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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章 要招白卷“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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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完了,各科都考完了,叶粒迈着轻盈的步子,感觉就象插上了奋飞的翅膀。她的心又回到了那充满理想,天真烂漫的学生时代。那时她瞪着一双稚气的眼睛,感觉什么都充满神秘、新奇、美好。望着天上的星星她会海阔天空地畅想。她贪婪地追求知识。她常被那些优美的文学作品深深地打动,被那些复杂的数理化强烈地吸引。她无限崇敬那些为人类作出了巨大贡献的人们。她期盼着自己也能献身于伟大的科学事业。

农村苦难的生活让她深深地困惑,人活着就这样无为地消耗吗?就只为那张嘴吗?人只能活这么几十年,时光一去不复返,我要学习!我要读书!她曾千百次地在心里呐喊。今天有了这样的希望,她是多么欢欣鼓舞啊!

人活着,就怕看不到希望,一旦有了希望,心中就充满了阳光!那是盛夏季节,毒烈的太阳灸烤着大地。叶粒匆匆地回到乡下。她不怕炎热,挥着汗水割稻子,打着赤脚晒谷子,挑着大粪上山,背着豆杆下山。……她干重活、累活。时间很快地溜走,考试已过去了半个多月。

当考卷阅完分数出来以后,叶粒出名了。她的各科总分名列全市第一。招生学校都希望录取她。△△医科大学搞招生工作的殷副教授拿着她的自愿表说:“她的第一志愿是我们学校,理当由我们录取。”他将叶粒的推荐表仔细地看起来,当他看到她父亲是右派时,心中凉了一半。他见公社推荐意见栏上写得还不错,就将叶粒的政审材料递给一道来招生的政工干部张老师,他说:“真可惜!她的父亲是右派。但我觉得:她有两个突出,一个不足。我们还是应该考虑录取。”

张老师接过去皱着眉头看了一遍说:“我看成问题,上面没有政策说出身不好的可以吸收。政治问题要严格把关。她成绩再好我们也不敢要。那些被打倒的学术权威,就是知识太多了。……”

殷副教授有些激动地说:“我们当然要讲政治,把政治放在首位。这公社推荐上写着,她政治表现突出,要求进步,还敢跟坏人坏事作斗争。”

张老师说:“公社要推荐,当然就要说得好一些,到底表现怎样呢?收她不是自找麻烦吗?”

“我看可以作为典型来考虑。过去在招生中,对这种人也可以招收极少数。”殷副教授坚持着。

在场的其它招生老师有的说:“是的,过去招生是那样,优先录取贫下中农革命干部子女,地、富、反、坏、右、子女也可以录取那么几个表现很好的典型代表。

“过去是十七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统治的年代,那时可以招收,现在没有这种政策。”

“我看你们还是胆大点,把她录取了,给大家做个样板。”

张老师说:“我可不敢作这个主。你们哪位敢招收?让给你们。”

大家都不作声了。殷副教授说:“我下乡去调查了解一下她的情况,如果真的政治表现突出,再向学校反映。”

有人说:“这样很好。既要了解实际情况,也要请示上面,否则,谁也不敢乱定。”

张老师笑着说:“你呀!做什么事情都太认真。”

殷副教授冒着酷暑来到西龙公社,从公社沈主任那儿了解到叶粒的一些具体情况:如调查侦破游树明一案,帮助解救服毒的唐素芳,每年出工都在三百天以上。……他深受感动,觉得真是不虚此行。这么一个勤奋正直的好姑娘,难道就因为父亲是右派就该永远失去读书的机会吗?他写了一份情况反映和公社写的证明材料一并寄给了学院革委。

叶粒的母亲肖玉洁,经受了1957年丈夫被打成右派,文革中又受株连,中年丧偶等一连串的打击。她饱经苍桑已患有多种疾病,不到五十岁就两鬓斑白,脸上刻上了细密的皱纹。虽然衰老憔悴了,但她身材匀称,五官端正,在简朴的打扮中仍然有一种高贵的气质。肖玉洁的父亲曾担任江城中学校长。祖父是同吴玉章一起留学日本的同盟会员,辛亥革命后曾在省教育厅工作。肖玉洁早年也在江城中学读书,那时,她因德才貌都很出众,在学生中就象一颗耀眼的明珠。

