那时小将们正在睡,四周静悄悄的。晨风吹在她脸上,她感到特别舒心。只有那时,她的心可以自由地活蹦乱跳,全身的血液和汗都在自由地流淌。此刻,她不担心有人会监视她。每天,她都会跑得大汗淋漓,内心的烦恼似乎随着汗跑掉了。

那天早晨,她照例到操场里跑出了大汗,回到寝室门前见马老师还是昨晚那身打扮,还是昨晚那种姿态站在门前。她手里还拿着一本常见的红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叶粒心想,她又来干啥呢?就走到她身边说:“马老师,这样早。她们都还在睡觉呢!”她抬起头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皮动了一下,也没吭声。叶粒见她不回答,也就端着脸盆到浴室冲洗去了。她洗完后,又到食堂吃过早饭回来,见马老师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叶粒觉得她又可气又可怜。她也不再招呼她,走进寝室递出了一根小木凳,放在她身边,小声地说了一声:“你坐。”马老师头也不抬一下,依然站在原地。

叶粒见她们都还睡得很香甜不知啥时才能起床,就故意地将盆子碰得叮当响,又拿出毛著大声地念起来。她知道读毛著她们不敢干涉。终于,吴晓红吼起来,“吵——吵——吵——别人干革命时你睡觉,别人睡觉时你捣乱。”

“学毛著是捣乱吗?外面有人等你半天了。”

吴晓红住了嘴,往外面望,见是马淑群站在门口。她很不高兴地皱起眉头,大声地吼道:“马淑群——你跑来干啥?想监视我们?”

马老师埋着头低声地说:“校革委领导叫我每天都要来向革命小将们早请示,晚汇报。”

吴晓红没话说了,她匆匆地穿衣服。厉声问:“你来请示啥?”

毛主席教导我们:“‘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主人。’请给我安排革命工作。”

“去去去——打扫女生厕所,还有食堂。”马老师奉旨,又象昨晚一样深深地鞠了一躬,佝偻着腰,摇摇晃晃地走了。

人是一张脸,树是一张皮。马老师就是因为爱惜自己这张已被岁月无情地刻满了褶皱的脸皮,而付出了极其沉重的代价。解放初,她从师范学院毕业时,曾是一个充满理想,天真活泼的姑娘。她工作积极肯干,总想得到领导的赏识和赞扬。

1957年,在整风运动中,她因平时多留心了报章杂志,跟着报上所写的讲,跟着领导的意图办,尽管她出身不好,大家又认为有些娇气,但也平安地躲过了右派帽儿。

1958年,一个白马王子闯进了她的心扉。那时,学校调来了一个外语教师。他长得很英俊,又爱文体。在一个炎热的傍晚,他约她在校门外的岷江河畔散步。他向她求爱,并说出了一辈子都让她刻骨铭心的话——他爱她。他伸手挽住她的胳膊,并将嘴贴过来。那张嘴快贴到她脸上时,她突然发现,校党委办公室秘书正向他们走来,向他们射来了怪异的眼光。她由于慌乱、羞怯,竟神经质地大叫起来,“不要这样——你坏——”并匆忙地将他推开。

校党委秘书将她叫到党委办公室,训斥道:“一个人民教师在光天华日下,竟与男人搂搂抱抱甚至亲嘴,无耻、下流,怎能为人师表?………”她红着脸呜呜地哭起来。为了顾全自己的脸面。她说他平白对她非礼。他被隔离审查。没多久,他就被处以流氓罪,判了刑。从此,再也没有一个男子向她投来可亲的目光。她所顾爱的脸面被无形地刻上了狠毒和羞耻。她孤寂的心,再也没得到过抚慰。

她拼命地工作,想由此而减轻自己的罪过。学生就是她的孩子和希望。如果她们能真心帮助她,她会诚心诚意地接受。可是,他们把她当敌人,象对狗似的训斥、批斗。

她脸上的皮已快被剥光。她把悲愤压在心底。她感觉什么人都不可随便相信,不可轻易吐露心声。在更深夜静,她内心的狂涛在奔流。她泪水涟涟,真想大吼大叫:我只有错,没有罪!——我是热爱党,热爱毛主席的!她怕说漏了嘴,被别人听到,就用枕巾塞到自己的嘴里干号几声。她只有在心底呼唤着苍天啊!苍天!

她清楚地意识到:哭喊、呼叫,只会罪上加罪。象她这种从旧社会来的知识分子,必须从阶级根源上找原因,从灵魂深处认识到自己是有罪的;洗心革面地深刻检查反省自己,态度端正地表现自己,脱胎换骨地改造自己,才有可能得到革命小将和无产阶级的宽大处理。她每天都坚持到吴晓红处早请示晚汇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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