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里说起?就从初见那一年说起吧,凉风习习的月夜下,他问她叫什么,她回过头莞尔一笑,山水明净:“我叫卿平,白衣卿相的卿,平平安安的平。”
那一年的那一眼,牵绊就此而生,他们纠缠不休,成了彼此的鬼迷心窍。
——《百灵潭·卿平》
(一)
烟花漫天,欢喜热闹,百鬼齐出。
今夜是百灵潭的茧儿与薛连出嫁的大日子。
碧丞同千夜日日守在有间泽,总算等到了心爱人再次从茧里掉出。
铜镜前,两位新娘梳妆完毕,一者清柔,一者端华,本就姣好的容颜更显流光溢彩。
卿平舒了口气,收好妆盒,回首往银盆里净了手。
薛连莞尔一笑:“卿姑娘不愧是息良第一妙手,我与茧儿妹妹谢过你了。”
卿平摇头淡笑,眸光却有些失神,怔怔地望向茧儿与薛连身上大红的喜服,似乎想到了什么……
小鬼抬轿,新郎迎亲,首座上的春妖墨发如瀑,额间闪烁着幽蓝的光芒。
卿平站在人群中,看着这难得的盛事,唇边含着笑,脸色却有些苍白。
她身边站着的是百鸟之王乌裳与她的夫君孔澜,孔澜手抱一个白玉奶娃,正仰长脖子嬉笑着看热闹。
那奶娃正是他与乌裳的孩子,前不久才学人间办了场满月酒,纷纷扰扰总算把名字定了下来——
孔七。
依孔雀公子那好卖弄学问的风骚性子,是断不会给宝贝儿子起个这样平平无奇的名字,他恨不能引经据典,把全天下的书籍都翻烂,奈何媳妇乌裳是个实在人,瞧不上他那华丽矫情的一套,最后说了句“贱名好养”,不耐烦地大手一挥,就霸气杠杠地把孩儿名字定下来了。
孔七,孔七,百灵潭众人私下都笑得贼兮兮的,这可不就是拐着弯儿彰显了孔澜的悲惨命运吗——兄弟,恐妻啊!
“浮衣那丫头跟着假面出了趟海,不知怎么还没回来,大家伙都挺想她的,千夜和碧丞前几天还说要请她上座,聊表上次未收请柬的歉意……”
乌裳嘀咕着,转头望向卿平,笑道:“卿姑娘,你手艺好,等浮衣那丫头回来了,老大不小要出嫁时,少不了又要请你这息良第一妆师出山了。”
卿平点了点头,眉眼含笑,一派恬淡。
却就在两对新人出现,叩请春妖,百鬼欢腾时,卿平心口忽然一阵绞痛,冷汗直流。
她身后的无垠察出不对,赶紧上前搀扶住她,“卿姑娘,你怎么了?”
一片欢声笑语,热闹喧嚣中,卿平面如白纸,凑近无垠耳边,艰难开口:“我……我恐怕不行了,劳烦先生把我送到清风小筑,告禀潭主一声……”
清风小筑,月冷云淡,竹影斑驳。
百灵潭有三个特殊的存在:假面、丘芷、卿平。
假面,是人非鬼;
丘芷,不人不鬼;
而卿平,则是半人半鬼。
听闻凡尘有个一国君主,找来奇珍异宝,硬生生地吊着她一口气,使她不能“死透”,肉体封在冰棺中,成了个活死人,灵魂无法转世投胎,便随风飘到了百灵潭。
春妖接到消息,喜宴未过半就急匆匆地赶来了,空中绽开朵朵幽莲,他踏风而来,一拂袖,立于卿平榻前,叹了口气:“他为你求来的长明灯终是要灭掉了,你……可以解脱了。”
卿平眼眸含笑,望向春妖,气若游丝:“潭主,往生前可否允我一事?”
“我想……再去息良见他一面,然后去找一位故人,亲口向他说声抱歉……”
(二)
遇上慕容斐时,少年正被高高地吊在宫门前,满脸愤恨,眸欲滴血。
他是邻国东穆的小王子,被送到息良来与三公主“和亲”,表面上是当驸马,实际上只是一个被皇室遗弃的可怜质子。
彼时卿平接任母亲的妆师一职,刚刚入宫,侍奉在三公主左右。
母亲对她多有叮嘱,息良上下也无人不知,这位三公主的“特殊”——
从母胎带出来的心智不足,堪比几个成年男子的食量与力气,肥硕而丑陋的形貌,蛮横暴躁的脾气,嗜血残忍的爱好。
用慕容斐的话来说,就是“又傻又凶的臭肥婆!”
这样的女人,若不是贵为公主,恐怕一生都不会有人敢娶。
慕容斐被送来时才刚满十四,比三公主整整小了七岁。
息良国君正好愁着女儿的婚事,东穆作为臣服的小国,投其所好,给息良王连夜送来了一个现成的驸马,俊秀美貌的皇族少年,堪堪抵了十座本要献出的城池。
皆大欢喜中,唯慕容斐捏紧双拳,如遭奇耻大辱,血红了眼。
婚事这便定了下来,只等慕容斐过完十五岁的生辰,就正式迎娶三公主。
而在这之前,他被安顿在了三公主的永乾宫,陪伴王女,不,确切地说,是供三公主玩乐解闷。
卿平已经不止一次看见慕容斐被吊起了,倔强的少年怎么也不肯配合三公主的“游戏”,每每死不低头,被暴戾的三公主施以各种惩罚。
这一次,三公主更是拿出了自己心爱的长鞭,一鞭鞭狠狠地抽下去,肥胖的脸颊一颤一颤,挂着兴奋快意的笑。
“说,你还顶不顶撞我了?还给不给我当马骑?”
