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昨日之事,下官已然查清。那费氏狗胆包天,在乡里名声败坏,我府上这费通判已然数年未曾与此人来往,还望殿下明察。”
完颜康喝了一口清茶,颇为玩味的看着完颜溪:“留守大人,果是如此?”
完颜溪笑眯眯推了一个布包过来:“殿下,费通判虽是不知此事,但他未能约束家人,以至惊扰了殿下,也是大大的过错。本官已将他狠狠责罚了一顿,这是费通判的小小心意,给殿下压惊。”
完颜康打开看了一眼,一千两一封的银票,他摸了摸厚度,估摸着应该有二十万两。他将布包拍了拍,冷笑一声:“听闻这位通判大人,在真定府,可是有个鼎鼎有名的外号呢!”
完颜溪哦了一声:“有何外号?”
完颜康:“人送费百万。”
完颜溪心中怒骂起来,费宇这厮居然这么有钱,看来昨晚要的太少了。转念一想,完颜溪觉着有几分不对,自己在真定府若干年,怎么就从未听过费宇这个外号呢。
看来是这位小王爷胃口太大,区区二十万两银子,不放在他的眼里啊。
完颜溪深吸一口气:“殿下,您有何章程,不妨直说。”
完颜康略做沉吟,才道:“今年冬日奇寒,康观府上冻饿死者甚多,不如让这位费百万出些米粮施粥,府上也多少帮补些,如此也算是大功德一桩。”
完颜溪闻言大喜:“殿下慈悲之心,天地可鉴,下官这就唤费宇前来,赶紧办差。”
完颜溪原本以为完颜康准备狮子大开口,心想若是这位要的太多,自己说不得要再让费宇出点血了。哪知完颜康心里打的是别样念头,出些米粮赈济灾民,本就是分内之事,这样一来,名财两收。
这么一想,美滋滋!
完颜溪:“费大人,殿下交代了一件大事,若是办好了,你这项上人头,就算是保住了。”
“多谢大人大恩大德,小人定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费宇跪倒在完颜溪身前,连连叩首。
“施粥赈灾,这件事本官就全权交给你了。”
“大人,小人多嘴问一句,这些施粥的米粮是府里出,还是?”
完颜溪哼了一声:“殿下交代你办的事,还用说吗!”
费宇诚惶诚恐的连连点头:“小人省的,小人省的。”
费宇一走,完颜溪眼睛一转,唤来府上主簿:“从今儿起,城里开始施粥,这米粮费大人认捐了,这事不能让通判大人一力承担,还是要多从府里粮库出账。”
完颜溪说了这番话,把出账两个字咬的特别重,这主簿一听,便明白主官的意思了,这是要借着施粥赈灾的名头,公然贪污公粮。他苦着脸道:“大人,只怕瞒不过同知、府尹几位大人……”
“无妨,这几位都可分润些。”完颜溪摆了摆手,全然不当回事。
“那…这出账,计多少为好?”
完颜溪琢磨了一会:“回头打听打听费宇这边究竟用了多少米粮,按两倍记着出账便可。”
“遵命。”主簿得了指令,立刻出门办差去了。
到了午时时分,真定城四方当街搭起了八座窝棚,每一座窝棚里都垒起了土灶,架起了一座大铁锅,柴火烧的呼呼响。
每一座窝棚外头,都有两名捕快持刀而立,一众衙役将锣鼓敲得震天响:“留守大人施粥了,留守大人施粥了。”
“留守大人施粥了,留守大人施粥了。”
城中一处破庙,几个饥饿难耐的流民们闻声挪了出来,探出半个脑袋:“留守大人施粥,可是破天荒的事呢!”
