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瓦一边说,一边偷看青二十七的脸色:“……我有个汉人朋友,半年前在寨里住了一段。我们约好,秋天时他要带上他婆娘来找我。可是秋天到了他还没来,我只好一直等着。”
青二十七颤声问道:“你的汉人朋友,他……他叫什么名字?”
“你不会就是……”达瓦指了指青二十七,又抓了抓头,嘴巴张得无比大。
实际上他本来就猜中了大半。
冬天入山的人很少,冬天入山的汉人更少,冬天入山的汉族女人,那是少之又少。如若不是应约而来,多半是脑子进水了。
只是……
“可是,为什么,你?一个人来了?”达瓦急问。
立冬已过,接下来的日子将越来越冷,因此整个寨子连人带牛羊,半个月前便往西南迁移。
他们迁移的路线,与当时告诉陆听寒的并不相同,而且很有可能会进入原吐蕃国的腹地,再不回来这地方。
达瓦正是因为对陆听寒有承诺、担心他找不到他们而留下来等待的。
听达瓦说完了前因后果,青二十七的眼圈一红,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他……”
她不愿意承认陆听寒已不在人世,迟疑了下说:“……他去了别的地方,来不了了。所以,所以,让我来赴你的约。”
“真的?”达瓦半信半疑。
“真的……”青二十七想了想说,“达瓦,你不是还有个妹子叫梅朵。嗯,你的小弟弟,叫普琼。是不是?”
这些人,都是陆听寒信中所写。
普琼,那是吐蕃人给最小的孩子取的名,就像汉人常给最小的女儿取名“婷婷”一样,普琼也不是要再生了的意思。
达瓦一听便信了,又抓了抓头,嘿嘿地笑了:“陆兄弟说得没错!”
听到陆听寒的名字,青二十七心里一暖:“他说什么了?”
达瓦说:“他说他婆娘是世界上最聪慧的女子啊!”
青二十七把头扭向湖水,太阳渐渐地升起来,湖与冰,色彩愈加绚丽。
她抬手遮住了眼睛,勉强说:“好刺眼……”她的眼泪又再溢出眼眶。
达瓦小心地问:“姑娘你莫骗我了。陆兄弟是不是出事了?”
青二十七反倒平静下来。
平静地说他是如何勇敢,如何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把身躯献于天地,那是最荣耀的事啊!”达瓦说。
是么?青二十七一呆,达瓦的神情肃穆无比,“向天地献祭,便能赎回生前罪孽,让灵魂转世。这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资格!”
青二十七从不知有这样的说法,“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真若是如此,他就能转世回来,回到她身边来吧!
可是,是何时?她要等多久?
达瓦向着湖水,嗡嗡嗡地用青二十七听不懂的语言祝祷,先是双膝跪下,再五体投地,全身都贴在地面,双手前直伸,如此周而复始地磕了不知多少下。
终于,他站起身来,对青二十七合什一礼:“姑娘,我要走了,你也多多保重!”
青二十七回礼,达瓦与她道别,转头离开。
有股冲动在她心中,她喊住了达瓦:“等一等!”
“怎么?”达瓦狐疑回头。
青二十七生怕这冲动一闪即瞬,急忙道:“我,我可以跟你回你们寨里么?”