鞭风如雨中,永乾宫个个心惊胆战,噤若寒蝉。
慕容斐被抽得遍体鳞伤,鲜血飞溅中却始终抿紧唇,瞪着三公主不发一言。
卿平看在眼中,呼吸急促,几次三番都想迈出脚,耳边却响起母亲的声音:
进了宫只管做好自己的份内事,闲事莫理,卿平,清贫,母亲宁愿你清贫一世,默默无闻,也要平平安安。
勉力平复下翻滚的情绪,卿平咬紧唇,再不忍看少年。
那样的年纪韶华,总让她想起她早逝的阿弟,阿弟是饿死在她怀中的,她那时无能为力,绝望得几乎崩溃,如今又只能眼睁睁看着,拼命压下那汹涌漫上的愧疚。
好不容易三公主打累了,骂骂咧咧地抡着胳膊休息,满宫人都舒了口气时,慕容斐却忽然一口血水吐去,不偏不倚地吐了三公主一脸。
少年扬眉一笑,露出血森森的牙齿,对着那个肥硕的身影比出挑衅般的唇形:“死……肥婆……”
满堂大骇,三公主勃然大怒,擦了把脸就想冲上去,那恐怖的架势像是要将慕容斐撕烂。
就在这狂风暴雨之时,一袭素衣霍然出列,一下跪在了三公主面前。
“公主息怒,若打死了驸马,后果不堪设想!”
正是脸色煞白的卿平。
她此话一出,永乾宫鸦雀无声,吊在半空的慕容斐也怔了怔,眸光复杂地看向她。
倒是三公主,认出了这是平时为她梳妆的小宫女,不怒反笑:“你是晴仪的女儿?你说说,能有什么后果?”
卿平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望着三公主饶有兴致的模样,犹犹豫豫地道:“公主殿下会,会……沦为新寡。”
话音刚落,宫人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三公主却歪着头,想了半天后,哈哈大笑。
她素来喜怒无常,也不知卿平哪点让她欢喜了,许是从来没有宫人敢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她颇觉新鲜,竟然扔了长鞭,拍拍手,似累了样向里走去。
“你进来为本宫主更衣梳妆,要梳最漂亮的流云髻!”
(三)
风声飒飒,夜阑人静。
卿平一手提着灯,一手提着食盒,悄悄地来到了宫门前。
慕容斐还被吊在上面,已经整整一天滴水未进了。
看到卿平时,他有些难以置信:“是你……”
卿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心翼翼地踩上台阶,凑近慕容斐,拿出食盒里的水粮与伤药。
她眸含心疼,仿佛那鞭鞭都抽在自己阿弟身上一般,简单为少年处理了下伤口后,又一勺勺喂他喝下一碗米粥。
慕容斐眸光闪动,意味不明地看着卿平,月色笼罩着她的眼角眉梢,草木幽香中,秀气的五官未施脂粉,倍显清婉柔和。
离开时,慕容斐迟疑地开了口:“那肥婆没有为难你吧……”
卿平摇摇头:“没有,公主殿下只叫我为她梳妆打扮。”
“梳妆打扮?”慕容斐哼了哼,嗤之以鼻:“那肥婆再打扮也不过是母猪上色,能好看到哪里去?”
卿平无奈地笑了笑,小声道:“这些话日后还是少说为妙……公主吃软不吃硬,驸马顺着她一些也能少吃些苦头。”
慕容斐眼眸黯了黯,闷着头不接话。
卿平叹了口气,转身就要离开,却提灯没走几步,又被一声叫住:“你叫什么名字?”
回眸望向少年,四目相接间,卿平弯了嘴角,薄唇轻启:“我叫卿平,白衣卿相的卿,平平安安的平。”
不知是不是听进了卿平的话,慕容斐开始收起锐角,隐忍不发,态度的明显转变叫三公主都吃了一惊。
他对为他上药的卿平道:“你说的没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日子还长得很,总有一天……”
少年说这话时,眸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正一心埋头包扎的卿平却没有看见。
他们在偌大的皇宫里彼此亲近,不知不觉中生出了一种“相依为命”之感,卿平将慕容斐当作弟弟般来疼爱,慕容斐也对这个长他两岁的姐姐越发依赖。
当母亲去世的消息传来时,卿平刚出了慕容斐的住所,阳光洒满她一身,她眯了眼还来不及享受,噩耗从天而降,手中食盒哐当一下,坠落在地。
那是卿平生命中最昏暗的一段时期,她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熬过去的。
一片悲恸中,只记得三公主找到她,出人意料地对她说:“晴仪……待我很好。”
三公主大概从未安慰过人,有些手足无措,只派人送来许多东西,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后,慕容斐轻轻推开了门。
外头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她那时刚办完母亲的丧事回了宫,缩在房间的一处角落里,长发裹住了整个颤抖的身子,泪流不止。
支离破碎的世界中,一双手忽然拥住了她,湿漉漉的怀抱,带着雨水与少年青涩的气息。
天地霎时静了下来,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他在她耳边开口,声音略带哽咽:“姐姐,你别这样,你还有我……”
怀抱渐渐用力,她只听到他不断重复着,是压抑到极点的情感:“……你等我长大,等我长大……”
像回到那年阿弟还在的时候,她有一瞬间分不清今夕何夕,却是终于,紧紧抓住少年,在他怀中痛哭失声。
(四)
卿平开始常常奔到后山散心,捧着母亲的画像,一坐就是半天。
山野间的风吹过她的发梢,落叶飘零,便是在这时,施云出现了。
“人总有生老病死,你成天对着你娘的画像她也活不过来,你又何必徒增伤感?”