起初流民们还有些不信,昨夜逃过一劫的一些人还在想着,今日这事,可别是否官府的恶毒手段。
等到粥香弥漫开来,有人熬不住了,往粥棚挪动过去。
热腾腾的粥水润过喉咙的一刻,这些饥民才相信了这个真相。
消息迅速传开,穷街僻巷里,许多衣衫褴褛之人奔了出来,将八座粥棚围的水泄不通。
“青天大老爷啊!”喝了稀粥有了些许力气的流民,跪地朝留守府衙方向,连连叩首。
完颜康站在福真楼三楼上,看着眼前的境况,心中全无喜意。
不过区区一碗粥水,就
让这些流民感激涕零,由此可见,这个时代的底层民众,生活过的有多么艰苦。
而整个福真楼被完颜溪包了下来,就在完颜康身后,各类山珍海味如流水般端上桌来。
这么一桌酒菜,绝对不下五百两银子!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阶层的固化,贫富的加剧,是一个王朝灭亡的根本原因。
历朝历代的更替,都是因为最底层的老百姓不堪压迫,底层的上升渠道不断萎缩乃至断绝,最终导致社会矛盾集中爆发。
旧朝覆灭,新朝建立,新朝腐朽,另一个新朝建立,如此不断轮回罢了,直到被西方列强的铁舰大炮打了进来!
我既然重生到这个时代,就不能让华夏大地如此痛苦的轮回,完颜康心中暗暗发誓。
完颜溪见完颜康立于窗前,脸上并无半分喜色,心头不觉有些打鼓。他略做思量,自以为明白了完颜康心中所想,连忙唤来管家,交代下去如此如此。
不一会儿,八座粥棚衙役们喊的口号变了:“今日施粥,乃赵王世子殿下所为,尔等要谨记殿下恩德,谨记赵王恩德。”
“多谢殿下大恩大德。”
“赵王仁慈,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下,老汉给你立生祠……”
各种谢恩之声开始响起,完颜康皱了皱眉头,转过身来对完颜溪展颜道:“大人有心了。”
完颜溪哈哈一笑:“殿下吩咐的事,下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完颜康知道完颜溪不是个好东西,此刻他虽不耐烦这厮的嘴脸,毕竟要仗着人家办事赈灾,也就打了个哈哈,端起酒杯,开始觥筹交错起来。
想着楼外的饥民,完颜康胃口平平,满桌的珍馐吃了一小半,他就停下筷子,称道自己不胜酒力,要回去歇息。
完颜溪露出一副我懂的笑容:“下官唤两个清倌人过来,陪殿下解解闷?”
完颜康连连摆手:“万万不可,否则康回京可是要挨板子的!”
完颜溪呵呵一笑:“下官省的,下官省的。”
半个时辰之后,两个模样颇为清秀的清倌人被送到了完颜康的房间,这两人看着模样,应该都不过双七年华,而且是一对双胞胎。
“奴婢见过贵人。”两人同时蹲下,行了一个万福礼。
完颜康顿觉头大无比,完颜溪那句,下官省的,实在是……
眼见完颜康面色不愉,也不搭理她们,两个清倌人双目含泪,却又不敢吱声。
完颜康见状,只得哄了两句,把两人送去与宁儿作伴。接着,他唤来老铁头,让他去寻机溜出福真楼,去各处粥棚探明情况,看看这真定府饥民约有几多,城中每日施粥所费米粮几多。
老铁头连声应下,回屋换上了一身破旧衣服,从福真楼后院溜了出去。
晚饭过后,过了一个时辰,老铁头才折回福真楼,向完颜康汇报情况。
“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可是有人作梗?”完颜康皱了皱眉头。
老铁头弯着腰,低声道:“老汉在一处粥棚领了一碗粥喝,这便赶了回来。”
完颜康哦了一声,原来老铁头特地去考察体会了一番,怪不得出去了这么久:“排队等的太久?”
老铁头摇了摇头:“殿下,老汉挤了两个时辰。”
“领粥的人,能有几多?”
“几条街都挤满了,老汉算不出来……”
完颜康以手抚额,人头爆满之时,让老铁头估算人数,着实是有些强人所难。他继续问道:“这八个粥棚,一日能费多少米粮?”
“依老汉来看,一日所费米粮,当不过三百石。”
“粥水如何,用的是新米还是陈米?可能饱腹?”
“都是陈米,还有些砂石,饱腹倒是能行。”老铁头回话道。
完颜康闻言一怒,一掌拍在桌上:“混账东西,一日不过三百石,居然还拿陈米施粥,还敢掺杂砂石!”
他站起身来,在屋内踱步起来,盘算着要如何收拾费宇。
过了半晌,老铁头怯生生的道:“殿下,老汉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说。”
“用陈米掺些砂石,倒是施粥的惯例,若非如
此,只怕这些粥水,多半入不了饥民之口。”
“此话怎讲?”
