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壁上高悬的孟子画像端正威仪, 两支盘纹宝篆静静地燃起袅袅沉烟,紫檀木雕制的匾额上书写着“仁义礼智”四个大字, 悄无声息的浸润每一块砖土,敲打每一个不该有的绮念。
正堂朝南的窗户紧闭, 两扇侧门阖起,只余中门微启,稀稀拉拉的阳光散入罅隙,映出斑驳光影,更添几分压抑与凝重。
孟老太爷的话音落下良久,堂内寂静无声。皂靴踏在青砖上,触地的轻声被无限放大, 成了屋内唯一的音响, 老人家转过身子,直挺脊梁,背着手往庭后走去。
“孟爷爷留步,微之从未想过娥皇女英坐享齐人之福!”元微之见老太爷转身离去, 心头涤荡不由脱口而出。
“我与师妹同门三载, 相识八年,论情论义,不可谓不深厚。若能迎娶宜珈为妻,微之自当一心相待,永不辜负,誓令卧榻之旁再无第三人。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微之今日之言俱出自肺腑,若他日有违,甘入十八层地狱受业火焚心、恶鬼拔舌之苦,往孟爷爷明鉴!”元微之直直向老太爷跪了下去,端端正正的磕了个响头,看向老太爷的目光里闪烁着坚毅,却又蕴含哀求。
老太爷顿住了步子,面带狐疑的看向元微之,却见他神色恳切、眉宇间却透出的坚定让人无法小[。老太爷的步伐转了方向,朝元微之走去,卧榻不容第三人,真真是话甜如蜜,先不论当事人是否能恪守己身,单是府里长辈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他那可怜的“不守妇道教唆相公吃独食”的媳妇。正面违抗?一顶“不孝”的大帽子正翘首以待侯着你!消极应对?做婆婆的有的是花色各异的小鞋招呼儿媳穿,笑里藏刀捅你没商量!
君不见,天潢贵胄陈阿娇,困守金屋退长门,欢场佳丽杜十娘,怒沉百宝云暗江,信得一时花言巧语,落得半世凄风楚雨。
“老头子我还是那句老话,儿女姻缘,父母命,媒妁言。百年同船,千年共枕,一世的缘分不是光凭你一腔诚心就能换来的。”老太爷话语里带着唏嘘,苍老的掌心抚上少年尚不坚实的肩头,“孩子,早些回家去吧,你前头的日子还长着呢,孙家姑娘未必不是良伴,且行且珍惜吧……”
老爷子轻轻在他肩上拍了拍,心头多少流过些许遗憾。造化弄人,时下如元微之般出类拔萃又品性出众的后辈屈指可数,那一笔流水丹青,若干年后自成一家亦未可知,这样平白错过了,委实有几分可惜……
修长的十根手指紧攥成拳,骨节清晰可见,元微之身子微颤,清俊的脸庞苍白至极,往昔明亮如星的亮眸隐隐蒙上了一层哀色,他不甘心,“孟爷爷,八载寒暑,人生能得几回,一句话便要我撒手不管,恕微之……不能从命!”
孙元两家的婚事早已是满城皆知,眼看婚期近在眼前,一切事宜筹办地如火如荼,任元微之如何挣扎,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注定无功而返。皇后侄女的终身大事,谁敢插足?封建社会皇权大过天,孟家纵是百年仕族,毅立几朝不倒,却也绝无可能挑战当朝后族,更何况“坏人姻缘”之事,老太爷宁愿牺牲珈儿也不肯背上此等恶名。
老爷子抿嘴,无奈摇头,狠下心肠拒绝了元微之的恳求,“大丈夫当心系家国大事,儿女情长不过是过眼云烟,如今纵然再难割舍,十年后回首往事,也只余一句‘年少轻狂’尔,无甚大碍,你又何苦如此冥顽不灵?!”
