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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灵潭之薛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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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她流连人间,看遍千帆,惩治着一颗颗充满欲念的心。

惟愿寻得一个拥有赤子之心的人,共度此生。

——《百灵潭·薛连》

(一)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

亭中坐一人,围炉暖酒,身后站着两个黄衫小婢,水雾缭绕,宛若仙境。

一只乌鸦扑翅飞来,摇身一变,化作了一身乌衣的清秀姑娘,施施然落在地上。

“薛姐姐,好久不见。”

亭中人抬起头,莞尔一笑,如冰雪消融:“乌裳妹妹,别来无恙。”

乌裳是奉主人春妖之命来给薛连送信的,薛连的真身是一株千年雪莲,她出身百灵潭,早年习法多亏了春妖相助,后前往长白山修行。

看完信后,薛连五指翻飞,掌心蹿起火苗,眨眼间烧掉了信笺,她望向乌裳,眸含笑意。

“劳烦乌裳妹妹回去告诉潭主,薛连必将竭尽全力将饕餮千夜带回百灵潭,不负潭主所托。”

顿了顿,她脸上难得地闪过一丝绯红:“也多谢潭主亲赠的八字真言,薛连铭记在心,感激不尽。”

乌裳点了点头,转身就要飞起,薛连却一声叫住了她。

“听闻妹妹做了百灵潭的百鸟之王,还与孔雀公子成了亲,姐姐在长白山未能赶回,现在补上迟来的贺礼,聊表心意,贺妹妹双喜临门,还望妹妹不要嫌弃。”

说着还不等乌裳推却,她便转头对身后的两个黄衫婢女笑道:“你二人也跟我随份礼吧。”

她两个婢女一唤五儿,一唤七儿,也是一派的清丽动人。

五儿活泼,笑嘻嘻地变出一把剪子,随手剪下自己一缕长发,放进了锦盒里。

七儿娴静,也接过剪子,抿嘴淡笑地剪下一缕长发,放进锦盒。

那两缕长发一进了盒中,便流光四射,瞬间化作了几十根长长的人参须,品相大小俱是百里挑一,珍贵异常。

乌裳瞪大了眼,薛连笑着解释道,这五儿乃是长白山修行五百年的云参,七儿则是长白山修行七百年的紫参,因一次机缘巧合,她在一个牛鼻老道手中救下了她们,从此她姐妹二人便长随她左右,朝夕为伴。

说着薛连也拔下头上的银钗,在酒杯里挑了几挑,荧光一阵,那钗头上雕工精细的六片雪莲瓣便化成了实物,晶莹剔透,寒气沁人。

乌裳还来不及开口阻止,薛连就顺手摘下一片,放入锦盒,眉眼含笑地递给了乌裳。

“好,好大的手笔,薛姐姐你太客气了……”乌裳有些结巴,接过锦盒的手微微颤抖,心中只道,这要拿回去给孔澜那骚孔雀看,他一定乐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目送着乌裳的背影消失在万里长空中后,薛连斟了一杯酒,摇晃着酒杯,看眼前红泥慢火,沉眸不语,似乎在想些什么。

许久,她唇角微扬,清浅一笑:“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千夜么,倒要会你一会。”

(二)

“你这婆娘还有完没完,牛皮糖似的跟了小爷八千里,甩都甩不掉,信不信我一口把你吃了!”

少年暴跳如雷,一身红衣在风中飒飒飞扬,衬得整个人俊美无双,一张脸却是气鼓鼓的,眉宇间带着些孩子气。

这便是红叶宫主,饕餮千夜了——上古神兽中最为贪吃,也是心思最单纯的。

“这番话你已说了几十遍,我也很纳闷,为何现如今我主仆三人还没到你的肚子里去?”

薛连坐在亭中,好整以暇地望着千夜,闲闲饮了一口茶,她身后的五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千夜恼了,指着薛连气不打一处来:“你,你别欺人太甚!”

数月前,薛连带着五儿与七儿来到了红叶宫外,用一壶百花酿将千夜引出后,自报家门,说奉春妖之命,来劝他归顺百灵潭。

千夜哼了哼,不屑一顾,开玩笑,他在红叶宫当大王当得好好的,统领一众妖兽,独霸一方,逍遥自在,干嘛要去春妖的破潭子受罪!

