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二十七后来便想通了,她从彭法口中得知红叶军都有这样的印记,也许唯一的作用是让她意识到,她总有一天要找寻自己的来处。
而青二十七当时一心地认为自己臂上青叶必然与红叶军有同,恐怕只是在心情激荡下的某种执念。
…………
青二十七的思絮不受自己控制地游走,而桑维梓显然并没有停下她的尝试,她还在努力地想从青二十七那里诱出什么:
“二十七,有时候看你憋着,小时候也好,长大后也好,总归替你不值。你为什么不能明朗点?你是个小姑娘啊……”
“你怨不怨我,对你挺凶,还有点吹毛求疵?二十七,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心里乱……心里乱。一时想对你好,一时又不想对你好。”
“或者,你也没有想过,我在你心里,就像你在我心里一样,远比我们承认的要重要?”
“二十七,如果重来一次,我一定会对你很好。只有好,只有好……”
印象上,桑维梓从未对青二十七说过这么多温柔的话。
青二十七好像混身浸在温水里,一时忘记了猜忌她,便只觉得舒服,很舒服……
渐渐地,倦意真的袭来,她在桑维梓的叨叨念中睡去。
睡梦中,好似又再听到那首歌……像催眠曲,又像少女怀春。
…………
不知道睡了多久,青二十七才又再醒来。
彼时,桑维梓已不在身边。
睁开眼,是一顶茅草搭成的屋顶。
这是什么地方?
青二十七轻轻翻了个身,这才觉得身下睡的是一床稻草,有点硌。
再看看自己身上,是一身粗布的衣衫,很整洁,可除了为任务需要改装,她并不穿这样的衣衫。
正不解间,忽然门咿呀一响,桑维梓走了进来,手上端了一个粗陶碗。
桑维梓竟然荆钗布裙、一幅农妇打扮!一向衣着讲究如她,怎会如此装扮?
这是怎么回事?她们是在逃难么?
青二十七才转起这念头,还不及细想;桑维梓已轻盈地奔了过来:“二十七,你醒了?”
这是在哪?青二十七挣扎地坐起身来,却没有马上问出口,她习惯了与桑维梓相处的这种方式。
桑维梓端碗坐到床沿,舀了一匙清粥,轻轻地吹凉。
桑维梓没有化妆,青二十七瞧见她眼角的细纹,平时都掩饰在精致的妆容之下并不明显,现今看去,才想到她已是年过三十的年纪。
桑维梓猜到青二十七在看什么、想什么:“十六姐老了,芳华不再。若是早遇良人,现在女儿都比你小不了几岁呢。”说着,抬起头微微地笑了。
“十六姐哪里有老!我从前很傻的,竟不知十六姐很美。”青二十七有些急促地想要解释。
桑维梓却摇了摇头:“老就是老,还有什么不能承认?我也曾像你这样青春年少过,你也终有一天要像我这样老去。”
青二十七失语了,乖乖地喝了一口她送到嘴边的粥,火候刚好,很适合病中补虚。
桑维梓叹了口气,又道:“我已经走上不归路,我不愿你重蹈覆辙。”
你骗人……青二十七很想这样说,可是偏偏说不出口。
若非桑维梓送她去毕再遇身边,也许毕再遇永远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战神,她会像所有的人一样,在传说里仰望他。
“对不起……”桑维梓说,眼中微有泪光。
青二十七便又心软了。
这能怪桑维梓么?只能怪命运吧。
于是青二十七说:“十六姐,我不会的。十六姐也会有个好归属。”
桑维梓凄然一笑:“试一试吧。”
青二十七忽然想起柳芊芊死前的最后笑容。
爱上一个不能像你这样付出的男人,实在太过痛苦,太过卑微。
青二十七自认没有这么伟大和无私,所以她得不到是活该。
可是十六姐,你可以的啊。
如此怔怔、两下无言了好久。青二十七终于问道:“十六姐,这是哪里?我们为什么这般打扮?”