“便是只用陈米,不掺砂石,只怕满城百姓,便是些大户人家的下人,都会赶来抢粥呢。”老铁头这两日摸清了几分完颜康的心思,知道这位殿下心地善良,这才敢打着胆子说出这话。
完颜康琢磨了一会,算是明白了其中道理,他挥了挥手,示意老铁头先行退下:“去前院找掌柜的要些饭菜。”
“得嘞。”
次日一早,完颜康换上一身破旧衣服,脸上抹了一层泥灰,拿了个破碗,钻到人群当中,一边四周观察,一边慢慢往粥棚处挤去。
四周的人群,多是仅着破旧的单衣,衣衫褴褛,身材干瘦。有的人不知从哪找来些稻草,裹在身上,聊以御寒。
一股股臭味,在空气中弥漫着。有些是未曾洗澡累积的味道,有些是伤口腐烂的味道。完颜康知道,若不是冬日严寒,这些臭味只怕要强上十倍。
即便如此,在这些流民当中,依然夹杂着少许衣服略显整洁之人。完颜康耳力过人,从这些人窃窃私语中得知,他们多是城中居民。
官府施粥,有便宜不占,岂不是要挨雷劈!
完颜康暗中摇了摇头,不再理会这些,加力向前方挤去。他身强力大,又运上巧劲,不多时就挤到粥棚前头。
还未曾勺粥,完颜康就闻到铁锅中的陈腐味道,几乎不亚于饥民们身上的臭味。
领到半碗粥水之后,完颜康被一旁的帮闲赶走,到了一处僻巷,他才开始端详起手中这半碗粥水来。
粥水是灰褐色的,其中肉眼可见还掺杂了不少砂石。完颜康闭着眼睛抿了一口,就忍不住吐了出来。
“你这后生,一看就身强力壮,也有面皮跟俺们抢粥喝。抢便抢了,还吐了去,实在是不当人子,不当人子!”两个乞丐模样的中年人,从完颜康身后冒出,指着他大骂起来。
骂归骂,这两个乞丐始终直勾勾的盯着完颜康手中那碗粥水,不时还舔了舔嘴唇,那意思分明是,你要是不喝,给我。
完颜康躬身向两人行了一礼:“是我错了,这碗粥水,我一定好好喝完。”
说着,完颜康将嘴唇凑近碗口,又抿了一小口。
这一口粥水下肚,完颜康就觉腹内有些翻涌,他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这才继续喝下第二口。
陈粮也是粮,别人喝的,我为何喝不得。
些许砂石,有什么打紧,用牙关滤过便是。
一粥一饭,当思之不易。
这一碗粥水,对许多人来说,可是救命的东西呢!
完颜康强逼着自己,把这半碗粥水喝完。
两个乞丐看着完颜康喝粥时面容狰狞,不由心生惧意,一边退了开去,一边低声道:“这人莫非是个疯子?”
完颜康把碗丢在雪地上,在旁边墙上抓了一把干净雪团放进嘴里,雪水融化后,他漱了漱口,然后拍打着自己的脸庞:“记着这碗粥,记着这碗粥。”
“这个世上,还有许多人,活命都艰难无比呢!”
回到福真楼不久,完颜康肚子里开始翻江倒海起来,半日时间,去了七八回茅厕。
完颜溪得报,连忙赶来探视,还特地带了府上的名医过来。
完颜康总不能说明真相,只道自己练功出了岔子,只需将养两天就好。他虽有神功护体,却也不是真个金刚不坏之躯。寻常毒药毒不倒他,但这等陈米煮出来的粥水,于他的肠胃而言,却是难以适应。
也亏得完颜康体质强健,灌了一大通水,将脏物排尽之后,身子就无甚大碍了。
三日之后,眼见年关将近,完颜康便向完颜溪辞行回京。
真定府上大小官员,听得这位小祖宗要走,都长舒了一口气。
费宇这位通判大人激动的泪流满面,每日施粥虽然耗费不多,可羊毛再多,也架不住一直被薅呢。
“留守大人,康回京之后,施粥之举切不能停。若是人手忙不过来,我这个下人,可留在真定帮把手。”完颜康最后交代了一句。
完颜溪知道这是留人监工之意,对此他表示欣然接受。
通判大人心中开始默默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