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十里春风不如你,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世上就没有了春风谷。
故事停在那一年,最好。
那一年,金不弃打下了擂台,赢得了夭夭。
那一年,桃花开满了山谷,一切还是欢天喜地的模样。
夭夭穿上了红嫁衣,与金不弃共结同心,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成为了一生一世的夫妻。
但一生一世,竟是那样短。
在洞房花烛夜时,金不弃“原形毕露”,不,确切地说,是他太过欢喜,一时心神松懈,未压制住体内的魔性,叫另一个“金不弃”跑了出来。
夭夭和春风谷的人都不知道,其实金不弃本就是一只双头大金鹏鸟。
生来便有两个头,两种性格,两方思想。
他们可以说是“兄弟”,也可以说是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他们心灵相通,彼此相依,有着世间最微妙的关系,却无时无刻不想着吞噬对方,独占身体。
金不弃曾对沅梦说过,若是早些年的他,即使他不吃他,“他”也会吃了他!
这个“他”,指的就是他双头中的另一头,生来带着魔性的另一个“金不弃”。
这个“金不弃”大部分时间都是被压制住的,更像这具身体里的一缕邪念,狡猾、自私、狠毒……可怕到就似一个真正的恶魔,叫同为一体,相对温良,主宰身体的那个金不弃都不寒而栗,只想彻底摆脱“他”。
就在那一晚的洞房花烛夜,主宰身体的金不弃一时松懈,没能压制住邪恶的“金不弃”,叫“他”跑了出来,打昏了白虎,重伤了夭夭,残忍地将真相剥开在了难以置信的夭夭面前。
他一步步将她逼到角落,笑容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无比扭曲,他说:“你当真以为我想娶你吗?别做梦了,我不过是想得到你春风谷的镇谷法器!”
传说中春风谷的镇谷法器是一片桃花刃,至柔至坚的神奇力量,能够帮助双头共身的大金鹏鸟分开彼此,幻出新形,不再拘于一体。
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两个金不弃头一回达成共识,来到了春风谷。
主宰身体的金不弃性情孤傲,向来在天地间独来独往,不将万物放在眼中,他本想硬闯春风谷,抢得那镇谷法器,却不料小觑了那谷前的阵法,不仅没有找到法器,反为那阵法所伤,浑身是血地倒在了恰巧经过的夭夭面前。
夭夭绝不会猜到,当时血淋淋的金不弃,与她四目相接时,脑海里想的不是别的,而是奋力一击,还有几成把握能够杀了她。
所谓的一见倾心,漫天桃花下的美好初遇,一切的一切,通通都是骗人的。
那是带着魔性的“金不弃”在事出变故时,临时狡猾改变的计划,“他”与主宰身体的金不弃商量,不若将错就错,利用夭夭的善良与纯真,先在春风谷安顿下来,然后慢慢找寻那镇谷法器,最终成功得到那片能将他们彼此分割的桃花刃。
于是,一场披着含情脉脉的外衣,内里却满是阴谋算计的局,就这样在纷飞的桃花下开始了。
金不弃一面养伤,一面借着夭夭作掩护,暗中寻找那镇谷法器,但无论他如何找寻都寻不到,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他潜入春风谷的祭坛,在阁楼的顶层里无意中翻到一本手札。
手札已经泛黄破损,带着神秘久远的气息,记载着春风谷曾发生过的桩桩历史,联系起那上面隐晦的只言片语,主宰身体的金不弃大致猜到,那传说中的桃花刃可能与春风谷的历代圣女有关。
带着魔性的“金不弃”趁机进言,说要更加亲近夭夭,从她身上得到桃花刃的秘密。
于是,金不弃开始一步步取得夭夭的信任与芳心,在朝夕相处间叫夭夭彻底坠入了这张早已铺好的情网中。
但有些东西,却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改变……
她对他比着手语,说不会弃他于不顾,她骑着白虎护在他身前,对那些包围住他的居民说谁想成魔?谁又愿被天地所弃?
她全身心地照顾与信任他,他与她见第一面时脑中起的是杀意,她眸中泛起的却是无言的温柔。
他从没见过她那样的女子。
或许是他见过的女子本来就少,他一向独来独往,独欢独苦,独生独死,老天爷除了多给了他一个头,一丝他万分不想要的邪念外,对他别无仁慈。
但自从来了春风谷,身边多了口不能言,但心如明镜的夭夭后,他忽然觉得,这是不是老天爷善心突发,额外给他的恩赐?