肖玉洁虽然象天鹅,却从没把自己打扮成骄傲的公主。她经常对那些穷困的同学伸出援助的手。她班有一个叫戴凌云的同学,因交不起学费,当掉了被子和夹衣。天气寒冷了,他还只穿一件单衣,冻得流清鼻涕。肖玉洁知道了,就拿了父亲两件旧衣服和家中的一床被子给他送去。同寝室的人羡慕地说:“你小子装穷,倒占了便利,穿上了校长的衣服,盖上了小姐的被子,真是好福气啊!我们也打赤脚去上课,看能不能穿上校长的鞋,得到肖小姐的垂青!”

戴凌云沾沾自喜地起说:“肖小姐哪儿会理睬你们,我跟她可不同。她待我不是比亲人还亲吗?”

“肖小姐帮助的可不只你一个,你别得了好处还胡思乱想。肖小姐喜欢的是叶才子。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妄想。”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戴凌云气咻咻地说:“那个叶才子算啥?就会写点歪诗。”

学校实验室的铂金坩埚被盗了。那天,戴凌云那个化学实验小组用过铂金坩埚,肖玉洁和同学们悄悄地作了调查。有同学看到戴凌云进出金春香妓院。一天晚上,同学们都睡了,戴凌云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见宿舍门关着就骂着打门。他先用脚踹门,后又将鞋脱下来拿在手中乒乒乓乓地乱打,把寝室玻璃窗都打坏了。肖校长知道这些事后非常气愤。后经查证铂金坩埚也是他偷去进了当铺,学校就将他开除了。

世上之事纷繁复杂,谁也不能将慧眼睁开看穿大千世界。解放后,戴凌云竟当上了主管教育的领导。1957年整风反右时,戴凌云想超额完成右派指标,亲自参加二中的整风反右斗争大会。他下达指示:叫学校把教师解放前后发表的所有文章,通通收集起来进行分析研究。叶文俊就成了瓮中之鳖,右派分子的帽子从天而降,直至烧成了灰这顶帽子也没取下。

女儿被公社推荐考大学,肖玉洁比女儿还兴奋。叶培借调到县宣传队了,虽然随时都有被踢回去的可能,但必竟是男娃娃,岁数也要小一些。叶粒的两个伙伴都调走了,她一个人住在破茅屋里,怎不让她时时忧心!更使她放心不下的是叶粒的个性比叶培倔强,恰象她的父亲。她父亲一辈子只钻学问不通世故,直来直去认死理,最终落得含冤而去。她想到女儿时不仅担心,甚至恐惧。女儿如能考上大学,她死了也会瞑目。

她每天都如坐针毡地等待女儿考试的结果,录取的消息。她托参与招生工作的王老师帮打听情况。每天,她都在王老师下班前,等候在学校的大门口。她知道招生工作要保密,不能乱问,但没有法子,她只有厚着脸皮陪着笑脸,察看着王老师的脸色。终于有一天,王老师没有将脸故意扭开,而是主动地叫了一声肖老师。肖玉洁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她生怕耳朵听错了字,眼睛看走了神。她分明听清楚了──祝贺你,你女儿考了个状元!△△医学院可能要录取她。她瞪着眼睛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再问一遍,可嘴张不开,脚也拉不动。她的嘴唇颤抖着,两行热泪滚下来。她把脸背过去,伸手扶着墙,掏出手帕,擦干泪水,急忙回到家中。

她太激动了。她立即拿出笔和纸给女儿写信,告诉她考得好,有希望,但要爱护身体,坚持好好表现。

时间过得真慢!一天、两天、三天,那录取的事仍然无踪影。肖玉洁每天仍守候在学校大门口。王老师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了。终于有一天,王老师又主动地喊了一声肖老师。肖玉洁的心乒乒地乱跳着。王老师唉了一声,肖玉洁已感觉不妙,身子象掉进了万丈深渊。可她脸上仍挂着笑容。

王老师说:“自个儿去看报吧!8月10日《人民日报》转载了《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和《辽宁日报》的编者按语。谁也没想到会出张铁生这样的白卷‘英雄’!”