慵懒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一阵风掠过她头顶,她抬起头时,树上已多了一人——
云衫翩翩,墨发飞扬,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树干,漂亮到不像话的一张脸,灵秀得宛如谪仙下凡。
卿平愣住了,却旋即反应过来,将母亲的画像按在胸口,红了眼:“我愿意对着,不要你管!”
她性子原本最是柔和,却头一次冲一个陌生人发火,树上的人也不生气,反而笑眯眯地摊了摊手。
“我也不想管啊,谁叫你天天来哭,无端端地扰人清梦。”
还不待卿平反驳,树上人接着悠悠一叹:“说起你娘,我倒是十几年前见过,带着息良皇宫那个胖公主来玩,瞧着是个和善的女人,不承想斗转星移,一晃眼她走了,留下的女儿都这般大了。”
话音刚落,卿平尚自震然中,树上人已勾唇一笑,拂袖跃下了树,轻巧地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画像。
“光看画像有什么味?亏你还是个妆师,双手万能,丰衣足食的道理难道不懂?若我能再让你见你娘一面 ,你该怎么感谢我?”
云衫一拂,不知从哪变出了一个木匣,年轻人眉开眼笑地打开匣子,里面竟是各色胭脂水粉,应有尽有,叫人眼花缭乱。
匣盖上还挂了一排的雪白人偶,一只只穿着各种各样的服装,有男有女,有闺秀有少侠,种种身份琳琅满目,唯独一张脸是空白的,像是等着主人家亲手为他们勾勒画颜上去。
卿平一时看呆了,脱口而出:“你……你也是妆师?这些小人儿是用来画面的?”
年轻人咳了咳:“姑且算同行吧,你就算叫我声祖师爷也不为过……至于这些木偶,都是我自己做的小玩意,平时用来练练手,解解闷。”
说着他手指一勾,取下了一个素衣宫装的木偶,那木偶一入他手心,瞬间望风而长,眨眼间就变得同真人一般大小,除了脸面是空白的,其余各处均栩栩如生,材质摸着触手生温,更是与真人的肌肤纹理贴合得天衣无缝。
卿平吓了一跳,瞪大了眼难以置信。
年轻人已经摸摸下巴,挑出几色粉妆,自顾自地忙活起来。
卿平吞了吞口水,开始相信年轻人之前说的“疯言疯语”了。
这个出现在山野间,来去如风,貌如谪仙的年轻人……难道当真是神仙?
却到底是好奇与期待占了上风,她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你真的……能让我再见到我娘?”
年轻人头也不抬,只笑声清越:“你等着便是。”
接下来的一幕若不是亲眼所见,卿平是做梦也不敢相信的,妆师的手艺竟能达到如此境界,在那双妙手的鬼斧神工下,人偶脸上的五官缓缓成形……
卿平眼前也一点点升起水雾,当母亲慈祥温婉的脸孔终于彻底浮现出来时,她眸中的泪水夺眶而出,情不自禁地扑入了“母亲”怀中。
那个怀抱还是记忆中的一样温暖,音容笑貌无不逼真到了极致,叫她几乎有种母亲活过来的错觉。
年轻人收好妆盒站在一旁,看着卿平泣不成声,山风吹过间,他嘴角的笑却有些苍白,像是画了一次人偶妆,耗费了太多精力。
“尽情哭吧,哭过这最后一次可就得放下了,人总得向前看,你娘在天之灵也定是不愿见你成天这副模样的。”
清泠的声音中,人偶渐渐透明,随风飞出了卿平怀中,飘向半空。
似一幅画卷铺陈开来,如梦如幻,半空的人偶一点点化为无数片花瓣,随风四散,缥缈如烟,瑰丽凄美地撼人心魄。
卿平泪眼朦胧,仰头痴痴看着,仿若母亲在柔声告诉她,路还很长,往后的岁月她必须坚强地走下去,好好为自己而活。
这一刻,春风拂面,像有什么在心中生根发芽,如获新生。
卿平似乎体会到了年轻人的用意,转眸望向他,脸上泪痕还未干,却在漫天纷飞的花瓣中,莞尔一笑。
(五)
与施云的接触开始频繁起来,卿平一有空就会提着妆盒奔到后山,双手扩在嘴边,对着漫山遍野大声喊着:
“施云——施云——”
她原本想叫他仙人的,他却摆摆手:“当神仙有什么意思,还不如逍遥四方,闲云野鹤来得自在,你便叫我施云吧。”
于是,每当卿平得了空就会来找他,没叫几声,那袭云衫就不知从哪棵树上懒洋洋地探出脑袋:
“小徒弟叫魂呢,给师父带了美酒佳肴没?”