正要打道回府时,薛连却忽然开口:“宫主不挂念乌裳妹妹了吗?”

千夜立时回头,薛连含笑望着他,不紧不慢道:“是谁曾经扔下豪言壮语,说总有一天,要杀到百灵潭,抢了人家做新娘,做你红叶宫的夫人?”

论起千夜与百灵潭的渊源,却是说来话长。

他曾因馋嘴潜入琼花娘子的紫云洞,想偷一壶百花酿,却误打误撞钻进一个龙蛋里,被花仙白兰扔在了百灵潭,成了乌裳与孔澜争夺鸟王之位最后一关时的任务。

他对乌裳一见钟情,化身龙娃与他们同行了一路,整日赖在乌裳身边叫她“娘亲”,最后还差点抢了乌裳拜了堂……春妖那时就说,要带他回百灵潭修行,没想到竟真派人来了。

“是又怎样?与你有什么干系?”千夜挑了挑眉:“莫非你看本宫主长得俊,想二女共侍一夫?”

薛连笑了笑,并不理会千夜的揶揄,只清声道:“不,我只是来为乌裳妹妹带个话,她与孔雀公子夫妻恩爱,难舍难分,容不下外人插足。”

“现如今她已怀有身孕,更加无法回应宫主的一片痴情了,只能叫孩子认宫主做个干爹,不知宫主意下如何?”

“什么?娘亲有了身孕?”千夜脸色大变,一跺脚:“好个孔澜,下手真快,还想要我做什么鬼干爹,做他爹还差不多!”

千夜气急败坏的模样就像个被抢了心爱糖果的孩童,薛连看在眼中,心头暗笑,果真是性子单纯的饕餮,不谙情事,听到消息后恼怒大于伤心,根本自己都没分清楚情爱为何物。

气归气,千夜骂骂咧咧一通后,到底没真想杀到百灵潭,只是没好气地要薛连回去告诉孔澜。

“让那厮好好照顾我娘亲和我干儿子,不然我就把他那孔雀毛拔下来做屏风,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恶狠狠地交代完后,千夜吸了吸鼻子,摸向肚子,揣摩自己方才发力过猛,现下是又饿了,眼珠一转,他清了清嗓子,回首笑眯眯地对薛连下起了逐客令。

“时候不早了,薛姑娘请回吧,寒舍简陋,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话音刚落,红袍翻飞,千夜掠身而去,风一阵地就要溜之大吉。

薛连在他身后气定神闲,笑得别有深意:“宫主慢点,路还长着呢。”

千夜万万不会想到,他惹上了一个多难甩掉的麻烦,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低估春妖的识人之毒!

从这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甩掉过薛连和她的两个婢女。

这一路她们对他紧追不放,如影随形,每每他忍无可忍要开打了,薛连就纤手一挥,幻个雪罩将自己和五儿七儿罩得严严实实,只守不攻,和他耗内力,他哪耗得过她这千年雪莲啊,天杀的她两个婢女还是人参精!

每次他那边筋疲力竭了,里面却还在悠哉悠哉地剪头发,喝人参水,源源不断地滋补,狂利用自身优势打持久战,简直是无耻至极,欺人太甚,把他气得六窍生烟!

和薛连斗法,千夜觉得自己饿得都比以往快,每天都是前胸贴后背,如狼似虎地狠狠瞪着薛连,恨不能一口吞了她们主仆三人。

凉亭里,千夜深吸了口气,一撩红袍坐在了薛连对面,好歹按捺住心头怒火,决心和薛连好好谈一谈。

“薛姑娘,世人都道,女子矜持,怎么偏你这般不害臊,对一个大男人穷追不舍,你还是不是女人啊?”

话出了口,却还是免不了满肚子怨气。

薛连不以为意地饮了一口茶,面不改色,目视着千夜笑道:“世人也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怎么偏你这般不爽利,对一个小女子拒之千里,你还是不是男人?”

千夜一下被噎住,梗着脖子说不出话来。

七儿定性好,倒是五儿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惹得千夜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瞪着她:“笑什么笑,再笑小爷就把你吃了!”

五儿才不怕千夜,做了个鬼脸,古灵精怪地在薛连身后比出一个雪罩,叫千夜气得差点拍案而起。

天杀的春妖,派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好好好,我认输了,我不和你们斗了行不行?”