王老师走了。肖玉洁的脑门嗡的一声象挨了一棒,她呆若木鸡似地站在那儿。理智告诉她得赶快找那篇文章来看看。她跑到学校办公室,心急如火地翻着8月10日的《人民日报》。上面果然转载了《辽宁日报》《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以及《人民日报》编者按。

张铁生是1968年的下乡知识青年,任辽宁兴城县白塔公社枣山大队第四生产队队长。他在197年大学招生考试中,物理、化学这两门课得了零分。他在试卷背后写了一封信,也就是那封《发人深省的答卷》。他在信中说:“本人自1968年下乡以来,始终热衷于农业生产,全力于自己的本职工作。说实话,对于那些多年来不务正业逍遥浪荡的书呆子们我是不服气的,而有着极大的反感。考试被他们这群大学迷给垄断了。我所苦闷的是几小时的书面考试,可能将把我的入学资格取消。我所理想和要求的,希望各级领导在这次入考学生中,能对我这个小队长加以考虑为盼!”(后一句发表时被毛远新删去)

《辽宁日报》编者按语说:“他对物理、化学这门课的考试,似乎交了‘白卷’,然而对整个大学招生路线问题却交了一份颇有见解,发人深省的答卷。文化考核的目的,主要是了解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还是检查记住了多少中学课程?录取的主要标准是根据他在三大革命运动实践中一贯表现,还是根据文化考试分数?……”

《人民日报》编者按语说:“这封信提出了教育战线上两条路线,两种思想斗争中的一个重要问题,确实发人深思!……”

天啊!这是全盘否定这次考试了,并且还提高到了两条路线两种思想斗争的高度!肖玉洁差点昏倒过去。难怪这么久没有消息,原来又是风云突变,教育战线上又刮起了更大的狂彪,得零分的成了“英雄”,值得如此宣传,如此标榜!?考得好的成了大学迷,不务正业逍遥浪荡的书呆子。女儿啊!看来是没有希望了!肖玉洁不知自己是怎样回了家。

夜晚,她瞪着一双干枯的眼睛,思维却比白天更加清晰,这打击女儿怎么受得了!她想到女儿被推荐和考试后那神情激动,光彩照人的模样。希望抱得愈大,失败会愈惨!怎么办?怎么办啊?!哪怕是用自己的老命去换女儿的出路她也在所不惜,可这条老命除了受屈辱受歧视外,什么用也没有了。她冥思苦想,悲痛欲绝。天底下竟有这样的怪事,交白卷成了英雄!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但这又是铁的事实。《人民日报》黑的写在白的上,还有错,还会有假吗?苍天啊!你的眼瞎了吗?怎么黑白颠倒,让我们母子怎么活啊!我一家从来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啊!叶文俊是正派的君子,我女儿是一块晶莹的美玉,为什么处处受欺,处处挨整!?老天啊!为什么这样不公?这样不公啊?!肖玉洁哀肠寸断悲愤之极。

天快亮了。她突然想到一个人,一个自己厌恶,永远也不屑于理睬的人,那就是三十年前,她曾帮助过的戴凌云。此人现已升任市革委文教局副局长了。为了女儿,她决定抹下老脸去找他。她一辈子都不愿开口求人,但为了女儿哪怕有一线希望都要去。她梳好头,穿上一件淡青色衬衣,灰色的裤子,打扮得整洁雅致。她坐在床沿边等着天亮,七点钟她就向市革委走去。

她在市革委大门外徘徊,眼睛不时地看着进去上班的人。终于她看到了戴凌云夹着一个公文包走来。戴凌云已发福了,肥胖的脸油光水滑没有皱纹,看去只有四十刚出头。肖玉洁赶上去,本想直呼名字,但还是叫了一声戴局长。

戴凌云有些惊诧地看了她一眼,觉得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各自往前走。肖玉洁紧追了两步,又叫了一声:“戴局长──老同学──”

戴凌云停下脚步,仔细地看着她,终于想起来了。“啊!肖玉洁是你,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你可变多了。”

“你把我早忘了,我可记得你啊!”

