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处一转过头去,对着赵志敬大喝一声:“孽畜!”
这番争端,全是赵志敬引起,如今马钰让人带他回去疗伤,赵志敬坚持不回,有何想法已是不言自明。
当着诸位师长的面,彻底揭开完颜康身为金国小王爷这个盖子。
马钰让人将赵志敬带回宫中,就是想盖住这个盖子。反正完颜康不日就要折返中都,只要他这个焦点人物一走,这些弟子难道还敢整日质问师长不成。
但赵志敬此刻不依不饶,显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马钰、丘处机、孙不二三人,神情越发肃然。
王处一身子微微颤抖,抬步向赵志敬走去,心中生出几分将这逆徒立毙于此的念头来。
完颜康踏步向前,拉住王处一:“王师叔,让他说。”
赵志敬一手扶着大树站定身子,一手指着完颜康:“金狗,我赵志敬就算只剩半条命,也要跟你拼到底!”
赵志敬心胸狭隘,原本在同辈中口碑就不算太好,加上近来全真三代第一人的名头掉落,在一众师弟心中的威望,已然跌至谷底。
但此刻的赵志敬满身鲜血,加上颤抖着怒喝的模样,居然让不少小道士钦佩起来。
完颜康一脸愕然,摊开双手:“赵志敬,你是不是吃错了药,我与你既无杀父之仇,有无破家之狠,你跟我拼哪门子拼……”
“金狗人人得而诛之!”赵志敬奋力大喊,口中还不住冒出鲜血来,显得惨烈无比。
完颜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若不是自己知道赵志敬这厮是个什么德性,就冲着他现下这副模样,都要生出几分敬重之意了。
待赵志敬表演稍息,完颜康呸的吐了一口吐沫:“你赵志敬这么喜欢杀金狗,怎么没见你杀到中都去,取了皇帝老儿的性命!”
丘处机几人一时愕然,这小子这么说,莫非知道自己真实身世了?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完颜康又继续指着赵志敬大骂:“不敢杀到中都去,你何不杀去开封,取了平南大将军完颜纲的狗头!”
“皇帝你不敢杀,大将军你也不敢动,这西安府就在终南山脚下,怎么也没见你潜入其中,把这西安留守的人头拿下!”
完颜康这么连珠炮的反问,让不少刚刚对赵志敬生出几分敬意的小道士,顿时心存疑惑起来。
是呢,志敬师兄平日,可从未有过这般血勇过呢!
赵志敬张了张嘴,想回个什么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今天煽风点火,不过是嫉妒我抢了你全真大师兄的风头。”
“若真是有大军来犯,你赵志敬只怕跑的比谁都快!”
“我完颜康堂堂男子汉,居然与你这等道貌岸然、卑鄙无耻之徒同门!”
“呸!”
随着这一声呸,赵志敬喷出一口老血,晕厥了过去。
丘处机清咳一声,狠狠的瞪了一眼完颜康,示意他见好就收。毕竟他这个金国小王爷的身份,在全真教的地盘上,总是有所避忌。
完颜康转过身来,向马钰这四位师长微微欠身:“掌教真人、师父、两位师叔,康一时激愤,难以自持,还望海涵。”
马钰摆了摆手:“今日之事,
怪不得你。”
赵志敬这个三代大弟子是何德行,王处一这个做师父的或许还有些蒙在鼓里,马钰这个掌教真人却是清清楚楚。若非如此,下任掌教真人的人选,如何会落到武功逊色不少的尹志平等人头上。
在马钰想来,赵志敬这个挑事之人晕了过去,将其余弟子约束回教中,不久之后,事态自然平息。
忽然一个声音冒了出来:“掌教真人,志康师兄亲口承认他是金国的小王爷,为何还能入我全真门下?”
马钰往声音来处一看,只见李志仟一脸肃然的指着完颜康,而其他弟子面上,大多也面露不忿。
马钰略显无奈,与丘处机对视一眼。完颜康金国小王爷的身份,看来今日终究绕不过去,看来只能提前说破他的真实身份了。
丘处机微微点头,就欲出言解释。
完颜康哈哈一笑:“志仟师弟,你这等想法,何其狭隘。”
李志仟压住怒火,缓缓道:“请赐教。”
丘处机清喝一声:“志康……”
完颜康两步走到丘处机身旁,一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按了按:“师父,弟子的麻烦,自己解决。”
丘处机见他眼神坚定,心中以为他知道了真实身世,打算自己当众揭秘,便点了点头:“好。”
完颜康伸脚在地上扫了扫,然后就地盘坐下来,他摆了摆手:“站着说话太累,咱们坐下来好好说说。”
马钰几人相视一眼,都席地盘坐下来。
众弟子们见状,也都纷纷一撩道袍,就地坐下。
随着众人全都坐下,原本有些针锋相对的气氛,无形中稍稍缓和了下来。
完颜康拍了拍自己的脸道:“诸位师弟,你们仔细瞅瞅,我完颜康一双眼睛,两个耳朵,一个鼻子加上一张嘴,与你们有何分别?”