这主仆三人是软硬不吃,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千夜心念倏转间生出一计,哼了哼,望着薛连挑眉道:“请小爷去春妖那破潭子也行,不过得有个条件,小爷饿了,想吃……”

“你不会想吃了我们吧?”五儿惊声插口道。

千夜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小人参精,你想舍身喂虎还得看小爷成不成全呢,就你那点分量,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说着他倏然欺身凑近薛连,攫住她的眼眸,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薛姑娘,我想吃的是——醉、陶、然。”

红袍一拂,千夜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薛连,笑得意气风发:“如果你能弄到这样东西,就算你有本事,百灵潭人才济济,小爷二话不说和你去拜见春妖,解散红叶宫,从此归顺百灵潭,怎样?”

言下之意自然是……如果弄不来,就给小爷有多远滚多远,再不要出现在小爷面前!

千夜抱着肩,笑眯眯地看着薛连,眸中得意洋洋,怎么着,这招就叫以退为进,还不叫你这婆娘知难而退,乖乖认输!

却没想到薛连笑了笑,眼睛眨也不眨,伸出手爽快应下:“好,就这样说定了!”

千夜愣住了,呆呆地与薛连击掌为誓,在碰上薛连手心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有了一种自己将自己卖了的错觉……

(三)

所谓醉陶然,是昔年女娲向天帝献上的一道佳肴,沧海桑田间早已成为了传说中的美食,莫说寻到,许多人就连听都没听过。

它由三种食材组成,缺一不可。

醉——紫云洞,琼花娘子的菊花酿。

陶——平月林,陶修老人的风满袖。

然——西昆仑,凶兽混沌的混沌肉。

这三样东西珍稀异常,就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弄到前两样,第三样没弄来也是白搭,而第三样正是这道美食的关键,也是最难弄到的。

混沌初开大道传,天地继然而生成,相传西昆仑睡着一只混沌,脾气暴躁,要弄到他一块肉几乎是有去无回。

说起这混沌,和千夜倒有些交情,他们与穷奇、梼杌并属上古四大凶兽,洪荒浮沉中,千夜建了红叶宫,独霸一方,混沌去了西昆仑长眠,穷奇跟梼杌那两家伙却不知所踪。

因千夜最贪吃,凶狠的饕餮本性早已在岁月长河中被磨平,身上反而是满满当当的人间烟火气,故薛连打趣道,世人将他也归为四大凶兽,着实是委屈了其他三位,难怪混沌要愤然地躲起来长眠。

千夜哼了哼,也不恼,只抱着肩看薛连要如何取来这道醉陶然。

薛连亦不多说,拔下头上银钗,浸入茶杯中,钗头的雪莲瓣遇水即化,摇曳生姿。自上次送与乌裳一片后,钗头又长出了新的,依旧是六片雪莲瓣。

薛连摘下两片,一片给五儿,吩咐她拿着去紫云洞找琼花娘子讨一壶菊花酿。一片给七儿,要她去百灵潭见春妖,请春妖出手,一同去平月林找陶修老人讨一小盒风满袖。

五儿与七儿纷纷得令而去,留下了薛连自己,自然是去西昆仑取最难的混沌肉。

千夜站在一边,看薛连调派有度,淡定自若,也不由暗自佩服她的果敢。

事不宜迟,薛连即刻动身,千夜也好奇地要跟她去西昆仑走一趟。

一路景致越发荒芜,天气也越来越无常,紧赶慢赶他们总算到了西昆仑这片极寒之地,千夜哆嗦着身子抱怨道:“真搞不懂那家伙怎么会喜欢这种不毛之地!”

薛连淡淡一笑,她本就是长白山修行的千年雪莲,并不畏寒,见千夜冷得不行,直在后面跺脚,她停下脚步,转身忽然握住了千夜的手。

千夜一下瞪大了眼,却还不及开口,手心便传来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涌进体内,瞬间将寒意驱走,舒服得全身都舒展开了。

薛连收回手,笑望了他一眼,转身继续走在了前面,千夜挠了挠头,跟上去,神色竟有些腼腆:“多谢。”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了多少大风雪,他们终于在冰洞中见到了传说中的混沌——

他竟没有在长眠,而是守在一座冰棺旁,一动不动,静静凝望着棺中人。

千夜兴冲冲地正要上前,却被一道透明的冰墙阻了回来,他吃痛出声,声音却如针坠雪里,无声无息,瞬间被冰墙吞没。

千夜一惊,扯开嗓子开始大喊大叫,却没有一点用,任凭他怎么叫喊,都发不出一点声音,一道冰墙将里外彻底隔绝,吞噬了一切的声响,整个冰洞静得可怕!