她时常向他讨教手艺,久而久之,他也就玩笑地自认为师了。
卿平对施云的一切都好奇不已,他们席地而坐,胡天海聊,气氛轻松而惬意。
问到施云的来历时,云衫一拂,偏头想了想后,清清嗓子道:
“有个地方叫百灵潭,你十之八九从没听说过,我在那住过一阵,那里的老大叫春妖,生得风华绝代,却冷冰冰的不爱理人,不过相熟了还是很好说话的,只要不趁他睡着给他画女人妆……”
像是想起曾经捉弄老大的事情,施云笑得乐不可支,卿平也掩唇笑道:“你是被那个春妖赶出来的吧?”
“怎么会,老妖想求我回去我都不回呢,我可好不容易才寻到这块风水宝地,一个人别提多逍遥自在了。”施云眉眼止不住笑意,未了,冲卿平扬起酒坛,晃了晃:“这酒也没那酿得好喝,那里可是住了个酒中仙,不过说多了你也不明白……”
“还有,傻徒儿,你以为人人都能看见这处地方?那我得受多少打扰?外头设了结界,寻常人看不到更进不来,也不知你娘当年是怎么发现的,过了十几年你又误打误撞地踏进来了,莫不是你们家族有何特殊之处?”
卿平摇摇头:“乱世中挣扎求生的平民百姓罢了,若有特殊之处,哪会叫我阿弟饿死?”
从小她就与幼弟跟着母亲四处飘泊,三人相依为命,那年闹饥荒,要不是弟弟饿死了,母亲也许还不会进息良皇宫当妆师,她也是从那时起才知道母亲还会这门手艺,她也开始跟着学以谋生了。
这一学,就喜欢得不得了,仿佛与生俱来的天赋,调制水粉,画眉施妆,双手灵活得如鱼得水。
母亲却不肯教她更多了,只叫她记着手艺够用,饿不死就行,切不可张扬炫耀,拿来出风头,宁愿她粗茶淡饭,清贫一世,默默无闻,也要平平安安。
说起这些过往,卿平怅然若失,施云却兀自沉吟,喃喃道:“听你这么说,我大概知晓……”你是谁的后代了。
除了妆艺,卿平说的最多的就是慕容斐了,倔强又聪明的少年,长得高长得俊,文武双全,和她在宫里相互扶持,对她特别好,当然,她也待他像阿弟一样疼。
说到这些时,卿平眼里是满满的自豪与欢喜,施云失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看上了那胖公主的小驸马呢。”
卿平啐了一口,脸上绯红升起,抓起妆盒就跑。
纤秀的身影闪跃在山间,没了深宫的束缚,像自由飞翔在天地间的百灵鸟,含笑的声音飘荡在风中,携着青草的幽香远远传来:
“就会胡说,明天不给你带酒了,想喝自己开妆盒画——双手万能,丰衣足食的道理难道不懂?”
竟拿初次见面时的话来揶揄他,施云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却在笑完后往草地上一躺,随手甩了酒坛,望着长空悠悠一叹。
“可怜闻人氏曾经何等的辉煌,被逐出揽月岭后,才不过短短数百年,如今竟只剩下这一根独苗了……”
(六)
三公主近来情况不大好,许是饮食未加节制,心悸之症时有发作,那是她从母胎中带出来的病根,只能用各种名贵药材缓着。
她卧病在床的日子,慕容斐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性子越发和顺。
大家私下都说,三公主对驸马非打即骂,驸马还为她端汤送药,整日侍奉在床前,真不知三公主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福分?慕容斐念到这个词时暗自好笑,脸上却不动声色,任三公主掀了药碗,嫌药太苦,骂骂咧咧地发脾气。
卿平进来时,就只看见慕容斐跪在地上收拾碎碗残汁,头发上还染了药渣,衣服上也湿了一片。
她心头一酸,赶紧走上去替慕容斐收拾,嘴里还急念道:“驸马快去换身衣裳吧,左右别着凉了。”
少年轻轻触到她的手,漆黑的眼眸快速地扫了她一眼,眸含万千,却什么也没说。
倒是三公主,见到卿平高兴不已,伸手招呼她坐到床边:“阿卿,你前些日子的梅花妆研究得如何?那妆你画上一定极美,你现在就画给本公主瞧瞧!”
已要跨出房门的慕容斐听到身后的动静,脚步不由顿住了,余光一瞥,恰巧看到三公主拉着卿平,肥硕的手紧紧揽住卿平的腰肢,那古怪的亲近姿势叫他呼吸一窒,卿平却浑然不觉。
心跳如雷间,慕容斐咬紧牙——
恶心的臭肥婆!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撞见了,次数频繁到绝不是他敏感多疑,再这样下去……不行,他要快点采取行动了!
