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她三十岁的生日,她独自在家,回顾这十年的拼搏历程,心中的滋味随着记忆的流动,五味杂陈。
拍摄的一幕是在傍晚时分,丹尼尔带着红酒与法式糕点,过来为她庆祝生日。
按照剧本内容,他们用餐之后,播放唱片,开始拥舞。丹尼尔适时拿出钻戒,向她提出求婚,她想要接受,但是内心深处,并不能放下刘易,就在她犹豫时,陆痕饰演的刘易,辗转找到了她的住处,隔着房门,与她倾诉心声。
房间内外,过去的纠缠与现实的纠葛,旧日的爱情与今日的感情,激烈地碰撞,让房间内外的三个人,都陷入异常纠结的境地。
这一整场戏的台词,都是很平常的话语,然而,越是用平常的言辞表达深层的情绪,就越考验演员的表演功力。
在场围观的导演们,知道苏慕娥只是一个二十岁的电影新人,都很好奇,她能够在这样一场戏中,奉献出怎样的表演。
而丹尼尔,并不对这一场戏,抱着五遍之内可以顺利通过的心态。
所有人已经准备就绪,王导坐在机位后面,一声“action”之后,丹尼尔走到唱片机前,选了一张舒缓背景曲的黑胶唱片,将读取针放在了唱片上。
浪漫优雅的曲调,随着读取针的转动,缓缓流淌了出来。
丹尼尔走到苏慕娥的身边,以最标准的绅士姿态,向她伸出了手。
苏慕娥微笑地凝视着他,将手递进了她的手中,双手抚在他的肩上,伴着乐曲,与他款款舞动。
浪漫的气氛,舒缓的曲调,仿佛抚慰了她的心。
苏慕娥轻轻地依偎在丹尼尔的肩上,将心放空,想要逃避令她纠结的一切。
曲调慢慢进入了缠绵动人的部分。丹尼尔轻轻地与她拉开了距离,苏慕娥不解地看向他,就看到他神情地凝视着她微笑,将手慢慢地伸入了礼服中。
刹那间,苏慕娥的脸上浮现出了极为复杂的神色。
五分惊讶三分不安两分犹疑,完美而精确地混合在了一起,在那一瞬间出现在她的脸上。
她偏开了目光,松开了手。
在她思考要如何拒绝的瞬间,丹尼尔海洋般忧郁的眼眸中,浮现了一丝痛楚,但转瞬即逝。
他依然拿出了那枚戒指,打开,单膝跪地,递到了苏慕娥的面前,深情款款地念出了台词。
“桥,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被你吸引了,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用一生的时间照顾你,呵护你,以夫妻的名义,与你白头到老?”
就在同一时刻,门口传来了短促的敲门声。
“宋桥?”刘易的声音紧随敲门声传来,“宋桥,给我开门,我是刘易,我知道你在家里。”
门外,零零星星能够听到房间里传来的音乐,陆痕西装笔挺,单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放在门上,神情中有着几许纠结,也有着点点不安。
一举一动都将一个与昔日恋人久别多年,渴望复合又不敢抱百分之百希望的痴情男人,演绎得极为贴切。
房间里,宋桥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好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连眼睛都不眨地盯着门口,沉静的双眸中,情绪从刹那间的怔楞,转为深深的震撼和激烈地纠结,如同海啸一般,似要将她整个人席卷。
这是一段没有台词辅助的情绪戏,不同于其他演员,演到这里通常都会辅助以声嘶力竭的表现帮助传递情绪,苏慕娥没有一点点夸张的动作,甚至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只有眼神在不断地变幻。
可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够从她的眼神中,感受到她内心因刘易的突然出现而产生的震惊,疑惑,不确定以及挣扎。
整场戏的情绪,都在她的眼神变换中,迅速而完美地完成了调动与推高。
王导克制着激动的心情,将镜头迅速推近,为苏慕娥切了一个特写。
丹尼尔依旧单膝点地,对苏慕娥能够如此贴切地处理这样复杂的情绪,而在心中惊讶不已。
周围的法国籍导演们,也从原来的不看好苏慕娥的表现,变得一个个凝神屏气,开始投入进苏慕娥所调动起来的整体气氛中,仔细观察起她的表演来。
丹尼尔饰演的路易不知道门外的刘易是谁,却从宋桥的神情中推断出,这个刘易绝对是自己的有力竞争者。
“桥?”他轻轻地呼唤了一声宋桥的名字。
“嗯?”宋桥刹那间回过神来,心中的震荡冲击着她的情绪,让她的眼中快速地滚动了一层湿润。然而,当她看向丹尼尔的时候,眼里的泪光就在她一转眼中,迅速消失了。