“你找我有事?”戴凌云警觉地说。

“是的,是有事找你。”

“公事还是私事?”戴凌云试探地问。

“也算公事也算私事吧。”肖玉洁说着跟着他往市革委里走。三十年前,这市革委曾是肖玉洁的家,在省教育厅工作的祖父除了这点家产以外,再也没给他们留下什么。后来祖母和父亲相继去世了,肖玉洁母子住在这么宽大的园子里感觉空荡荡的,就把园了卖给了别人。肖玉洁走进大门,里面的好些建筑依然犹存,然而今非昔比,这儿已经是无产阶级的政权机关了。她无暇去怀旧,跟着戴凌云走进他的办公室。

戴凌云说了一声坐吧。自己坐到办公桌前的藤椅上,用那串开门钥匙上的剪指刀修剪起自己的指甲来。他冷冷地说:“你说吧,有啥事?”

肖玉洁尽量想让自己的语气变得缓和地说:“我女儿在乡下表现很好,公社推荐参加了考试,这次招生,希望你能帮助说句话。”

戴凌云眼都没抬地修着自己的指甲说:“你女儿叫啥名字?”

“她叫叶粒。”

“啊!她是你的女儿?哼,她可是赫赫有名的头名状元。我怎么没想到会是你的女儿?真是的,我应该想到,你和那叶才子生的女儿当然是聪明绝顶的了。可惜她爸害了她。”

肖玉洁气愤紧张起来,她尽力压着怒气说:“她爸是她爸,她是她,她在农村表现很突出。她积极劳动,很少回家。……”

戴凌云打断肖玉洁的话说:“是的,她很突出,积极复习功课,争创了个第一!”

肖玉洁抢着说:“考试得了第一,又没犯错。表现好,成绩也好,那不更好吗?”

“你大概没有看报吧?什么人会考得好?什么人会考不好?这是路线问题。你女儿不去创个第一,或许还可蒙混过关。家庭有问题,自己又去出风头。人怕出名猪怕壮,去逞什么能?”

肖玉洁瞪着愤怒的眼睛,真想与他大吵起来,转念一想,又只有忍着。她已经习惯了忍,什么屈辱都只有忍,忍气吞声地过日子已经二十多年了,那怒火也就被强压回肚里去了。她说:“从盘古开天地,谁见过考得好有罪呢?我女儿也没想到要考那个第一。”

“你呀,思想怎么还是那样守旧?无产阶级就是要打破从盘古开天地以来的那些陈腐的东西。《教育通讯》评论说:‘搞文化考查是旧考试制度复辟,是对教育革命的反动,是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的反扑。’”

肖玉洁气得快昏过去,她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哀求着说:“我来找你,就是想请你看在老同学面上帮帮忙,不管什么学校都行。她在乡下一个人住在破茅草房子里,我担心得睡不着啊!”

戴凌云皱着眉说:“这是两条路线斗争的问题,事情难办啊!你回去吧,我尽量想法子,能够帮我一定帮。”

他把指甲刀收起来站起身。肖玉洁也站起来,心想再跟他说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她的脚象灌了铅一样沉重,高一脚低一脚地离开了那间办公室,昏头转向地回到了自己的学校。

市教育局组织大家学习讨论《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和《人民日报》、《辽宁日报》编者按语,又传达江青讲话:“张铁生,真了不起,是英雄。他敢反潮流。……”搞招生工作的一些老师都瞠目结舌,但有什么法子。《人民日报》,党的喉舌,《辽宁日报》是毛主席的侄儿——毛远新在后挣腰,江青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家要说公鸡能下蛋,蚂蚁能吞象,你也得跟着说。否则会落后于形势成为被批判的对象。