达瓦怔了怔,抓抓头:“欢迎,欢迎。很远,很远。”
“我不怕远。”青二十七松了口气,反正她也没处可去。
不过,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青二十七没有预计到这一路会那样的漫长和艰险。
她跟着达瓦,一走就走了一个多月,才到达达瓦寨子的驻地。
整整一月的路途,隆冬渐近,群山先是点点雪意,后来便被成片成片的雪覆盖。
时遇冰湖瀑布,冰湖里飘着的冰块愈来愈大块,有些小湖结成了整块的冰;瀑布几无水流,却有一条一条的冰柱挂下来,闪着晶莹的光。
这些冰柱不光是好看的摆设,时不时毫无预兆地掉落下来,卟地一声在地上打出浅坑,自己也崩碎遁形。
青二十七与达瓦像苦行僧般走着,相互扶持,全无男女之防,倒似同一身体的左右双手。遇无路之地,便硬生生地扫雪凿冰;实在太冷,便相拥取暖。
有时也遇见人。吐蕃人。天寒地冻,他们竟然三步一磕地翻山越岭。
青二十七见过达瓦为陆听寒祝祷时所行的叩拜大礼,每一拜都极耗体力,然而他们仿佛无视恶劣环境,无视身体虚弱,就这么一路磕过去,
即使因故停歇,下次必从停下之处继续往前,毫不偷懒。
刚见到时,青二十七不能理解,想要去帮帮他们,劝劝他们,却被达瓦拦下。
他说这叫磕长头,在他们吐蕃人,一辈子要磕一万次长头,才能一表对佛祖的忠心。
她去扶是出于好心,可他们不但不会感激,还会怨她打搅他们修行。
青二十七来自异世界,她没有信仰,她不知他们这样做除了让身体受苦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但是达瓦却很虔诚,他说寨子的新驻地离圣山不远,等来年春天,他也要磕长头转山去。
因为转山一圈,便可洗尽一生罪孽;转山十圈,可在五百轮回中免下地狱之苦;转山百圈,可在今生成佛升天。
今生,来世,都是真的么?
如果有来世就好了。
如果有来世,你转世成人,长到十八岁那年,我们依然在一起。
这多好。
可那年我三十六岁了,你会嫌我老么?
你会因为喝了孟婆汤而忘了我么?
你还会爱上我么?
青二十七不再流泪,可心里却还是无法解脱。
达瓦是个好人。
他照顾青二十七,说许多陆听寒的事给她听。
他说陆听寒和他们去打猎,他比他们寨里最强的猎手都要有本事,他还从野狼利爪下救过自己,
在吐蕃人特有的求爱篝火晚会上,不知道有多少姑娘明里暗里向陆听寒抛媚眼,丢手绢,陆听寒却微笑地拒绝,说他已经有了中意的人……
青二十七静静地听,怎么都听不烦,听不厌。
一个月以后,他们终于赶到了寨子的新驻地。
年纪大了以后回头去看自己如何一步步地走到这年岁,会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生命的前十五年过得很慢很慢,而第二个十五年却过得很快很快。
那是因为,前十五年包含了很多个成长的阶段,你从婴儿,到孩童,到少年,到青年;经历的事情愈多,就愈是觉得时间慢。
而第二个十五年,你的生活几乎恒定,每一天仿佛和昨天、和明天,都差不多,如此一来,日子便如飞也似的,眨眼即逝。
青二十七的开禧二年,就呈现这种由慢及快的状态。
开初的两月,在懂、毫无记忆中过去,然后她经历许多事,
再而后,冬天来了,她的身体、她的思维、她的精神、她的人生,都进入了冬眠,眼睛一睁一闭,一天过去,
忽忽地,开禧二年就快过去了。
达瓦族人寨子的新驻地在一个半封闭的山谷里,群山挡住了风,雪又盖住了群山,高原的中的小山坳,相对温暖而安全。
当然都是“相对”,青二十七这辈子没有像这样被冷过。若非有一点武功底子在,真不知要如何过冬。
她在寨子里安顿下来,达瓦热情地邀她住在他家。
青二十七虽觉得太麻烦他,但也没有拒绝。
因为他是她与尘世相连的救命稻草,若离开了他的帮助,她不知该向哪去。
而为了不吃白食,青二十七平时亦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初来时,几乎每过一两个时辰,都有人来达瓦家里借口这借口那的探头探脑,看看她到底长什么样子。
这样的遭遇青二十七有过一次,那回是在毕再遇军中,此刻却是因为陆听寒。
不厌其烦了好几天,青二十七接受了达瓦的建议:和他一起去参加他们的晚会。
点一堆火,大家围住柴火,手牵着手,载歌载舞,旋转跳跃。
熊熊的火焰在人群中燃烧,青二十七从未见过这么多人一同起舞,一时傻了。直到达瓦的妹妹梅朵强强把她拉下场。
好多人,好多人……
他们在青二十七身边欢笑,说着她不懂的语言,跳着大致相同、却又各有发挥的舞步。
有时候有人起哄,那是因为相爱的男女拉起了手;或是谁人做了个高难度的动作;又或者,是最受欢迎的舞者到来……
他们怎么能这么开心?