元微之见老太爷态度坚定,丝毫无通融的可能,心下一阵冰凉,如坠万丈深渊,无论如何呐喊挣扎,却都若沉石入水,掀不起一丝风浪。他喉头干哑,双目涩然,嗓音破败如裂絮,“孟爷爷,微之不过一介书生,心无大志,终身所求唯寻一知心人,闲云野鹤、聊度此生罢了……”
说道情深处,他不禁闭上双眼,挡住盈眶的泪意。忍下心头酸涩,他复睁开双目,说道,“微之知晓今日之举多有不当,孟爷爷也自有千重考量、万般顾虑……胡搅蛮缠实非微之所愿,微之只求……只求能再见宜珈一面,听她亲口说一句……她不愿意……从此之后,微之自当斩断情丝,再不打扰贵府安生……”
他看向老爷子,深邃的瞳仁里映射出满满的乞求与悲伤,将老太爷溢到喉咙口的拒绝之词重重堵了回去,这般无可奈何,这般绝望至极,老太爷心中隐隐有个念头,若是断然拒绝,或许真会将这孩子逼上绝路……
“罢了,罢了,”到底是爱才之心占了上风,老太爷疲累的摆了摆手,允诺道,“人生难得几回痴,你们同门情谊多年,硬拦着倒显得老夫小人之心。”只是……珈儿云英未嫁,元微之却婚约在身,直面相会难免遭人话柄,老爷子思虑再三,寻了借口道,“我孟家藏书阁古籍遍地,典藏甚多,今日你来孟府求书,此外老夫一无所知……”
元微之双肩微抖,对着老爷子用力一拜,“微之…谢孟爷爷慷慨借书,晚生感激不尽!”
老爷子不再搭理他,背着手慢慢踱出正堂,有些时候,明知前路徒劳,却又不忍拒绝。无奈的摇摇头,他真是老了……
微之跪了这一会儿,膝盖已让石砖磕的生疼,不用看也知必是青红交错,他咬咬牙,站起身来,一步一步,缓缓朝后院迈去。午后的阳光一扫堂内阴郁的气氛,明亮光芒蓦地刺入人眼帘,直叫他眯起眼睛,不由伸出左手,挡住耀眼的日光。五指微张,他从缝隙间望见了庭院后那座挺拔巍峨的三层圆顶楼阁,嘴角牵起一抹悲凉的笑容,那儿是他最后的幸福……
宜珈收到老爷子通传时,耗时半月的“百福图”恰好收尾。最后一个福字用最为难写的瘦金体勾画,一横一竖贵气逼人,一笔一划尽显风致。宋徽宗以瘦金体闻名于世,字里行间无处不是傲骨铮铮,贵气天成,小小一个福字,宜珈练了不下千遍,才渐渐有了宋徽宗的风骨。放下竹笔,宜珈双手拿起百福图仔细端详,直至将一百个福字细细看了三遍,再看不出一丝差错,这才将图晾在桌上。
百福图,顾名思义聚齐一百个福字,最能体现送礼者的诚心实意,固是诸多富家子弟极佳选择之一。半个月前从蓉蓉小姐处得知元少爷的婚事后,六小姐平静的开始准备这幅百福图。一百个福字,一百种字体样式,无一重复。一个字,少则个把时辰,多则数日,宜珈费尽心思,每一笔都细致入微,每一划都力求完美,这幅汇集心血的作品,便是宗师虞宪文,怕也挑不出一个不好来。
杭白端了新鲜瓜果进屋,见宜珈休笔,忙上前探看,只看了一眼便惊呼出声,跟了宜珈十多年,她的书法造诣自也不浅,“姑娘,这图……怕是进贡圣上也使得了……”
宜珈轻笑,却没有应声,杭白放下蔬果,刚想退出屋子,却不想老太爷派了人来唤宜珈前去藏书阁。杭白乖觉的上前打听,这才得知元家少爷亲往借书,老太爷允了他们师兄妹相叙一番,宜珈微微颔首,令人拿了书桌上的百福图一同前往。
京里孟府的藏书阁远不如山东老家的历史悠久,恢弘大气,却因着老太爷的刻意搜罗,楼阁里典藏颇丰,不乏孤本珍奇。几排樟木大书柜秩序井然的垒在底层,上头堆满了各色书籍,或簇新挺括,或老旧泛黄,楼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墨香味儿;屋外张牙舞爪的浓烈日光叫雕花木窗挡在了楼外,只稀稀疏疏漏了几缕进来,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楼里静谧的氛围直叫人不由缓了脚步,松了心弦,身心舒展。元微之信步书林,心中难得一片宁静,随手拿了本古籍,细细品味着。
