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房里红烛的味道有一种淡淡的馨香, 和别的蜡烛不一样的味道。
这香味很特别,一直闻到就让人想起婚礼那一天。
白老爷意识清醒的时候,发现他一身新郎红长袍, 站在喜堂里。
夜已经深了, 宾客都送走了, 他知道他该入洞房了。
洞房里的新娘子是谁,他一时却有些想不起。
就像, 他此刻没有意识到,此刻置身的不是上海的白公馆,而是白家祖宅。
祖宅没有通电,还是红灯笼照明, 新房里点了很多的红蜡烛却也还是感到昏暗。
新娘子两手交握坐在那里,似是娇羞期待的等着他。
白老爷走过去, 坐在她旁边。他觉得又哪里不太对,略略皱了眉。
新娘是谁?新娘究竟是谁?话到了嘴边,可是他就是想不起来了,直觉这又很重要。
好像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催促他,掀起盖头不就知道了。
白老爷的手不由自己抬起来,那盖头的绣纹在指间的触感很清晰,就如同他此刻冷静理智的大脑。
盖头一点点掀开了。
突然, 他的脚踝却被什么抓住。冰冷冷的带着雨水。
白老爷心惊, 缓缓低头。
窗外电闪雷鸣,床底下是穿着新娘嫁衣的白夫人夏如兰,她脸上的妆容被雨水打湿, 脸色苍白青紫,直勾勾地看着他,惊恐又怨毒:“她回来找你了,找你了,不是我,是你。”
那苍白的手像滑腻的钳子一样,白老爷没能挣脱,反而被拉着摔倒在地。
他躺在地上,眼镜摔了出去,视野微微的模糊。
那双手交握的新嫁娘依旧端端正正坐在床边,此刻就像是一尊高高在上的雕塑,直挺挺地俯视着他。
白夫人攀着他的腿爬向他,凄厉的声音重复着:她回来找你了,找你了,找你了……
白老爷挣扎着,心中的危机感却叫他不断看向那一动不动的新嫁娘。
突然,那新嫁娘仿佛真的一尊木雕,或者说纸扎的人偶,因为他们的动作摔了下来,直挺挺的倒向白老爷的位置。
鸳鸯戏水的盖头被风掀起,又高高落下,将他和新嫁娘的头一起盖住。
一片暗彤彤的红里,白老爷近距离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新嫁娘的脸,那张扭曲的仿佛死不瞑目的眼睛,黑黢黢的怨毒空洞地盯着他,盯着他。
隔着盖头,白夫人夏如兰凄厉的笑声在他耳边诅咒一般重复:她来找你了!
他伸出手去推,却推开了一扇乌压压的门板。
门内的地方很陌生,又有些莫名的熟悉。
“姑爷,该入洞房了。”有人说。
他循声望去,看到梳着两条辫子的少女背影,对方执着一杆红灯笼,在前面带路。
脑子里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跟着往前走了。
那丫鬟的背影很熟悉,走路的姿势不像个丫鬟,倒像是大家闺秀的小姐,莲步轻移,腰肢、腿、脚,每一处都像是有意卖弄展示,在引诱他。
渐渐的,那背影变得成熟,像个妇人,也更加熟悉了。
终于,她停下了,轻轻推开那扇被红艳艳的帘幕遮掩的新房的门:“姑爷,请。”
直到走进去,他才反应过来,那好像是如兰。
门内的床上坐着一个熟悉的新嫁娘,双手交握,矜持端庄,一动不动等他去掀开盖头。
然后是重复的袭击,惊吓。
当他极力推开那压下来的纸人,又是一扇门,又是新房,又是新嫁娘。
仿佛陷入一场无穷无尽的轮回。
莫名其妙醒来之后,直到新夫人用毛巾给他擦脸,巾帕盖住眼睛让他浑身一颤,白老爷才像是终于拜托了一整晚的纠缠醒来。
他取下毛巾,吐口气,就像是庆幸原来只是一场梦。
“老爷脸色不好,昨晚累着了吗?”荣小姐笑容矜持温婉,她是嫁过人的,面对第二任丈夫却还是有少女的羞赧。
白老爷轻轻握着她的手,温和安抚:“委屈你了。”
荣小姐就咬着唇垂眸笑,脸上一点点红。
白老爷没有心思和娇妻你侬我侬,也无意现在就补上昨晚的洞房花烛,见她羞赧脸红,没有逼迫,反而松一口气。
他轻轻揽着她入怀。
“我知道,我嫁得仓促了些。如兰姐姐才去,家里其他人会在意。我可以等,和你一起为如兰姐姐服丧。”
白老爷若是会在意这些,也不会那么早就娶她了。
闻言,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昨夜的噩梦,还有夏如兰的离奇死亡,他有些心不在焉。嘴里却温和:“这么乖。”
怀里的荣小姐温婉柔顺,如同纯洁温柔的小百灵:“你要补偿我。”
白老爷的声音便带些柔情:“怎么补偿?”