这里居然是万籁俱寂,死一般的寂静!

千夜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他心跳得厉害,那冰墙仿佛能惑人心神,叫人越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就越是慌乱得拼命大叫。

正当千夜呼吸急促,失控得近乎癫狂时,一只冰凉的手覆住了他的眼眸,清冷的气息迎面而来,叫他的心一下就静了下来。

是一身雪衣的薛连,她贴近千夜,以冰肌玉骨驱散千夜的躁热,呼气如兰间,她抓住千夜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唇上,以唇语缓缓吐出四个字。

“不、要、硬、闯。”

千夜身子微颤,眼前看不见,触觉就格外灵敏,黑暗中他只觉手触之处无比柔软,唇瓣的一启一动间,他仔细辨出又是四个字:

“我、有、办、法。”

如一粒石子投入湖面,荡漾开层层涟漪,千夜心头忽然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心跳得厉害,无端端地口焦舌燥起来。

还好薛连说完就放开了他的手,他咽了咽口水,勉力平复下翻滚的心绪,看薛连从怀中掏出一只古埙,对着他点了点头。

幽长的乐曲声瞬即响起,带着跨越千年的古朴味道——这埙竟能发出声音!

直逼人心的埙声中,仿佛光阴陡转,前尘旧梦翻阅而出,整个冰洞霎时流光四射,千夜惊讶地看到冰墙竟在一点点融化!

薛连目不转睛,继续吹着古埙,却终是松了口气。

传言混沌生四翅,通歌舞,唯有动人的乐声才能融化西昆仑的冰墙,若冒然横闯,只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她此番来取混沌肉,上路前便做了万全的准备,千夜还不知她跑哪去了,其实她正是去托齐灵子向天上的妙音仙君借了这古埙。

冰屑飞扬,飒飒而下,守在棺边的混沌终于在乐声中动了动眼皮,慢慢抬起头。

冰墙轰然坍塌,那张脸赫现眼前——

明明是张年轻英俊的面容,浑身上下却没有一丝生气,如暮年老者,透着枯井般的衰败气息。

他似乎很久没有见过生人,涩然地眨了眨眼,嘶哑开口:

“千……夜?”

(四)

抬眼处,黄沙漫天,烟尘滚滚,炙热的焦阳烤着大地。

千夜搀扶着面色发白的薛连,风沙呛得他咳了几声。

“这,这就是混沌之境了吗?”

薛连无力地点了点头,凑到千夜耳边,嘴唇因缺水而泛白,声音虚弱:“这只是其中一处……这里千变万化,荒诞丛生,我们得走过重重幻境才能出去……其实你没必要陪我进来冒险的……”

冰墙坍塌后,他们向混沌说明来意,混沌并无动怒,只是指着棺中人,要他们走进她的梦中,过混沌之境。

若是能出得来,他便割下身上的混沌肉赠予他们。

这也在薛连的意料之中,她来之前就知晓混沌之境,要吃混沌肉,必过混沌之境。

所谓一花一世界,混沌之境包罗万象,幻景叠生,为人心中贪、嗔、痴、恨、爱、恶、欲所反映,其中海市蜃楼无数,怪诞连连,只有在过每一层幻境时找到一个触发点,才能触发下一层的幻境,如此接二连三,方可走到尽头,走出混沌之境。

只是薛连没有想到,这混沌之境竟是在一个女子的梦中——知道后却又是恍然大悟,如此一来,混沌之境的种种荒诞不就可以解释了,这不正是庄周梦蝶,人生如梦?

混沌挥袖一拂,在冰棺上方化出一道光晕,薛连深吸了口气,就要走进时,千夜忽然一个激灵,伸手拉住了她,对着混沌一声紧张道:“等等,如果走不出来会怎样?”