承华十二年九月,东穆皇子慕容斐迎来十五岁生辰,一直紧锣密鼓准备的大婚终将举行,宫中上下一片喜庆。
三公主的病才没好多久,看起来还是无精打采的,特制的大号喜服也没兴趣试。
息良王倒是老怀安慰,慕容斐聪颖好学,温顺有礼,与一众王子读书名列前茅,太傅也对他交口称赞,尤其是三公主卧床期间,他更是忙前忙后地侍奉,叫息良王倍受感动,对这小女婿越看越满意。
大婚前一夜,慕容斐悄悄来房中找了卿平,月光下,少年似乎有些不安,又夹杂着些道不明的隐隐情绪,叫卿平看着眼眶一涩,颇感酸楚。
在她眼中,慕容斐说到底还只是个孩子,这场畸形的大婚人人都有打算,却没有一个真正为他考虑过,他……究竟害不害怕?愿不愿意?
似是看出卿平所想,慕容斐上前握住她的手,少年比刚进宫时高了不少,身子也不那么单薄了,眼眸漆黑发亮,望着卿平笑。
“姐姐你别想太多,过了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极力克制的语气中,压抑着卿平没有听出来的隐隐兴奋。
想到三公主对慕容斐的态度,成婚后的日子也一定不好过,卿平忽然难过不已,无能为力的感觉汹涌漫上,她赶紧低下头,不让少年看见自己眼角的泪水。
慕容斐却一下慌了,伸手就去擦,“姐姐,你别哭,我以后会让你过好日子的,真的……你信我!”手忙脚乱间,少年蓦地将她拥入了怀中,天地霎时静了下来。
他下巴抵着她的头,嘶声喃喃:“父皇把我送进息良宫中,我那时绝望得不行,即使知道母妃早逝,自己不受宠,却也没想过会被弃如敝帚,落得如此境地,我甚至想过鱼死网破……可还好,还好遇见了……”
略带哽咽的声音中,慕容斐手下的力度又重了几分,他深吸了口气,眸光陡厉,杀机毕现——
既然世人欺他负他,就莫怪他一一讨回来!
(七)
三公主的喜妆是卿平画的,描眉施粉,认真细致得一丝不苟。
脂粉幽香中,三公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卿平看,好似能看出朵花来。
大功告成后,卿平往银盆里净了手,垂首低眉:“只盼公主与驸马百年好合……互敬互爱。”
话中的深意不言而喻,三公主看了卿平许久,终是长长叹了口气:“罢罢罢,那就听你的吧。”
喜宴上,烟花满天,普天同庆。
息良公主纳驸马的仪式较为特殊,行完大礼后,要在宫中大摆盛宴,首座帝后,文武百官列坐其次,公主与准驸马作陪,欢喜热闹地共进新人宴,然后公主再盖上红盖头,就可叫宫人抬着送入新房了。
却就在这新人宴上,变故陡生——
三公主旧病突发,不治身亡,皇宫上下乱作一团!
是宴席上的一道必备汤肴,三公主平时就最爱喝,却过于滋补,容易引起她的心悸之症,太医一直嘱咐她不可多食,三公主却哪听得进去,宴席上照喝不误。
这回却还没喝几口,她就捂着心口喘气不出,面色煞白,一头栽了下去。
这一栽,就再没醒过来。
朝野震惊,息良王大怒,一番人仰马翻的大彻查,到头来却只得出一个结论——
汤无毒,喜宴无碍,每个环节都无纰漏,三公主的的确确是死于心悸!
太医们围在一起,最终商讨出来的结果是,三公主的病大概才痊愈不久,甫一触忌,症状发作得不如往日平和,来势汹汹下才当场毙命。
这怪天怪地都怪不着,只能怪三公主自己贪嘴不听劝,息良王想追究也无从追究。
一场大风波就这样不了了之,只有慕容斐,成了息良第一个还未行房就守灵堂的驸马,惹得众人不胜唏嘘,息良王也颇感怜惜与愧疚,挥挥手,赏了慕容斐永安驸的头衔,赐华服加身,与众王子平起平坐。
慕容斐成了永乾宫的新主人,在宫中的地位一夜飙升,清贵无双,再不是曾经那个无权无势的卑微质子。
所有人中,却唯有卿平,如坠冰窟。
慕容斐来看她时,她抱着妆盒,身子不住颤抖,一回头,对上少年的眼眸,哆嗦着开口:“是不是,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做的?”
慕容斐脸色大变,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望向卿平手中打开的那盒胭脂,失声道:“姐姐你,你知道了?”
晶莹剔透的红胭中,被人悄无声息地掺了一味香料,确切地说,是一味草药研磨而成的香粉。
这香粉于寻常人而言并无不妥,甚至患有心悸之症的三公主平时用也没事,但恰恰就是遇上那道喜宴上的汤肴,与汤中加的药羹相融合,就会发生可怖的变化,大大地刺激患病之人,神仙也无力回天。
唇上的胭脂融进了汤水里,神不知鬼不觉,饶是经验丰富的老太医也查不出,更加不会想到。
这就是慕容斐前些时日守在三公主床边的原因,他每日为她送药,将她的病情与禁忌摸得一清二楚,接着在大婚前一夜,来看卿平时在她的妆盒里做了手脚,整条计谋算无遗漏,天衣无缝。
包括一步步取得息良王的信任与喜爱,少年的城府与隐忍此时才显露出来,要不是卿平心细如尘,根本不会发现真相!
竟然是她为三公主画上喜妆,亲手将她害死的!