“这三天都要陪我,不许你丢下我去谈生意。”
叮咚。
像雨水汇集桥下的河流。
“今天不谈生意好吗?”
尹璋轻轻抱着他的腰,温婉飘渺仿佛这桥下的水流,流入人心里,让人甘愿为她付出一切。
“好。”
“我不去,你也不许去。”那是有情人的声音,像是从含笑噙着泪,呓语呢喃。
白老爷回抱她:“那去哪里?”
“镇上的戏院,我们还没有一起看过。”
“镇上太近了,很多人都认识我们。”
“我不管,我不在意,就要你陪。”明明说着无理取闹的话,少女的声音却温柔仿佛梦里的爱语。
白老爷用他的大衣将她抱住,吻她的额头,感受她的颤抖:“去市里吧,去看电影。”
“你怕人说?”
“我不怕,你知道的,我怕人说你。”
一滴泪烫了一下他的脖颈。
突然,温软的红唇落在脸上。
白老爷缓过神来,身边荣小姐挽着他的胳膊,跟很多人一起往电影院里走。
“谢谢老爷,你真好。”
她穿着水红色的旗袍,穿着白色的大衣,在昏暗的电影院入口,恍然和尹璋的脸重叠。
白老爷微微恍惚,心不在焉的笑笑,跟她一起走进去,找到座位坐好。
之后这种神情恍惚的时刻越来越多,一开始还只是现实和回忆不断穿插着占据白老爷的头脑,就好像是昨夜没有休息好的后遗症。
但是,慢慢的尹璋好像从他的回忆里走出来了,上一秒明明是他和荣小姐坐在花车里说话,一转头靠在肩膀的人却变成了尹璋。
说得话也是他和荣小姐在说的,上海滩的风景,租界的建筑风格,包括刚刚喝过的咖啡。
而且,往往是说了许久后,白老爷才后知后觉他在和尹璋说。
等他意识到,僵硬转头看去的时候,面前对他嫣然而笑的人又变成荣小姐了。
白老爷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耳边的声音,上半句还是荣小姐带着你侬软语的:“怎么了?”后半句就成了尹璋独特的温婉飘渺的声音,“不舒服的话,靠着我吧。”
他睁开眼,眼前是荣小姐,然后是尹璋,鼻息有一种浅淡的幽香,像浸了雨水的花香。
那是尹璋身上的味道,是她亲手调配的熏香,别人绝无可能有。
白老爷深呼吸一口气,眼前的人就彻底的变成了尹璋。
尹璋下了车,站在路边疑惑地看着,坐在车里不下来的他。
白老爷怔怔地念着她的名字:“尹璋?”
“是我啊。”那人失笑,像是笑他又孩子气。
白老爷感觉呼吸很沉,就像是很久没有得到休息一样倦怠:“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来的上海?”