混沌面无表情,抚上冰棺,垂眸凝望着棺中人。

“走不出来……就永远困在则容的梦中,与我一起生生世世陪着她。”

在这永远寂静的地方,不会有任何声音打扰他们,通晓歌舞曲乐的混沌,在则容睡去的那一刻,就抛弃了所有的喜好,与世隔绝,日复一日地枯守棺边,惩罚着自己——

再也不能歌唱,再也不能起舞,封闭了一切,只因为,你的永世长眠。

烈日持续炙烤着沙漠,一列商队骑着白骆驼打黄沙中而过,当先一人蒙着面纱,腰肢曼妙,透着浓郁的异域风情。

有笛声不知从哪传来,慵懒而妩媚,丝丝渗进人的心底。

薛连从千夜怀中挣起,脸色苍白却急声道:“快,快射下那蒙面胡女……”

千夜立时明白过来,那定是此层幻境的触发点了,他赶紧扬手幻出一只羽箭,也不多说,奋力一掷,对着蒙面人穿心而过,那个婀娜的背影应声栽下。

如一面铜镜支离破碎,天地霎时颠倒,暴尘扬起,千夜掠过红袍护住薛连,两人被卷进了风沙中,头晕目眩,再次睁开眼,却已经来到了下一层幻境。

竟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美食佳肴,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千夜一下看直了眼,风一样地扑了过去,狂吃海河起来,再也挪不开步子。

薛连急忙上去拉住他:“快别吃了,这些都是假的,这是贪之境,是你心中无穷无尽的贪婪啊!”

可千夜哪里停得住,此刻怕是要他死在这里他也心甘情愿,薛连着急地左顾右盼,忽然看见头顶有一盏巨大的灯烛,她神色一喜,不及不想便飞身上去,用力一把将灯烛扯了下来。

顿时滔滔江水倾泻而下,汹涌淹没了整个宫殿,薛连抓着千夜卷入了水中,浮浮沉沉中,眼前场景倏转……

“快快投降,不然本帅就将你的二位夫人推下去!”

一声厉喝惊醒了千夜,他猛地回过神来,竟发现自己骑在一匹骏马上,白袍银枪,身后是千军万马。

城楼上,一左一右站着两道身影,赫然正是被敌方将士挟持的薛连与乌裳!

“不要!”千夜惊声出口,此情此景下他仿佛被蛊惑了心神,完全忘了自己在混沌之境中,而是彻底沉浸在了这场幻景中,浑然不觉身在梦里。

“我数三声,你再不弃械投降,我便推下你一位夫人,你自己选,要舍弃哪一个?”

“不要!”千夜大惊失色,那敌方主帅却毫不留情地数了起来,有如毒蛇般的声音在他头顶盘旋着,千夜双手颤动,看看左边的薛连,又看看右边的乌裳,额上冷汗直流,痛苦万分。

“快说,你选谁?”

这一声如雷霆万钧,喝得千夜身子一震,在马上濒临崩塌。

城楼上的薛连见状心急如焚,千夜俨然已入了梦魇,她却被堵住了嘴不能出声提醒,一身法术也根本使不出来。

“我选,我选……”千夜浑身颤抖着,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薛连灵机一动,奋力挣脱身后的士兵,一把扑向那敌方主帅,两人双双坠下了城楼。

“不要!”千夜目眦欲裂,雪衣绽放在空中,凄美绝伦,却是画面陡转,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中,他猛然睁开眼,正对上薛连关切的眼眸。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将他从梦魇中拉了出来,他们此刻已身在下一层幻境。

“好险,差点破不了方才的局,你该一箭射死那主帅的!”薛连惊魂未定,千夜更是喘着气后怕不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跳如雷间两人的手却握得更紧了。

前方有水声传来,他们循声而去,一下惊在了原地。

这里竟然是百灵潭!

水面上幽莲神秘,潭中一人正在沐浴,如瀑的墨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修长的脖颈沾满了水珠,若隐若现的背影极具诱惑——

不是春妖还能是谁?

这回千夜倒反应得快,反手一把捂住薛连的眼睛,红袍一拂幻出弓箭,“看小爷一箭射死他!”

“等等!”薛连一惊,赶紧拉住了千夜,“触发点不是他!”

望着千夜疑惑的眼神,薛连纤手一指,“你将潭中央那朵莲烧掉就行。”

她指的正是挨在春妖身边的一朵幽莲,它纯白如雪,晶莹剔透,在满潭蓝莲中格外显目。

千夜不解地脱口而出:“为什么?”