叶粒成了活把子。戴凌云在讨论会上指出:“张铁生真是反潮流的大英雄,那封信点到了要害。考得好的是什么人呢?那个头名状元叶粒就是右派分子的女儿,资产阶级小姐。我们差点让这种人钻进了培养无产阶级接班人的学校,这是多么危险!多么可怕呀!这不正说明了,搞文化考试是旧考试制度的复辟吗?真正是对革命的反动。同志们要警惕啊!反动派无时无刻不在妄图向无产阶级反扑,那些糖衣裹着的炮弹,那些毒蛇猛兽,牛鬼蛇神无时无刻不在妄图复辟。帝国主义把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第三代人身上,因此,教育革命是最最首要的问题。……”

叶粒上大学的希望彻底变成了泡影,可是她还在天真地报着希望。她收到母亲那封信说她考得好,可能有希望。她又收到了张国橹的来信,说听教委的朋友讲她考了个第一名。他衷心地祝贺她一定能考上大学,并热情洋溢地表达,他被她志强不息的精神所感动。叶粒看着这两封信,焦躁的心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公社管知青的沈主任在街上也热情地跟叶粒打招乎,她拉着她的手说:“听说你考得很好,没有辜负公社的推荐。你考上了大学,可不要把这里的人忘了。”一切似乎都预示,考上大学在情理之中。

送到生产队的报纸,新闻已成旧闻。一天,她听到茅屋里土墙上的广播喇叭里播送:“该选什么样的人上大学呢?是选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资产阶级少爷小姐上大学,还是选在三大革命运动中滚了一身泥,磨了一手老茧的人上大学?这是教育战线上两条路线两种思想的斗争。我们就是要选象张铁生这样敢反潮流的英雄人物……”张铁生是谁?她心中纳闷了。

叶粒在生产队地里扯豆子,听到社员们在议论,我们队的李大狗儿要到省城去读啥学医的大学了。昨晚他们家请客,大队书记和公社的一些干部也都去了。叶粒惶惑地说:“他怎么会拿到录取通知?他才小学毕业,怎么能去读大学?”她想起了李大狗儿在课堂上打吴晓红的事。

她说:“不可能,怕是听错了。”

“咳,人家是李书记的侄儿,前门进不了还不晓得走后门?”郭秀芳说。

曹三嫂子说:“别个的事管他做啥?自个儿的事可得操心。你快去公社看看通知下来没有。”

叶粒心中慌乱起来,她丢下手中的活往公社跑去。她满头大汗地来到公社找到沈主任。沈主任告诉她,出了张铁生这样的白卷“英雄”,考试成绩可能不作数了。她浑身发凉,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考试不作数了,国务院科教组《关于高等学校197招生工作意见》的文件被推翻了。“文革”中唯一的一次全国高考就这样流产!她不能接受,她不能相信,然而这是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事实。她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她抓着门框咬着牙不让自己倒下去。她仿佛听到沈主任在说:“不要难过,你也许还有希望,公社都给你出了证明,说你表现很好。要不,你回城去看看,打听一下情况。”

她踉跄地走出公社大门,向街头的渡口走去。来到渡口,见许多人围在那儿。她一眼望去,见岷江河竟变得浊浪滔天,一片汪洋。它夹着泥沙卷着被冲毁的房屋、树木、庄稼,横冲直闯地向下奔腾。浪涛拍打着堤岸,发出震憾人心的轰隆隆的响声。渡口早已封渡,江水快淹到西龙镇上。有人叹息着说:不晓得有多少人遭殃了!有人兴奋地在河边撒网捕鱼,有人用撮箕梆着长杆在江边捞小鱼虾,还有胆大的划着小船到江中去捞财喜。有人捞到了淹昏了的猪,正在喜气洋洋地抬回家去。叶粒没想道会涨这么大的水,她觉得奇怪,昨晚这儿并没有下暴雨。可她不知上游在下暴雨,山洪暴发,上面的一个水库被洪水冲塌了。洪峰排山倒海地冲下来,沿河的一些低矮的村庄被淹没,无数生灵在洪水中挣扎呐喊。

一些过往的行人被阻挡在码头,眼巴巴地看着江水咆哮奔腾。一些旅客忧心忡忡地牵挂着自己的家是否也遭殃?叶粒仿佛觉得自己正在江中挣扎。沈主任后面那句话:“你也许还有希望,公社都给你出了证明,说你表现很好。”使她还抱着一线希望。她对所谓的推荐,表现仍然深信不疑。她归心似箭地站在岸上等着汽船启动。

