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遇仙楼的雅间里,除了小二,其他人都像被施法定住一般,目瞪口呆地看着祁垣。
吕秋半晌后回神,腾身去看,那旁边记录的两列酒名果然是祁垣一列全对,而他自己的只对了三种。
这下便是吕秋也说不出话了,惊疑不定地看向祁垣,心想莫非真的圣人书里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祁垣强自把刚被勾起的思乡之情压下,面无表情的伸手去拿桌上的银子。这帮秀才不少是跟风下赌的,本身也不富裕。这会儿看他真要把银子拿走,暗暗心急,却又不好反悔不认,只撺掇着旁人出声阻止。
祁垣才不管这些,他把银子笼到一块,琢磨着赶紧先把楼下那块沉香买到手,好带回去送给老爹。又想待他回到扬州,定要大摆宴席,请十里八乡都痛饮这琼花美酒。
这边心里正想着,就听后面有人喊:“祁垣你好大的胆子!朝廷明令禁赌,你竟然还敢在这聚众赌博?”
祁垣扭头去看,就见一个穿着绢布直裰的黑脸胖子,正焦急地盯着桌上的赌银。
祁垣冷笑:“诸位果然要反悔吗?”
最早挑衅的瘦高个索性也厚着脸皮喊:“我们只是想跟你切磋诗文,这赌酒之事的确是你提出的。”显然是明摆着不要脸了。
祁垣挑眉,看了那俩人一会儿,又从里面把自己的钱取出来,随后把银子放回去,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何时,花间班的丝竹声已经停下了,隔壁的雅间也没了谈话之声。
吕秋直觉不太好,刚要伸手拦着那几人,就听祁垣一整衣服,朗声道:“祁某本来有急事要办,却被诸位横街拦住,要求比试。我与你们素不相识,苦苦相求无果,这才跟诸位来到这遇仙楼上。银子原本是双方说好,倘若我赢了,算是你们赔偿给我的。现下诸位却又翻脸不认了,好极!好极!”
他怒极反笑,说完掂了掂自己手里的银子,歪着头,戏谑地看着对面的人道:“既然如此,也好办,一会儿我就让人给编成戏文,名字就叫‘蠢秀才当街欲闹事,美神童赢酒反被污’,到时候把这事原原本本的写清楚了,送到那戏班子去,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尔等脸皮之厚!”
瘦高个恼羞成怒,直嚷嚷:“谁听你这胡搅蛮缠,你若执意赌博,八十廷杖是逃不了了。”他说完大声朝其他人道,“刑部尚书之子唐平唐大人如今乃是顺天府推官,现在大人就在隔壁,若祁公子执意不还,那我等便请大人主持公道。”
又有人喊:“你这六年从不出家门,如何能认得这十二种名酒,我看着其中必有蹊跷!”
“必有蹊跷?是不是还要再比一次?”祁垣冷笑,“小爷我可是从十里酒场混过来的,你若是比不过我,敢不敢跪下喊声爷爷!”
这边吵吵嚷嚷,眼看着就要打成一团。突然外面有人叩门,却是几个戴着八角小帽的仆人过来,沉声道:“我们公子听着这边热闹,过来看看。”
祁垣微微愣住,扭头就见其他几个都整了整衣服,神情或激动或忐忑。
果然,几个小僮才站好,就见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公子说笑着走了进来,正是早上策马出城的那五六位。
秀才们纷纷作揖见礼。祁垣不知道这都是谁,便也趁乱低头敛目,悄悄打量这些人。
那几个人却是在最里面坐了,身后的仆人婢女带着各自的茶水茶具,在旁边摆上。又有小二挪桌几放小凳,很是忙活了一番。
游骥跟着自家公子徐也坐在其中,徐不喜热闹,只挑了最清净的角落里坐着。阮鸿则跟唐平一块坐在正中。
等那些秀才也各自捡了位置做好,唐平才笑道:“刚刚听到有人请我主持公道?怎么回事?”
不等祁垣出声,旁边便有个看热闹的把刚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那人并未参与赌局,因此回话也没什么偏颇。
游骥见祁垣在对面,却是心中忐忑,趁着那人说话的功夫,跟徐低声道:“公子,这个祁垣,便是搭我家船的那个。”
徐一怔,微微皱了下眉。
游骥此时有些担心,当日乘船之时,他和母亲都对自己在国公府一事闭嘴不提,便是担心连累国公府。毕竟忠远伯叛敌之事虽是谣言,但二公子徐此时却正在崖川大军中督军饷。
据说此次上书弹劾忠远伯的人中并没有二公子,游骥知道定是二公子为人宽厚,但却不得不防备其他人在此事上做文章。
祁垣此时万一认出他,被人添油加醋的一传,他可就把国公府给坑了。
看热闹的不过片刻便把来龙去脉讲完了。游骥心中忐忑,不安地看着自家公子。
徐却道:“若是如此,你实说便是。”
游骥轻轻点了点头,这才抬起脸往前看。
对面的祁垣也正抬头回话。京中少年不乏俊俏风流之辈,祁垣虽生的面白细嫩,唇红齿白,但也不算如何出挑。只是那双眼清泠泠的,寒如秋露,让人忍不住多注意几分。
游骥头次见面时,便因这双眼,以为祁垣是清高难处之人。幸而后来多聊了两句,才发现对方也是少年心性,且没什么门第观念。
他这会儿身份尴尬,既怕给国公府招惹麻烦,又担心祁垣被那帮秀才为难,心中暗暗着急。幸好阮阁老的次子阮鸿似乎对祁垣印象很好,平时不怎么揽事儿的一个人,今天偏跟撞邪一般,一句接一句地问了起来。
小二把刚刚祁垣跟吕秋斗酒的名单送了过来,阮鸿看罢,并不谈赌博之事,只哈哈大笑,满目好奇地问祁垣,“我也听说祁公子在家闭门苦读,这品酒之功是怎么练出来的?那十里酒场又是在哪儿?”