“因为……”薛连顿了下,素来淡定自若的脸上难得地生出一抹红晕,“那株雪莲是我在百灵潭修行时的本体。”

(五)

长白山,白雪皑皑,一片苍茫。

五儿与七儿端着汤,朝房中走去。

“都吃了我们几把头发,人怎还不见醒?”五儿嘀咕着推开房门,却正看见榻上的那道红影晃晃悠悠地坐了起来。

五儿猛地瞪大了眼,下一瞬,一声欢喜尖叫划破夜空:“姑娘,他醒了!”

千夜扶着头,只觉耳边嗡嗡嗡作响,脑海中一幅幅画面倏然而过,像做了一场好长的梦……

他与薛连去西昆仑取混沌肉,然后一起进了混沌之境……

是了,在烧掉那株雪莲后,他们又跌入了新的幻境中,经历了各种荒诞离奇的遭遇,破了一层层幻景,终于到了最后一步,却被困在了大风雪中。

冰洞里,薛连抱着他,他那时已神志不清,嘴里说着胡话。

“小爷真他娘的后悔了,好端端地要吃什么醉陶然……我们,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唯有死亡是真的。

迷迷糊糊中,千夜望见薛连拔下发间的银钗,以雪水相融,将上面的六片莲瓣一一摘下,不由分说地轻轻含住,俯身覆上他的唇,以舌尖抵着送进了他嘴里。

唇齿相依间,他只听到她的声音清婉而坚定地响起:“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绝不会!”

在千夜还未反应过来时,薛连已解了自己的衣裳,紧紧搂住他,温香软玉扑了他满怀,红袍雪衣下裹着他们交缠的身子,他贴在薛连心口,汲取着那源源不断传来的温暖。

千夜打着哆嗦,天昏地暗中却还有一丝清明:“你们女子不是最重名节吗?你如今这般为我……日后,日后还找得到婆家吗……”

“你想得还真远……”薛连柔声笑开,声音却越来越虚弱:“实在不行,我就嫁给你吧,你肯不肯娶我?”

“我……”

“你不肯?你可是嫌我太烦了?你还在挂念着乌裳妹妹?那……那在城楼上时,你为何犹豫不决,你心中当真一点也没有我吗……”

絮絮叨叨的话语中,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薛连似乎也快支撑不下去了,却仍旧一直说个不停。

千夜知道薛连这是故意在引他说话,不让他睡去,他心头忽然像火烧一样,眼眶酸涩,有什么汹涌地漫进胸腔,叫他心绪激荡得不能自已……

他猛地翻身压住了薛连,狠狠欺上那对嫣红的唇瓣,以吻缄口。

天地霎时静了下来。

只有缠绵的吻与炙热的泪,千夜泣不成声:“我娶你,只要你肯嫁,我一定娶你!”

灼灼的气息萦绕在薛连耳边:“我不是说笑的,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一生一世,我必不负你!”

无数画面在脑中纷沓而过,回忆至此戛然而止,千夜甫一回过神来,便对上了薛连一双朦胧泪眼,他长睫微颤,哽咽了喉头。

“我们现在是在混沌之境中,还是在现实里?”

薛连笑了笑,拭去眼角的泪,将五儿手中的汤端给千夜,“醉陶然都给你做出来了,你说这是在哪里?”

他们到底是破了最后一层幻境,泪如雨下的拥吻中,那滚烫的泪水滴滴落在冰面上,寒冰竟不可思议地瞬间消融了……

原来他们千方百计也没有找到的触发点,竟是有情人的泪水!

薛连温柔地喂了千夜一勺汤,千夜在咽下的那一刹那,心头大悸,百般滋味涌上心间,在身体里千回百转地流淌着,五味杂陈,前尘旧梦,不知今夕何夕。

他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情难自已,原来这就是醉陶然的味道——

携手同度朝与暮,免将生死作离别,共君一醉一陶然。

掺杂了人间百味的醉陶然,直教人恍如隔世。

过一遍混沌之境,他们就像携手走过了几辈子,人世间的贪嗔痴爱尽皆尝透,茫茫然回首,只觉旧梦依稀,往事如烟,不胜唏嘘。

千夜抬起头,情不自禁地一把拥住薛连,唇角微扬,在她耳边轻声道:

“我们请春妖做证婚人,回到百灵潭就成亲吧。”

(六)

在长白山休养了一段时日后,薛连与千夜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在他们启程要前往百灵潭时,变故陡生——

千夜居然又跑了!