卿平身子摇摇欲坠,指着慕容斐语不成调:“你,你怎么能这般伤天害理……”
“伤天害理?”慕容斐冷冷一哼:“我若不先下手为强,难道眼睁睁地等着日后那疯婆娘把我活活打死?弱肉强食,这个世道向来如此,我被人吊在宫门前抽打羞辱时,除了姐姐,又有谁站出来为我讨个公道了?”
更何况,若再不动手,那疯婆娘还不知会对卿平做出什么举动,他可以被欺被负,但绝不容许有任何人伤害她,一丝一毫都不行!
慕容斐深吸了口气,眸中精光大作,望着卿平恶狠狠地道:
“姐姐若是看不过去,就去息良王那告发我吧,叫他将我打入死牢,受百般酷刑,五马分尸,挫骨扬灰,为他的好女儿偿命……”
他每说一句,卿平的脸就白上一分,最终浑身颤抖着再也听不下去,一把推开慕容斐,捂住耳朵,泪流不止地夺门而出。
(八)
“施云——施云——”
卿平站在山野间,双手扩在嘴边,撕心裂肺地大喊着,脸上已落满了泪。
等到那袭云衫出现时,她再也忍不住地一下扑入他怀中,放声大哭。
那些不能向人道的真相隐情,那些汹涌漫上的愧疚自责,那些说不清楚的酸痛委屈,通通化作泪水,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尽情宣泄……
施云眸含心疼,只能不停安慰:“好了好了,傻姑娘,又不是你的错……”
他叹了口气,望向长空,“难怪最近星相不稳,帝星转移,息良的天恐怕要变了……你那位小兄弟,绝非池中物。”
卿平倏然抬首,施云难得地肃然起来,望着她难以置信的眼眸,郑重地点了点头。
果不其然,接下来几年,慕容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讨尽了息良王的欢心,自己又苦心经营,培养势力,在息良几次战事中,更是出谋划策,亲上战场,为息良立下赫赫战功,赢得了百姓无数称赞,永安驸的名号一时响彻息良。
等到几位皇子为了帝位明争暗斗,只剩下最后的赢家九皇子时,蓦然回首,慕容斐刚率兵班师回朝,百姓夹道欢迎,万人空巷——
九皇子这才骇然发现,早在不知不觉中,他真正的敌人已变成了慕容斐!
这个不声不响积累实力,揽过大权,冷眼坐山观虎斗的永安驸,早不是当年初进宫时稚气青涩的单薄少年了!
最重要的是,息良王对成天勾心斗角的几个儿子心灰意冷,反而是脚踏实地做事情的慕容斐甚得他心,他俨然已将慕容斐当作半个儿子来看待了……甚至,犹胜亲儿!
朝中的大臣们开始看清局势,渐渐分成了两派,一拥九皇子,一拥永安驸。
承华十七年,息良王一病不起,像一个讯号般,所有人都绷紧了弦,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时微妙不已,帝位之争已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
卿平此时已在慕容斐的提拔下,升为了宫中的女官之首,但她却整日提心吊胆,梦里全是慕容斐被九皇子一箭穿心,血淋淋地悬于城楼示众的画面。
在三公主逝去后最初的那段日子,她始终心有介怀,对慕容斐不理不问,少年却依旧对她好得无微不至,为她送去各种所需,一没人时就叫她姐姐,拉着她的衣袖,甚至带了些讨好的意味。
那时的永安驸已是清贵无双,在外面还从不曾向人低过头,却在她身前,软磨硬泡,语带哀求,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人不敢相信。
真正叫她心软的是他第一次带兵打仗回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伤,身形比离开时瘦了一大圈,一敲开她的房门就不由分说地抱住了她,声音发着颤,是从未有过的后怕:
“我还以为……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无人不知那场战事有多么惨烈,她天天守在皇宫等消息,一有风吹草动就担心得不行,把施云看得直皱眉,摇着酒坛哼了哼:
“你这牵肠挂肚的小媳妇样子,叫那小子瞧见了,包准乐得飞上天!”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她终于实实在在地触碰到了他,而不是午夜梦回里的一个虚影,那一刻,她什么也顾不上了,紧紧搂住少年,泪如雨下。
九月,秋风萧瑟,宫中传来老君王病危的消息,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而帝位继承人的问题依旧悬而未决,叱咤风云一世的帝王,垂死前也在挣扎犹豫,私心里他更喜欢慕容斐,但毕竟九皇子才是他的亲生儿子……
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中,慕容斐也是整夜难眠,卿平看着又心疼又不安,欲言又止:“要不,放手吧,我只求你平平安安。”
慕容斐抓住卿平的手放在嘴边,低低笑出:“我的傻姐姐,现在哪是你想放就能放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卿平听出慕容斐的言下之意,煞白了一张脸,正要开口,慕容斐却有些疲倦地将她拉入怀中,抵着她的头顶喃喃道:
“更何况,我说过,要让你过好日子,我要让你……”
穿上华衣,执掌凤印,与他并肩而立,做息良皇后,携手睥睨天下。
(九)
息良王终是在一个风雨飘� ��的夜晚驾崩了,举国哀丧,他传下来的遗诏却是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遗诏上并没有写明传位于谁,而只有高深莫测的八个字——
天佑息良,神巫指路。
老君王到最后一刻也没有下定决心,而是将难题交给了上苍,由英明的神巫大人来决断。
神巫的名头由来已久,纵横诸国,传说是连接天龙与地龙的使者,天龙是天上的神明,地龙便是地上的君王。
神巫身份特殊,具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在整个北陆南疆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各国君主见了神巫都得恭敬行礼,不得怠慢。
息良在数百年前出过一位神巫,在神巫的带领下,息良走向了全盛时期,神巫在息良百姓心中的地位不容侵犯,是他们顶礼膜拜的至高信仰。
神巫飞升后,脱下来的肉体凡胎经过火化,骨灰混在了金粉中,塑成了一尊宝相,*地供奉在了息良太庙中。
朝中大臣们琢磨着遗诏的意思,难道是要永安驸与九皇子去太庙请出神巫,在黎民百姓面前开祭坛设法,谁能求得神巫显灵钦定,谁就能坐上帝位?