祁垣心里突突直跳,略一转念,便胡诌道:“先朝的酒圣曾写过一本《十里酒场》,里面收录了三百三十种名酒佳酿,我有幸读过残本,刚刚那话,乃是戏言。”
阮鸿瞪大眼:“还有这等奇书?那你可听说过雪花酒?”
这雪花酒乃是用琼液酒做底,蒸熟熬烂的羊腿肉以及一点羊脑和龙脑为料,精心调制而成,用料昂贵,一盏万金。
祁垣自然喝过,但他怕露出马脚,犹豫了一下,只能摇头。
阮鸿这才大笑起来,扬着下巴问小二:“你们遇仙楼也忒不厚道,既是上等好酒,那雪花酒怎么没送来?”
小二连忙赔笑:“雪花酒都留着,专等着阮公子呢。”
阮鸿挥手:“还留什么,不赶紧拿出来,让祁公子品一品?”
唐平在一旁,见他决口不提赌博之事,知道他是故意要袒护祁垣。在一旁笑着凑趣:“难得,今日遇一奇人。”
说完又看向吕秋几人,摇着一把乌骨泥金扇儿,似笑非笑道:“你们说的我也知道了。不过这事既然牵扯多方,那大家少不了要一块去府衙一趟,顺道把提学官也叫来。至于聚众设局一事,刚刚谁在路上拦的人,那便是谁牵的头了。我们几个倒可以为诸位作证。”
吕秋一听,脸色顿时大变。他们都有功名在身,上衙门不必下跪磕头,所以不怎么怕官员。但那提学官却不一样,提学官掌管他们考绩评定,倘若不高兴,夺了他们的生员巾,那他们辛苦考的秀才功名就没了。
这唐平张口就要请提学官,又断定设局的乃是他们,明显是想护着祁垣。更何况哪怕唐平不做什么,祁垣一个人,而他们十几个人,到时候一块被夺了功名,那不还是他们吃亏吗!
其他人也想通其中关节,立刻有人道:“不才并非参与赌博,而是对耽误祁世兄办事感到愧疚,那一两银子是赔给他的。”说完站起来,匆匆拱手,趁没人拦着就溜了。另有几人有样学样,也跟着跑了。
吕秋原本就不在意那一两银子,不过是见不得祁垣得意而已,这下脸上阴晴不定,又不敢说别的,只得沉着脸自责一番,也匆匆告辞。他一走,剩下的几人都忙不迭跟上,瘦高个也只恨恨地看了祁垣一眼,不情不愿地往外走。
雅间里瞬间空荡下来。
阮鸿眼尾一梢,竟冲那几人翻了个白眼。他本身长的双眉开朗,气色清明,端坐在那很几分气派。这会儿白眼却又翻得颇有市井精髓,整个人都逗趣起来。
祁垣忍不住抿嘴笑了笑,嘴角深深陷出一对梨涡,又起身对阮鸿和唐平深深一揖,表示感谢。
只有在这次,他起身的时候微微停住,环视了屋内众人一眼。那一眼略过游骥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停留。
游骥心中一滞,反倒不自在起来。
唐平几人又要留下祁垣喝酒。祁垣这次偷跑出来,又跟虎伏约好了中午在牌楼碰面,只得再三推辞,只麻利儿地揣走那小堆的银子,见桌上还有不少剩酒,又厚着脸皮让小二把那些酒给他打包了,要一块兜着走。
唐平原本喜欢他言语有趣,有些另眼相看的,这会儿见他行事如此功利市侩,不免有些失望,也不再执意留他。只有阮鸿十分不舍,只一个劲道:“过几日东池会小聚,祁兄可莫要失约。”
祁垣点头:“一定一定。”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对那东池会兴致缺缺,心想既是世家子弟显摆才能的地方,自己去看看热闹还行,这酒还是别喝了,也别跟他们混到一块,免得出风头。
祁垣应付一圈便匆匆告别,直奔了先前的香贩摊子那。幸好那块沉香还在,祁垣喜滋滋地验货付钱,又分着从几个摊子上买齐东西并两小罐白砂蜜,这才急急忙忙往牌楼那赶去。
虎伏果然已经等的着急了,见祁垣没事,怀里还揣了满满当当的一堆东西,终于松了口气。俩人仍旧叫了一辆驴车,跳上去分左右坐好,赶紧往家去。
祁垣出来了小半日,肚子空空,又喝了些酒,这会儿便有些不舒服。幸好虎伏从旁边捧出一个油纸袋来,里面却是十几个笋肉夹儿。
祁垣伸头往里一看,顿时愣了。
虎伏笑道:“怕少爷来不及吃饭,所以奴婢挑着生意好的小吃摊子买了些吃的回来。少爷先垫垫肚子。”说完轻轻皱了下鼻子,有些疑惑,“少爷喝酒了?”