桑维梓目光闪烁:“我说了,你别吓到。”
嗯?吓到?是严重到什么程度?青二十七眉头微微皱起。
桑维梓笑了笑:“二十七,你和我现在可是官府和武林的双重通缉犯了。”
青二十七没听懂:“通缉犯?”
桑维梓点点头:“嗯。通缉犯。”
青二十七更是糊涂:她不过是个小人物,什么时候轮到她被通缉了?要通缉,难道不是暮成雪先被通缉吗?
不对,难道是好和暮成雪一起被通缉?
暮成雪,她有事么……
青二十七把疑问挂了满脸,等桑维梓来解释。
可是桑维梓却没有继续这话题:“你先把身子养好,我们再换个地方生活。天下这么大,难道没有我们容身之处?”
换个地方生活?青二十七不明白:“为什么?”
桑维梓迟疑了下说:“暮成雪……近日大内失盗,有人指证她是她所为。”
“胡扯,大内宝物再多,又有哪样能入得暮成雪的眼!”青二十七着急了,然话一出口,突地想起肖留白也曾在大内找过东西,难道暮成雪……
桑维梓仔细看她的神色,试探道:“你是暮成雪的心腹,人们找不到她,自然要从你身上下手。”
青二十七心乱如麻,过了好一阵才想起回答:“十六姐,你是被我连累的么?汗青盟也不要你了?我……夜大人为什么……”
桑维梓:“汗青盟已经和韩府联手。现下局势未明,但是要把解语轩打得再也抬不了头是肯定的。二十七,你不要过于忧心。”
青二十七:“所以汗青盟的围剿不只有针对我?我的同仁们也在受追杀?他们诬陷栽赃暮成雪,是要找个名头、借官府的力量双管齐下?他们非要置暮成雪于死地么……”
“别急……我就知道你会急!”桑维梓伸过一只手来握住了青二十七,“暮成雪不是神通广大么?你不是最相信她?”
“我……”青二十七语塞,她最相信暮成雪么?
是,她相信暮成雪的能力,相信暮成雪能做到想做的一切事。
但是敌人那样强大,暮成雪现下无有助力,还可能还会担心她而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想到这些,青二十七的双唇都在发抖。
桑维梓劝道:“现下,你照顾好自己,就是对她最好的帮助。否则,他们不会通缉你和好好。”
通缉她和好好,并且闹得人尽皆知,就是要扰乱暮成雪的布局吧?
好好是暮成雪多年心腹,可以理解;可是她,他们是不是太高估她在解语轩的地位了?
青二十七没有再说话,桑维梓说得很有道理。
在目下,她必须努力恢复身体,着急于事无补;所以她一口一口地咽下桑维梓递过来的那碗粥。
桑维梓担忧地看着青二十七,青二十七回之一笑。不过几息间,她已经找到了让自己镇定的最大理由。
睡眠也是恢复体力最佳的方式。她吃完粥,重新躺下,强迫自己睡着。
她必须睡着。
这一次,青二十七没有再做梦,直接沉入黑色。
一觉醒来,睁眼已是深夜。
青二十七听见桑维梓在房内另一张床上平稳的呼吸声。
桑维梓睡得正熟,应该也是累了吧?
青二十七暗暗地运气在体内周转了一圈,所幸内力流转还算通畅。
这一场好睡,确实让她恢复得不错。
悄悄起身,走出房间。
青二十七深深地呼吸清冽的空气,微风轻拂,秋意凉爽,舒适得很。
这是一处农家小院,不知离城有多远。
她该向何处去?