尹璋的手软绵绵的,就像是没有骨头的纸人,挽着他的手,他就不由自主跟着走下来,像日暮西山的老人似得。
她挽着他的手臂,头靠着他的肩,温婉深情地看着他:“你又忘了,你不是向我求婚,我们一起来上海的吗?还联系了威廉神父,为我们主持婚礼。西式婚礼,好期待啊。”
白老爷混沌的大脑迟缓的想起,他的确对尹璋说过,求婚,去上海,还有西式婚礼。
“威廉神父?”他搂着她的腰,那腰也软绵绵的轻盈,纸人一样的生硬触感。
这个人好像很熟悉,但有什么不对。
白老爷的脚步很沉,他低下头看了看,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尹璋的手臂挽着他的脖子,不知什么时候挂在他的背上,连体婴儿一样黏着他。那张脸上的表情还是深情温婉,梦一样的美好。
“是啊神父,你看,他就在这里等我们呢。”
白老爷抬起头,前方昏暗的教堂前站着一个熟悉的人,脸上带着热情洋溢的笑容,洋人深邃的五官让那双眼睛显得讳莫如深。那笑容一直保持着,纹丝不变。就像画上去的一样。
黑色的牧师服上有深深浅浅的色块,等他们走近,威廉神父张开嘴,开始念婚姻宣誓词。
可是他一张口,满嘴的血污涌出,他的嘴里破了一个大洞,直通脑后。
白老爷知道为什么,手脚冰凉,他想起了,威廉死了。
他深深的,努力呼吸,不断的闭上眼睁开眼。
尹璋一直在叫他的名字,叫得是没有人知道的,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昵称。
他不答也不理,一遍遍深呼吸,让心跳和呼吸稳下来。
终于,耳边的声音变得陌生起来,是荣小姐的声音:“老爷,你怎么了?”
白老爷睁开眼,眼前不是什么教堂,是白公馆的大门。
荣小姐的脸色隐隐狐疑,勉强保持微笑:“老爷,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白老爷静静地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睛有些木然,有些晦暗冷锐。
荣小姐的眼眶微微一红,有些委屈:“尹璋是谁?你都叫错好几遍我的名字了。跟见鬼了似得。”
白老爷脸色难看,平静地说:“闭嘴。”
荣小姐一怔,终于哭着咬着唇,委屈地跑回楼上。
白老爷站在门口,管家站在一旁关切地看着他,眼神也略有些不安。
“老爷,是不是叫医生来看看?”
“她说得是不是真的?”
管家问:“什么?”
“尹璋,我对着她叫尹璋。”
官家和保镖一直跟随保护左右,当然清楚经过。
他犹豫了一下:“不是,不是对着荣小姐,好像是对着您……旁边。”最后两个字发音极低。
白老爷看出来了,他在害怕,他冷笑:“怎么,觉得我也疯了?”
管家从他父亲到他,打小跟随白家人左右,二三十年了,自然是忠心耿耿。
他恳切关心地说:“老爷,看看医生吧,夫人出事前就不太对。”
白老爷没有再反对,这时候白洛川急匆匆从门内走出来。
脸上神情关切:“父亲你怎么了,我看到母亲哭着跑回房间,恼着要回荣府。”
白老爷面无表情,死死抓着白洛川的手:“扶我去书房。”
白洛川露出吃痛的表情,搀扶着他往楼上走去。
书房内,白老爷打开保险柜内的箱子,药瓶和针筒的数量完好无损。
不是药?
他猛地想起什么,推开他们回到卧房。
荣小姐坐在床边抽噎,行李箱衣服扔了满地满床。
白老爷进来却没有管她,径直穿过房间走去内室的梳妆台前。
一眼便看到,那盆他送给白夫人的兰花,那盆本该被放置在露天花园里的兰花,好端端的放在那里。兰花的香气盈满室内,像浸着雨水的幽香。
他脸色铁青,几乎是第一次失态,抱起花盆摔碎在地上:“谁把它搬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