祁垣忙伸手捏了个笋肉夹儿,嘴上随口糊弄道:“没,酒洒身上了而已。”
说完入嘴一嚼,欣喜地瞪大了眼。
这笋肉夹儿乃是南方的吃食,竹笋切成连刀片,再拿肥瘦相间的猪肉细细地切成臊子,用料拌了,往笋片里一抹,然后挂上薄薄的面糊扔油锅里炸起。做这个的摊主刀工都了得,炸出来的笋肉夹儿细若弯眉,味道也极脆美。
祁垣以前就爱吃这口,却没想到北地也有,味道还如此地道。
他这下是真的欢喜起来,再一想今天赢了银子,买了礼物,越想越高兴。跟虎伏一块分着吃了,不住地慨叹:“若不是你买回来,我都不知道庙会上有这好东西。只可惜不能经常吃到。”
虎伏道:“少爷如果爱吃,下次奴婢还出来买就是了。这朔望之日的庙会虽然不如今天热闹,但吃的东西都会有的。”
祁垣只笑笑,如果这次花朝会能卖够钱,他可不在这京城里待了。虽然这里比扬州城要繁华数倍,但到底不是自己家乡,哪哪儿都不习惯。想到这,他不禁念起刚刚的游骥。
上次游骥一家能让他们搭船已经是帮了大忙,祁垣知道忠远伯叛敌的传言正疯,怕给游骥惹麻烦,所以刚刚故意装作不认识。只可惜这次之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告别了。毕竟他是真拿游骥当朋友的。
至于今天帮忙的那位红衣公子,祁垣虽然感激,却也知道这些人不过是家世更加显赫的“周嵘”而已。官家之人对于商户百姓,都是高高在上如看蝼蚁般审视他们的。他现在虽然占着这身子,心里却还当自己是商户之子,对这些官家之人敬而远之。
主仆俩在破车上忙着吃东西,嘴角泛光,两手油污,正说笑着,就听后面一阵马蹄声。
驴车车夫又忙赶车避让,祁垣烦躁地伸头往外看,却见正是游骥策马追来,这会儿已经赶到了车边,正翻身下马,急匆匆朝他打招呼。
祁垣连忙跳下车。
游骥跟他见礼,随后红着脸道:“刚刚小弟在遇仙楼,没来得及跟祁兄打招呼。”
祁垣抬袖子擦了擦嘴,笑道:“我看见你了,但怕给你惹麻烦,所以装作不认识。你最近怎么样?”
游骥心里既惭愧又感动,忙点头:“很好,我们家公子跟监丞请了假,这几天在家休息呢。”
祁垣心里暗笑,心想这公子果然是个不好好上学的。
游骥问:“祁兄平日都什么时候出来?经常去哪儿?我没有差事的时候,可以去找你玩。”
祁垣摇头道:“我头次出门呢。偷摸跑出来的。”
游骥惊讶地瞪大眼。
祁垣便叽叽咕咕把老夫人想夺爵,被自己痛骂一顿的事情讲了。
游骥不禁为他捏了把汗,压低声道:“祁兄莫要冲动,本朝大行孝道,各府衙门但凡碰上长幼争执,都是不问缘由道理先责打小辈的。更何况蔡府向来跋扈,还是躲着点好。”
祁垣也烦闷这个,气鼓鼓地叹了口气,又一想今天的遭遇,问他:“那赌博呢?”
游骥道:“朝廷倒也禁赌,但年节之日都会开宵禁,官家又都爱下棋赌彩,所以管的不严。今日有阮公子和唐公子为你主持公道,倒不必担心。以后远离那些小人便是了。”
祁垣暗暗点头,正好奇那些人是谁,便小声问:“今天的都是什么人?你可都认识?”
游骥笑道:“当然认得。今天跟你说话的那位穿皂色锦袍的,是阮阁老的次子阮鸿阮公子。吓唬那帮秀才的,为刑部尚书唐大人的长子唐平。黑瘦黑瘦,给唐公子扇风的是史侍郎的孙子子史庆伦……”
一群人果然都是重臣之后。
游骥细细讲完,轻轻一顿,又道:“……小弟我是成国公府上的,蓝衣服的那位便是我家公子徐,在国公府排行第三,京中人称三公子。”
祁垣一直暗暗点头,听到这三公子的名字倒是一怔,心中暗叫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