一众小道士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田小婉倒是哼了一声:“我家少爷帅多了。”
王志坦听了这话,噗的笑出声来,眼见丘处机扫了过来,这厮连忙回复正襟危坐的模样。
“咱们生的就算一般,你也是金人,咱们都是汉人。”一个声音冒了出来。
完颜康不用望向声音来处,就知说话这人是谁,他微微一笑:“宋师弟所言差矣,咱们都是金人!”
宋志强腾的站起身来,指着完颜康大喝道:“金狗,你胡说八道。”
马钰看了他一眼:“志强,坐下好好说话。”
宋志强虽然为人鲁莽,在马钰这位掌教真人面前,可不敢放肆,闻言立马坐了回去,只是胸前依旧起伏不定,显然心中怒意难平。
完颜康语气依旧淡然:“志强师弟,三皇五帝之时,可有金人、汉人之分?”
宋志强幼年时就在全真教长大,虽然也能识字,却哪里懂得这些东西,一时被问住了。
一旁的李志仟接过话头:“何以顾左右而言他。”
完颜康摇了摇头:“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师弟可听过这句话。”
李志仟正色道:“此乃重阳祖师所传真言,我如何不知。”
完颜康继续说道:“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这句话,师弟可曾听过。”
李志仟哼了一声:“志仟虽家境贫寒,自幼也曾读书,如何能不识三字经!”
完颜康淡淡一笑,住嘴不言。
马钰面上露出微笑来,王处一和丘处机片刻后也微微颔首,孙不二还没明白什么意思,凑近低声问马钰:“师兄,此子所言何意?”
马钰低声回了一句:“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
孙不二闻言一怔,琢磨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看向完颜康的眼神又有不同。
全真七子之中,武功以丘处机最高,道法修为却是马钰首屈一指,否则也不到他做这掌教真人。完颜康这几句话一说完,马钰便已经明白了他言下之意,既然三教原本都是一家,那又何来金人、汉人之分呢!
金人、汉人之分,无非因性相近、习相远之故。
三皇五帝之时,尚无国家之别,只有部落之分。
春秋战国之时,秦、晋、齐、楚、赵、韩、吴、越,各大诸侯乱战,其时以国家相争,数百年间,灭国者不计其数。
秦亡之后,汉室延续四百余年,胡汉之别渐生。后来中原动荡之时,更有五胡乱华等种种惨绝人寰之事,以致胡汉之仇,唯有血洗。
然而谁人可知,今日之金人,不是昔日之汉人?
李志仟琢磨了一阵,也明白了几分道理。
只是他十数年来的执念,岂会被完颜康这几句话所化去,李志仟想了想,又道:“祖师爷虽言儒门释户道相通,可从未说过汉金祖上是一家呢。”
完颜康以王重阳的真言为凭,李志仟也拉出王重阳这位祖师爷的事迹来论辩。王重阳不但没说过汉金祖上是一家,更是铁杆的抗金义士,只是李志仟之前对完颜康颇为敬重,此时没将话说的太过难听罢了。
完颜康知道要想说服他人改变观念,绝非三言两句可成,他顿了顿,才道:“师弟此言,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祖师爷当年抗金,实因海陵王暴虐,不得不举义旗,以图济世安民。我世宗皇帝拨乱反正后,勤政节俭,选贤治吏,轻赋重农,尊学重道,自此天下太平,百姓富足,到了这时,祖师爷的抗金义旗,可就再未打过呢!”
马钰点了点头:“世宗皇帝确是英明仁厚,先师当年对其也颇为叹服,常言“小尧舜”之称,并非虚言。”
王重阳何时高举义旗,何时偃旗息鼓,李志仟这些三代弟子其实不是太过清楚,但马钰这位掌教真人这么一说,无疑印证了完颜康所言非虚。
完颜康接过话头:“汉灵帝刘宏出身正统,然其人耽于享乐、宠幸宦官,以致四百年汉统毁于一旦,中原大地数十年战乱不休。唐太宗李世民虽有胡人血统,却能虚心纳谏,对内厉行节约、与民休息,对外开疆拓土,平定四方,获得尊号“天可汗”。由此可见,做皇帝的,有贤明之辈,也有昏庸之人,其中并无胡汉之别。金人之中,有好人,有坏人,汉人之中,也好人,也有坏人。”
“今日我这番话,也不知诸位师弟能否听得入耳,康临别在即,最后送诸君一句。”
“侠之小者,为友为邻。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说完这话,完颜康转过身来,对丘处机叩了三个响头,起身飘然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