青二十七不会跳舞,她依然地不断踩到别人的脚。
她曾与毕再遇于万千人前城门一舞,又是伤心又是孤独又是惶恐,可在这些人中,她从生疏笨拙到挥汗自如,渐渐忘我。
是,动一动,就不再这么冷;在人群中,才会知道自己原来活着。
跳了几曲,人群散开围坐,自有族里最会唱歌、最会跳舞的人表演他们的拿手节目。
青二十七坐下来,依然不断有人向她投来好奇目光。
这样不行。
青二十七望望达瓦,他回她以微笑。
她明白他的意思。
她不想太过引人注目,但她的到来,注定是引人注目的。
达瓦带她来这里,便是要她习惯大家的目光,也让大家习惯她的存在。
如果她能过了今晚的关,那么此后,就再也不会觉得不自在。
青二十七回想了一下从前在解语轩的大场合中是如何应对,之后端起马奶酒站起身。
达瓦会意一笑,亦站了起来。双手虚按,让大家安静。一边拉住青二十七,走到了火堆之前。
青二十七头皮发麻,亦不多话,团团打了个四方揖,默默地端起酒,连喝三碗。
吐蕃人最爱豪爽之人,见青二十七颇有酒量,又落落大方,四下里叫了声好。
不知是那三碗酒的缘故,还是叫好声的缘故,青二十七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朗声说道:“小女子客居于此,还请各位多多照顾,谢谢了!”
他们依然叫好,青二十七喝了三碗又是三碗。恍惚间听见达瓦咕噜咕噜地说了些什么,然后便被他扶了回来。
她对他傻笑,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把青二十七交给梅朵后。转身走进人群,继续起舞,身影纷乱。
这天过后,人们果然不再以奇怪眼光看青二十七。好似青二十七一直生活在他们之中。
令青二十七吃惊的是,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陆听寒口中那个他深爱的女子;她更为吃惊的是,他们谈论起陆听寒,根本就不像在谈论一个已经不在的人。
他们说,他和青二十七一样,用九碗马奶酒赢得了他们的心。
他们说,他说要带青二十七来与他们一起生活。
他们说,他甚至声称要和青二十七生四个孩子,一个屋角一个。
…………
青二十七不能想像温柔自持的陆听寒,会说出这些情感外露的话。
他们来与青二十七说这些,说得眉飞色舞,可青二十七的心里却愈加苦涩。
她走在寨子里,就像进入了他毫无遮拦的内心世界……可惜一切都迟了。可惜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她无法对他们说出心中的苦,也无法理解他们欢欣的样子。
她无数次地站在山口,天高云低,仰望苍穹,宏阔浩瀚的蓝天下,五彩的风马旗在雪山半腰猎猎飘动。
偶然有鹰隼在蓝天下飞过,青二十七都觉得它是落单的孤雁。
“雪光反射厉害,当心坏了眼睛。”达瓦总在青二十七情绪处于崩溃边缘的时候把她叫回来。
青二十七解释说:“我想起了一首词。”
达瓦说:“念来听听。”
青二十七便念:“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你看,那只雁,可也是失了伴侣?”
达瓦点点头:“若说这首词,我也曾听过。是两年前金国元好问写的,在金国和宋金边境传诵极广。说的是他赴并州应试时遇到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