两派争论不休,最终接受了这个玄之又玄,谁也占不到便宜的说法,这便开始着手准备起来。
息良百姓们也是兴奋异常,纷纷奔走相告,拭目以待。
一片喧闹中,慕容斐却疲惫不堪,揉着额角对卿平道:
“不过一尊金身,怎么可能还真叫她显灵钦定?台上作戏,台下才是见真章,各路人马都已聚集,只等那日兵戎相见,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卿平听得心惊肉跳,抓住慕容斐:“你有几成胜算?”
慕容斐闭了闭眼,良久,望着卿平苍白一笑:“原本有七成,倒有四成是押在先帝身上,却没想到……如今,只能孤注一掷了。”
大风烈烈,山野悄寂。
“施云——施云——”
卿平越想越怕,到底还是坐不住,奔来后山想求施云相助。
这回却叫了许久,那袭云衫才翩然而至,脸色有些泛白:“行了行了,小徒儿果真见色忘师……”
他像是知道来龙去脉般,还不等卿平开口,已然挥挥袖:“帝龙相争这种事我不好插手,若被九重天上知晓了,十座斩仙台也不够我受的了……”
况且,他现在就算是有心也无力,又一次天劫将至,他得去春妖那避避。
“你来了正好,走走走,快跟我走,别去搅那摊血雨腥风了……”
天色说变就变,前面还一派晴朗的天空转眼间就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哗啦啦地下起了倾盆大雨。
卿平回来时浑身湿漉漉的,抱着个妆盒不住哆嗦着,奔到永乾宫,对着愕然不已的慕容斐颤声道:
“神巫显灵……我有法子叫神巫显灵……”
(十)
“我那时也许真是鬼迷心窍了……”
半空中,春妖携卿平赶往息良皇宫,一路上,女子哀凉的声音徐徐道来,随风揭开了那段前尘往事。
“接下来的一切潭主应当猜到了,是,是我偷了施云的妆盒,在开坛设法那天,当着黎民百姓的面,为神巫金身描眉施妆,替慕容斐制造出了神巫显灵的奇迹……”
凄楚的语调断断续续,终是一把捂住脸,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
那时施云说要带她走,远离是非,她嘴上应承下来,却如何放得下慕容斐,她带去好酒好菜,说要最后同施云畅饮一番,然后就随他离开息良。
他到底太信任她了,浑然不觉地被她灌醉后,云衫一拂,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卿平也就在这时,咬咬牙,偷过他身旁的妆盒,转身就跑。
她心跳如雷,天上哗啦啦地下起了大雨,她脸上落满了雨水,还混杂着簌簌流下的泪水。
等到慕容斐将她拥入怀中时,她嘴唇发白,身子依旧颤抖得厉害。
开坛设法那一日,当金光大作的神巫在半空中显灵时,举国轰动。
慕容斐握着她的手激动不已,而她却望着神巫渐渐飘渺的身子,脸色苍白,恍惚间好像看见了那袭云衫。
片片花瓣四散开去,漫天似下了一场红雨,绝美震撼。
息良子民纷纷虔诚地跪了下去,连同九皇子那边的人也震慑住,情不自禁地全都跪倒在地,高声呼喊着:“天佑息良,神巫指路。”
他们臣服在慕容斐脚下,叫着新皇万岁,大局就此而定!
人山人海的喧嚣中,祭台上的卿平望着漫天飞花,痴痴一笑,似耗尽了浑身气力,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慕容斐手疾眼快地接住她,她只听到最后一句:“姐姐!”