下午水势终于减弱了。叶粒跳上了渡船,赶上了未班汽车。当江城市各家都亮起了昏黄的灯光时,她回到了家里。母亲灰白的脸上皱纹更深、更密了。母亲怜爱地注视着她,不愿告诉她已经没有希望。叶粒也不愿告诉母亲希望已很渺茫。她们都将难言的痛苦藏在心中。

叶粒淡淡地说:“我看到涨大水,就想回来看看。”

外婆走过来瞅着她说:“你晒得更黑、更瘦了。”

自从那天与戴凌云谈话后,母亲的胃病就发了。先是阻塞不想吃东西,这两天又一阵一阵地绞痛。母亲看到女儿回来并没有提到招生的事,没有悲伤的样儿,宽心多了。她想到女儿是一个性格刚强的孩子,她不会被压垮,依然会挺直胸膛活下去。过了一会儿,她又想到女儿可能什么也不知道,还在美梦中,想到这里更加凄凉。她强忍着胃痛去给女儿煮饭。吃过晚饭,母亲说:“招生的事,不要放在心上,全当没得那会事。五年,不也活过来了?”

叶粒说:“我会去搞清楚的,公社还为我出了证明,说我表现很好。我不信黑白会完全颠倒!”

母亲不吭声了,女儿说得有理,但是她知道,哪儿在讲理,根本就没有地方可以讲理!

叶粒到市中区人保组去找张国橹。办公室的人都向她射来了锋利的眼光,他们将她从头打量到脚。这漂亮姑娘,到这里来找小张,不是亲不是戚,那还会是啥?主任眯着眼不露声色。有人望着小张诡谲地笑。小高的眼睛眯得象两条拉链。他向小张扮着鬼脸说:“那天我就说中了,一见……”他看了看左右那么多同志,嘿嘿地笑了两声,本想说钟情,改口说“如故。”

小张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给主任说:“我出去耽搁一会儿。”

主任微笑着点了点头。他跟着她往外走,高兴地问:“接到通知了?啥学校?”

叶粒难过地说:“没那样好的事。小学毕业的人都收到了入学通知,我却音讯渺无。正想请你帮打听一下到底是啥原因。”

张国橹惊讶地说:“我还以为你没得啥问题了。你不着急,我去问问在文教局工作的朋友,上次是他给我说的你考了状元。”

小张走了,叶粒站在河边等他。汹涌暴涨的江水己减退,岸边沉积着厚厚的灰黑色泥浆。河边一些树木被江水推翻,露出乌黑的根,稻草和垃圾挂在树丫上,几只乌鸦在岸边觅食。看着这满目疮痍的河岸,她心里更加悲凉焦躁。她不时地回头张望,希望看到小张的影子。小张终于来了,走到她跟前,那脸象冻鱼,瞪着眼睛张着嘴,许久说不出一句话。叶粒的血液凝固了,象栽进了冰窖里。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张国橹终于说出了这样的话。叶粒强打着精神,哆嗦着嘴唇说:“没有希望了,是吧?”

“通知已经发完了。交白卷的成了‘英雄’,光荣,该上大学!考得好的该下地狱!我朋友说,谁敢不执行上面的政策谁就要下地狱!我说张铁生那小子才该下地狱。朋友说不出张铁生,也会出李铁生、王铁生。”

她两腿发软,知道这最后一点希望已彻底破灭。她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该回去了。”

小张想找些话来安慰她,就说:“我送送你。”

她摆着手说:“不别了,你快回去上班。”小张望着她的背影感到心酸。她离开小张转过大街,就不顾一切地向家中奔去。回到家中,她扑向自己那间小床,撕扯着枕巾和被盖,终于嚎啕大哭起来。她悲愤地喊着:“一切都是假的!假的!不讲道理!我有啥罪?我犯了啥罪啊?!”

外婆怕邻居听到,吓得战战兢兢地跑进来,干枯的眼中也渗出了泪水。她嘴里不停地小声说:“不要哭,不哭,不要喊!被人听到要遭殃!”(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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