“咯吱”一声,一大片阳光随着敞开的木门喧嚣着刺入屋内,元微之心中一顿,蓦地抬眼看去,一圈光晕中他终于见到了那个眷恋不已的身影。她一步一步从光影中走来,身姿袅娜,体态轻盈,莲步轻移,却停在三丈之外,再不肯上前一步。她仪态万千,福身唤他,“元公子安好。”
相隔三丈,他甚至看不清她的面容,她是喜是悲,是忧是惧,他一无所知。元微之从未比此刻更加难受,他嘶哑着嗓音,对她说,“华之,你走近些,师兄……看不清你……”
宜珈只觉眼角微湿,鼻头酸楚,仿佛一开口便要泣出声来,她只得抿紧双唇,用力朝他摇了摇头。他已不是那个承诺她一生的男子,命中注定有缘无分,再多的纠缠也只是空余悔恨。
元微之惨然一笑,眼角眉梢俱是苦涩,她本就未许过一言一字,从始至终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他深深吸了口气,抑下满腔绝望,强牵起嘴角,笑着问她,“若……一切可以重来,没有孙家姑娘,没有婚约,你可愿意……可愿意赌上这一辈子……和我在一起?”
宜珈眼里泛起一层水雾,仿佛随时要凝聚成泪珠滑落。她合拢贝齿,轻咬舌尖,霎时,疼痛感盖过了心中酸楚,她收起眼泪,启口回答,“情深不寿,宜珈这辈子,只想过平淡安宁的日子。”
“情深不寿,情深不寿,”元微之喃喃重复着她的话语,他抬头,清澈的眸子看向宜珈模糊不清的身影,七窍玲珑,淡极始艳,为何偏偏让他遇到她?
元微之的目光看的宜珈又一次泛起叹息,不是不喜欢,只是……不够喜欢。旁的穿越女甘愿为爱走天涯,谱写一曲曲或悲壮或轰烈的爱情高歌,可她却做不出为爱疯狂的事来。人这一辈子,除了爱情之外,亲情和友情占的比例更重,她喜欢谢氏、喜欢闻谨闻诤兄弟俩、喜欢宜琼和两个外甥、十几年的相处,她早把这一大家子看做血脉至亲,两相对比,元微之便淡了。
再深刻的爱恋在时间面前都逃不过一个湮灭的下场,而她和他,连失恋都谈不上,错相逢,错相知,镜花水月不过一场空……
“元……师兄,同门三载,师妹仅以一副‘百福图’遥祝师兄大婚顺遂,幸福一生。”宜珈从杭白手中接过百福图,上前几步递给元微之。
元微之沉默着接过百福图,纤细水嫩的双手从他眼前一晃而过,“幸福一生……我不敢奢求”,他哂然一笑,辛酸之情溢于言表,他那明净彻骨的双眸锁住宜珈,轻声说道,“我只愿,下一世能做个清贫书生,觅一知己,过些与世无争的太平日子便好……”
宜珈背过身子,朝楼外走去,听到此话,顿了顿步子,却未回头相望,她轻轻应他,“会的,一定会的……”
又是“吱呀”一声,雕花镂空的木门阖上,耀眼的阳光霎时被挡在门外,楼内又恢复成寂静无声,宜珈的身影消失不见,只留下微之一人静静伫立在中央空地,黯然神伤,他紧握着手中那一幅百福图,这便是他和她之间最后的羁绊……
十月十五,秋高气爽,宜婚丧,宜嫁娶,宜出行,宜动土,万事皆宜,百无禁忌。
偌大的京城万人空巷,这一日当朝国舅十里红妆嫁嫡女,吏部尚书绕城三圈娶新媳。百年书香孟子家第六十二代最后一位嫡女及笄,相比之下似乎逊色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