醒来时,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不仅得到了息良第一妙手之称,更是被新帝册封为后,母仪天下,享尽殊荣。
可她的身子却再也没有好过,像是老天爷的惩罚来了,后来的日子里,她总是郁郁寡欢着,心事久压成疾,一病不起。
慕容斐为她请了息良最好的太医来看,为她寻了无数珍贵药材,更是在她床前信誓旦旦,不要后宫三千佳丽,此生此世只娶她一人。
北陆南疆没有哪个帝王能痴情如许,为一个女子做到如此。
她不是不欢喜的,但永远有个心结解不开——她是个骗子,小偷,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
她再也没脸见施云,再也没有去过那片后山,再也没有用过那个偷来的妆盒。
她忐忑不安地等着施云来找她算账,指着她的鼻子大骂无耻小人,可等到快死了,施云也没有出现过。
可怜她直到临死前,也不复勇气去后山看一眼。
慕容斐跪在她的床头,大风大浪从不曾畏惧过的年轻帝王,那一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姐姐你别走,你别走,我说过要让你过好日子……”
像过往种种通通失去了意义,他那么拼命地得到了帝位,踩上了最高峰,到头来,却留不住想要与之共享的人。
就在慕容斐万念俱灰时,他得到了一盏长明灯。
南疆黎族的圣物,灯不灭,魂不息,能用这样的方式将她留在世上。
把卿平置于冰棺中时,慕容斐也坐了进去,抱着卿平奄奄一息的身子,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从哪里说起?就从初见那一年说起吧,凉风习习的月夜下,他问她叫什么,她回过头莞尔一笑,山水明净:“我叫卿平,白衣卿相的卿,平平安安的平。”
那一年的那一眼,牵绊就此而生,他们纠缠不休,成了彼此的鬼迷心窍。
(十一)
息良皇宫的秘室中,白发苍苍的老君主站在冰棺前,惊惶失措地伸手去掩那盏长明灯,似乎生怕风将它吹灭,可摇曳了五十四年的灯火,此时还是已微弱到近乎熄灭,老人嘶声泪流:
“不要灭,不要灭……”
卿平飘在虚空里看得心如刀割,潸然泪下,春妖在她旁边轻声一叹。
人世匆匆,如白驹过隙,那些留不住的爱恨情仇,终将像这盏长明灯一样,湮灭了无。
当春妖携卿平离开秘室,飘向皇宫上空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姐姐——”
风声飒飒,卿平一下捂住心口,感觉有什么贯穿进来,她半人半鬼的生涯终于结束——
长明灯彻底熄灭。禁锢了五十多年的三魂七魄瞬间完整起来,能够过奈何,投胎往生了。
身后的皇宫一片混乱,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耳间,皇后殁了的消息转眼传遍了每个角落,皇宫上下愁云四布。
卿平不忍再听身后那痛彻心扉的凄唤,忍住热泪,随着春妖飞入半空。
山野悄寂,风过无痕。
再次踏上这片故土,卿平百感交集。
她跌跌撞撞地奔去,双手扩在嘴边,像当年一样,在风中大声喊着:
“施云——施云——”
她来道歉了,来向他说一句晚了大半生的对不起。
可没有人出现,不管她怎么声嘶力竭地呼喊都没有人出现,记忆里的那袭云衫像一场梦,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般。
但她分明记得,记得和他一起坐过的草地,一起饮过的烈酒,一起看过的万里长空。
身子摇摇欲坠间,卿平终是跌坐在地,失声痛哭。
远处的春妖看着这一幕,眸含叹息,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个清越的声音:
“老妖,说句实在话你别笑我,我喜欢上了凡尘一个姑娘,她是揽月岭闻人氏的独脉,她祖先是我父亲的大弟子,说起来她应当算是我的小小徒孙了……”
揽月岭是为天宫供应各种精致物件的地方,织品、胭红、扇面、青瓷……种种风雅物件,巧夺天工,岭主红叶先生在天界享有妙手无双之称。
施云正是他最小的儿子,揽月岭的三少主。
因生性洒脱不羁,他曾被父亲送到百灵潭,托春妖管教过一段时日。
后他游历凡尘,看中息良的美景,来到息良皇宫后的一片山野修炼,无拘无束,自得其乐。
却没想到会遇见卿平,开始只是出于怜悯,后得知她身份后,便多了层亲近,却在朝夕相处间,不知不觉中,那份亲近就发生了变化……
闻人家的姑娘似乎天生痴情,数百年前就因情误事,被逐出了揽月岭,而现如今他遇见的这根独苗,更是情深不悔。
他看她为慕容斐喜,为慕容斐悲,为慕容斐牵肠挂肚,心里五味杂陈,竟然头一次嫉妒起了一个凡夫俗子。
他生来即是半仙,历满六次天劫后就能修成正果,位列仙班。
他对修仙不是太执著,但前五次都捱过去了,这最后一次,他原本打算去春妖的百灵潭避避,却没想到在离开前,她来找他帮慕容斐夺皇位……
酒是一等一的好酒,他喝在嘴里却索然无味,不是不知道里面下了些什么,他却暗自好笑,他的傻姑娘难道还真指望靠那放倒一个半仙?
他笑着笑着,却禁不住满心的苦涩,闭上眼,故作醉醺醺地倒了下去。
他那时才知,原来陷进去的人都一般傻,谁也不能笑谁,甚至明知她会拿走他的妆盒,明知天劫即将到来,明知他拼着最后一点术法去帮她必定力竭而崩,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成全她——
他不愿她有一丝一毫的难过,慕容斐死了和他死了,想必前者会更令她伤心。
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天劫终至。
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在开坛设法时,附在了神巫的金身上。
那是他第一次和她靠得那么近,她身上有淡淡的青草香,让他想起他们在漫山遍野间,席地而坐,胡天海聊的快乐日子。
描眉施粉间,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带着金身缓缓升入半空,在息良百姓的震撼瞩目下,造成了神巫显灵之状。
他在空中望着她,似乎有一瞬间的错觉,在她漆黑的眸中看见了云衫翩翩的自己。
风过嫣然,他的身影渐渐飘渺起来,一点点化为花瓣,如烟消散。
他从没和她说过,其实他的本体,是一株红鸢花。
漫天红雨中,绚丽至极的花魂,只为她,开到荼蘼。
即使天知,地知,他知,而她,永不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