薛连带着五儿与七儿好不容易在树林里追上了他,五儿气得上前质问:“我家姑娘哪点对不住你,你为何说悔婚就悔婚?你知不知道我家姑娘有多伤心?”

千夜铁青着脸,不发一言。

薛连推开七儿的搀扶,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脸色苍白。

千夜见她泪光闪动的模样心如刀割,却硬是忍住满腔翻滚的情绪,听她一字一句问出三个字。

“为什么?”

千夜红袍一拂,转过身不忍面对薛连,只涩声开口:“我不喜欢强人所难,你……心知肚明。”

话音刚落,他便飞身一掠,身影几个闪跃,又消失在了林间。

五儿气急败坏地追出几步,破口大骂,骂着骂着却顾及到身后的薛连,转过头怯生生地问道:“姑娘,咱们还追吗?”

薛连深吸了口气,咽下眼角泪,咬牙道:“追,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他问个究竟!”

一旁的七儿还在苦苦思索着千夜说过的话,不喜欢强人所难,心知肚明……想着想着七儿忽然眼睛一亮,脱口道:“我知道了,宫主定是误会了!”

几天前,千夜找到七儿,神情古怪地问了她薛连与春妖是何关系……

薛连哪里会知道,这场变故都得从几天前的一个深夜说起,那夜千夜来看她,还未进门,便在窗外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对话。

五儿笑嘻嘻地问薛连:“姑娘心中此刻最想见到的怕就是宫主了!”

薛连但笑不语,倒是七儿柔声接口道:“若是七儿没猜错,姑娘心中此刻最想见到的应当是百灵潭之主,春妖。”

此话一出,千夜脸上的笑意就瞬间凝固了,如冷水浇头,他勉力平复下心绪想听薛连否认,里面却传来一声:“不错,还是七儿最懂我,我已迫不及待想回百灵潭面见潭主……”

千夜如遭霹雳,身子一个踉跄,心乱如麻间再听不下去,一拂袖,身影掠入了夜色中。

他自是没有听见房里薛连接下来说的话:“……我要当面感谢潭主,多谢他亲赠的八字真言……”

离开的千夜越想越不对,他忽然忆起薛连曾说过,混沌之境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人心中所想,那百灵潭的幻境中,春妖身边为何会出现薛连的本体,这又说明了什么……

千夜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终于忍不住,故作不经意地向七儿问起,七儿想了想,说其间旧事她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潭主曾助姑娘修行,对姑娘有恩,姑娘感念于心,时时想着要报恩……

报恩……原来是报恩!

她所做的一切原来都是为了春妖,她舍命救他,说要嫁给他,不过是想骗他回百灵潭,她真正想嫁的人根本不是他!

千夜一声怒吼,在七儿惊诧的眼神中夺门而出,一口气跑到了山脚下的小酒馆,喝得酩酊大醉。

正当他痛苦万分时,他对面不知何时坐下了一个灰袍老道,那老道抚须一叹:“无量天尊,贫道知施主所忧,有一物可解施主困恼。”

瘦削的手将一对造型古朴的铜铃推至他眼前,他醉得迷迷糊糊,只听得耳边那个苍老的声音不住说着些什么……

等到一觉醒来时,千夜对面已空无一人,他扶着额头,正以为昨夜不过是一场梦时,桌上赫然竟真摆着一对铜铃!

千夜浑身一震,那个声音仿佛又在耳边蛊惑响起:“只要将这铜铃摇一摇,就能摆脱掉你不想面对的人……”

树林里,千夜身形如风,身后遥遥传来薛连三人的呼唤,眼看着她们又要追上他了,千夜咬咬牙,终是下定决心,从怀中掏出了那对铜铃……

(七)

红叶宫,烛光摇曳,歌舞升平。

千夜懒懒倚在座上,抱着酒坛,喝得醉眼朦胧。

那日在树林里他摇响了铜铃,定住了薛连与五儿七儿,顺利甩掉了她们,回到了红叶宫。

他宫中弟兄日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大殿歌舞不断,他夜夜笙歌,胡吃海喝,如此过了半月,居然还是没有忘记那身雪衣。

红叶宫的妖兽们不会知道,就算吃再多的美味佳肴,他们的大王也是不快活的。

填饱了肚子,却填不满心。

这日,红叶宫忽然闯进了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一室祥和——

竟是遍体鳞伤,面目全非的五儿!