想了一想,推门而出,信步在村中走了走。
村落不大,很快地就绕完了一圈。
处暑至,暑气止,就连天上的云彩也变得疏散,月光下麦浪滚滚,已到收获之时。
陆游老爷子有诗云:“四时俱可喜,最好新秋时,柴门傍野水,邻叟闲相期。”
如若依桑维梓之意,在这小村落躲着,定能躲上很长一段时间,过些闲适的村居日子。然而……
青二十七不放心。
她不能自己躲在这里逍遥。
头脑在秋天的凉意中变得冷静,她得联络上暮成雪。
她与暮成雪分别之时,并未想到此时会分开;找不到自己,暮成雪一定也很急。
入宫盗物,不管是真是假,必然事出有因。
回临安,找解语轩散伙前就安设好的秘密联络点,这是青二十七唯一的选择。
她得摆脱桑维梓,桑维梓必定会阻止她的行动。
开禧二年七月二十日夜里,青二十七悄悄地地回到暂住的小屋。
她没进屋里,而是躲在院中的树上。
她看到桑维梓慌里慌张地出门找自己,又无比黯然地回来,
她看到桑维梓独立在小院门外,张望空处,身影寂寥。
青二十七心有所动。
似乎曾经与什么人这样捉迷藏,她躲在暗处,看她着急地四处寻找、喊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她几乎要放弃时,突然跑到她面前,等她笑骂自己小坏蛋、把自己抱在怀中……
这游戏让她满心高兴,于是一遍一遍地玩,乐此不疲。
如果青二十七那时候意识到,小孩子所热衷的捉迷藏游戏中,其实大人不是找不到你,而是强忍住不耐烦在陪你玩,他们宽容里,又嘲笑你。
可恨孩子们不懂。
如果她那时就明白这些,也许后来的事会有不同。
青二十七在那个小村子落很有耐心地又等了两天,才采取行动。
一则桑维梓定然猜到她迫不及待想进城,她偏偏缓上一缓;二则她的身体状况有反复,又开始发烧没有足够的体力,什么都做不了。
开禧二年七月二十二日,青二十七在丛林间又躲了一整天。她终是弄明白了自己所处的方位。
桑维梓带着昏迷的她并没有走得太远。
此地离临安城不远,青二十七回城不至于在路上花去太多时间。
她担心的是,如果真如桑维梓所说,她已成通缉犯,入城时会否遇到麻烦。
这一整天她都在努力地养体力,可惜收效甚微。
条件不好,她又心急如焚;愈急就愈是无法安然休息。
然而,她真的等不下去。
开禧二年七月二十三日,青二十七略作改装,手提装满鸡蛋的竹篮,扮作一个进城看望亲戚的农妇。
那位“亲戚”是真实存在的人家,也即是解语轩留下的暗哨。
城门处多了些岗亭和兵士,甚至还有一些江湖人的眼线在城门附近晃悠。
几天前的屠杀事件,令临安城全城笼罩在一股白色恐怖中,人们道路以目,默默进城出城。
青二十七将身体完全放松,坦然走在大路上。
队伍前突然一乱,有个女人被拦了下来,那女子英姿飒爽,显是武林中人,两下里吵闹起来。
青二十七像所有的人一样,先是张了张,立即走自己的路。
在这种时刻,完全不好奇或是太过好奇都是危险的举动。
所幸进城的人多,青二十七混在他们中,学他们的反应,以他们的身躯来掩护自己。
顺利地通过了城门,城墙边上贴了几张通缉令,青二十七顿了一顿,便面无表情地继续走路。
可是她的手,却在袖中握成拳。
她紧紧地握住拳,只有这样,她才能制止住自己的震惊、制止住自己不要发抖。
上面有桑维梓,有好好,有她,却没有暮成雪。
不,不一定是没有暮成雪。
因为本来并排着的几张通缉令,有一张明显已经被人撕去。
这代表了什么?暮成雪已经被抓了?所以案子已销?
青二十七一边走,冷汗涔涔而落。暮成雪……你在哪里?
她汇入人的河流。纵然曾有屠杀、纵然白色笼罩,人们的生活还要继续,还得上街买菜、还得看望亲友……
她缓缓地走着,放弃了立即去找暗哨的想法。
她要去解语轩。
没有了暮成雪、没有了好好花千叶花千重等等人的解语轩,现在是什么样子?
韩君和会像接收黑皮赌坊那样,面不改色地全盘收下这生意么?
解语轩不只是个酒楼,解语轩并非是很好操盘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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