他带着夭夭飞入云中,唱着嘹亮的歌声,无忧无虑,那一刻,他有些恍惚起来,是否假戏做久了,竟也会成真?
他拼着性命去打擂台时,看到角落里夭夭眸中的泪光,竟也一时分不清,他的奋不顾身究竟是为了得到法器,还是发自内心地为了她?
他身体里的魔性“金不弃”疯狂地叫嚣着,你疯了吗,快下去,想接近那哑巴圣女用不着搭上自己,你想死我还不想死呢!
但他已停不下来,他望向夭夭,血珠子滑过长睫,浑身都在痛,但心里却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那一瞬,夕阳洒在他身上,他的念头忽然简单而纯粹起来,他要赢,他要得到桃花刃,他要娶她——
不是利用,不是欺骗,只是用桃花刃将他与那丝邪念分割开来,以一个完完整整的自己去娶她。
他要和她相守一世,不离不弃。
他想有个家,在这天地间有个家,仅此而已。
但他却没有提防到最后,洞房花烛夜时,他对她问出桃花刃的秘密,她毫不疑心地全盘相托,竟激得他体内的魔性“金不弃”跑了出来,酿成了一场滔天祸事。
原来那镇谷法器不是藏在别的地方,而是就封印在夭夭的额间,正是那片鲜艳欲滴的桃花印记!
春风谷的圣女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印记,拥有着至柔至坚的力量,是春风谷的守护象征。
但就在那一夜,这个守护破灭了,与世无争数百年的春风谷被鲜血染尽,尸横遍野,火烧漫山。
而犯下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彼时魔性发作,完全控制不住体内热血的“金不弃”!
醒来后,昔日繁盛的春风谷已是满目疮痍,焦尸遍地,主宰身体的金不弃后悔莫及。
他发了疯地去找夭夭,双手在尸体堆里刨,刨得指缝里满是血屑,但他却根本找不到了,一场大火把春风谷烧得面目全非,不辨焦尸,哪还能分得出谁是夭夭的尸骨?
绝望丛生的一颗心于是抱着一丝侥幸,也许夭夭根本没有被他杀害,她在一片混乱中逃了出去……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开始在人间寻找起夭夭,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又过起了从前独来独往,独生独死的日子。
每当一次次徒劳无功后,他都会流连在当地的桃花下许久,夜深人静时,冷风吹过他的发,他的心,他看着月色下的桃花,眼前仿佛浮现出夭夭的微笑。
他其实知道,知道也许一开始就是他自欺欺人,但他不愿去想,不敢去想,他一厢情愿地骗自己,一骗就是四百年。
体内魔性的“金不弃”有时会恶毒地嘲讽他,说他假惺惺,说他是杀人凶手,那时的他会热血上涌,狂躁不已。
终于,在一个冷月凄风的夜晚,他忍无可忍,幻出双头金鹏的原形,与魔性“金不弃”殊死一战。
他不要再和“他”共生一体,不要再让这丝邪念存于世间,更无法容忍“他”对春风谷犯下的滔天罪孽。
“他”毁了他的新婚夜,毁了他的家,毁了他此生唯一爱过的女子!
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下,他血红了眼,带着满腔仇恨,硬生生地将那个头砍了下来,鲜血四溅。
血淋淋的头颅滚到了地上,魔性“金不弃”至死都睁大了眼,不敢相信,主宰身体的金不弃竟拼着同归于尽的风险也要除掉“他”!
在九死一生后,金不弃咬牙从鬼门关挣回了条命,他告诉自己不能死,他还没有找到夭夭,没有找回他的家。
此后的日子里,他时不时会发作,尽管魔性“金不弃”已除,但“他”带给他的阴霾却经久不散,只要一想到春风谷,想到夭夭,他就恨到不行,恨到热血沸腾。
那时发作的他会在月色下以手做刃,疯狂地砍着自己的脖颈:“砍死你,砍死你……”
就这样,他在世间苦苦寻觅了四百年,忍受着寂寞与痛苦,为了一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希望,跋山涉水了四百年。
陪伴他的只有那个用灵力凝聚而成的梦,梦里桃花依旧灼灼,山谷里只有云和歌,夭夭站在蓝天下,笑得春水摇曳,温柔了他整颗心。
直到沅梦吞了他的梦,他痛苦绝望,以为最后一丝念想也要破灭时,他却仰起头,在熊熊大火中看见——
他的夭夭骑着白虎,穿过了火浪,扬起了片片桃花,从天而降,美得像一个梦。
一个他悉心呵护,整整做了四百年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