她身上已被烧得不成样子,指着千夜咬牙切齿:“你好狠的心,为何要害我家姑娘……”

千夜震惊莫名,赶紧抱住摇摇欲坠的五儿,猛将真气输入她体内,却已是无力回天。

在五儿气若游丝的叙述中,千夜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他竟上了那牛鼻子老道的当,亲手将薛连她们送进了那老道的炼丹炉!

薛连曾于那老道手中救下五儿与七儿,与他结下了宿怨,那道士发誓要将薛连三人捉来炼丹。

他趁虚而入,利用千夜,用定魂铃定住了她们,千夜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来了,不费吹灰之力地捉住了薛连三人,将她们带回去投入了炼丹炉中。

薛连被单独置于内室,五儿在七儿的拼死相助下,九死一生地逃了出来,七儿却被那老道活生生地烧死了。

“快,快去救我家姑娘……”五儿双目圆睁,颤抖着身子,不甘心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在千夜怀中变回了原形,化作了一只滚烫烧焦的人参。

“不!”千夜撕心痛呼,满宫妖兽还未反应过来时, 那身红袍已经风一阵地掠出了殿外。

一路上,千夜眼前全是薛连那张淡淡含笑的脸。

携手同度朝与暮,免将生死作离别,共君一醉一陶然。

混沌之境中,他们生死相依,她亲手喂他喝下了醉陶然,明明已经向他表明心意,他为什么那么笨,为什么还要怀疑她——

竟是他,亲手将她置于了死地!

大风烈烈,拂过千夜的发丝,他红袍鼓动,心跳如雷。

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八)

百灵潭,有间泽,云烟缭绕,古木参天。

郁郁葱葱的树叶间,架起了一个木屋,这些年碧丞就是住在这里,看守着有间泽,等待着茧儿苏醒过来。

千夜归顺百灵潭后,常常提着酒来到木屋与碧丞作伴,两人云中对饮,有时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们会望向窗外,树上结满了五光十色的灵茧,灵茧有大有小,个个散发着柔和的荧光,风一吹,便轻轻摇曳起来,发出飒飒清响。

相视一笑,笑得寂寥,他们摇摇头,碰杯痛饮——

整个百灵潭怕没有比他们更同病相怜的了,都因一念之差伤害了所爱之人,让她们沉睡在了茧里,不知何时才会苏醒。

碧丞守着的是茧儿,而千夜守着的则是他的新娘。

那日当他赶到药庐时,那牛鼻老道已闻声而逃,他打破了炼丹炉,救出了奄奄一息的薛连。

薛连的身子渐渐透明,他抱着她赶到百灵潭,让春妖封住了她即将消散的神元,送进了灵茧里,沉睡休养。

千夜永远也忘不了,薛连在他怀中最后说的话。

其实她那日追上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她对春妖有多感激,只因春妖赠给她的八字真言——

赤子之心,归顺为卿。

她流连人间,看遍千帆,常常以世人为赌,惩治着一颗颗充满欲念的心。

她曾对春妖说过,看过人心太多的贪婪,太多的丑恶,她只愿寻得一个拥有赤子之心的人,共度此生。

春妖便为她留意起来,直到千夜的出现,他心思至纯,正是薛连渴求的拥有赤子之心的人。

于是春妖便命乌裳去给薛连送信,信笺上除却布下的任务外,末尾更是写了意味深长的八个字。

赤子之心,归顺为卿。

薛连一见便明白过来,欢喜不已,对春妖感激不尽,感激他,让她在茫茫人海中,能够遇见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微风轻拂,百灵潭的水面泛起涟漪,千夜和碧丞醉醺醺地倒在一起,窗外下起了蒙蒙细雨。

千夜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花好月圆,他牵着薛连的手,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拜堂成亲。

烟花在头顶绽放,他们共饮交杯酒,从此携手走过春秋冬夏,看斜阳照水,共君一醉一陶然。(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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