这短暂的一秒钟,掩藏的不仅仅是眼泪,还有宋桥内心深处的情绪。不必有任何夸张的肢体动作,不必有任何表情和台词,就足以令观众知道,她对刘易的情感和态度,已经从初时的震惊,转化为了纠结与回避。
丹尼尔是遇强则强的演员,苏慕娥如此出色的发挥,也激发出了他更多的表现力。
他仿佛与角色融为了一体,在她看向他时,微微展开了一个喜忧参半的笑容。
门外,刘易迟迟没有得到回应,焦虑地收回了撑着门的那只手,捋了一下头发。落下的发梢,自然而然地勾勒出了他与生俱来的不羁。
他心情有些焦躁地在门口徘徊了两圈,沉默着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点燃,在嘴角呷了一口,又快速吐出眼圈,将烟掐灭,丢进了门口的小垃圾桶里。
烟雾明灭之间,他英俊到耀目的侧脸,忧郁深沉,似真似幻。
“四年了,我们分开四年了。”他缓缓地开口,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艰难与沙哑。
“这四年中,我没有找过别人,我忘不了你,一分一秒都忘不了你。我知道我是个混蛋,直到失去你,才明白你为我们的感情付出了多少,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我们从前有很多矛盾,很多问题都是因为我的态度才引发的。我没能在你需要我的时候,给你最坚实的支持,没能在你最需要我的保护的时候,为你遮风挡雨。我为了自己舍弃的东西,向你抱怨,却忘了你为了和我在一起,同样舍弃了很多。”
“对不起,我总是不听你的解释,也不肯对你解释,也不曾站在你的立场上,为你多考虑过。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这两年我追随你的脚步,走过你走过的每一个地方,我想守护你幸福,我以为我能做到,远远地,护着你,可是我做不到!”
“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一次,你一定能够发现,我已经改观了!”
陆痕低沉而卑微的声音,透过门板,缓缓地传来,带着岁月和内疚磨炼出的沧桑与沉重。
仿佛他不是刘易,这番话也不是刘易在对宋桥说,而是他,就只是他陆痕,对她苏慕娥在说。
一时间,千百份回忆,千百种滋味,在心头纠缠不休。刘易与陆痕之间的界线,那样模糊,令苏慕娥在戏与现实的界线中,无比挣扎。
但是在陆痕说完这番台词的一刹那,她立即意识到自己不可以被戏与现实的界线所模糊。
这是情绪的启承转折非常细腻而复杂的一场戏,稍有一点不连贯,在镜头前的表现差之毫厘,呈现的效果就将偏差千里,就将影响到整场戏的效果,她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与克制发,将每一点微小的情绪都控制得分毫不差。
苏慕娥迅速截留住情绪中与情景相符的挣扎与痛苦,淡去了因前世今生混杂在一起,而带来的与情景不相称的彷徨。
她的痛苦,她的挣扎,从前生叠加在今世,克制,却带着穿透灵魂的深刻。她以丰富细腻的舞台剧表演经验,将这份震荡灵魂的情绪,在眼中不断熔炼,让脸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被感染上了一分隐忍。
她依然站在原地,依然一动也没有动,然而她对刘易无法放下的感情,对他深刻的爱,与深刻的恨,都异常清晰地传递到了片场的每一个角落。
就连空气里的分子,都仿佛被她的情绪感染了,在热烈地燃烧着,却也极力地隐忍着。
丹尼尔被她精湛的演技和透彻人心的情绪表达所感染,在一瞬间,彻彻底底地成了戏中那个因为深爱她而患得患失的男人。
他也没有动,始终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固执地举着象征他真心的钻戒,只用一双可以让人沦陷的湛蓝色的眼睛,像是怕稍一错开视线,就会让她溜走一样,紧紧地盯着她,像是用意念在不断祈求她,像是只要盯紧了她,就可以将他的意念导入她的脑海,真的能实现一样地,紧紧地盯着她。
门外的刘易,已经放下了骄傲的驱壳,将最柔软,最敏感,最饱含真意的心,呈递到了宋桥面前。
这一刻,他是卑微的,他是纠结的,他是忐忑不安的,又是充满期待的。种种情绪,在他的身上交互错杂,既矛盾,又统一。
同样的,还有宋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