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乐乐觉得自己的那根弦又抽紧了。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
就算是她觉得自己钟意宁熙景,妾心已表,郎心未明之时,她都可以控制自己的言行,但如今,当她明确的感觉到自己和庄莲鹤同处在一个空间,她只觉得空气都凝滞了起来,满是浓绸的感觉,呼吸行止间都有股看不见的束缚,她身体内的弦绷得紧紧的,一不小心就会反应过度。
于是她又开始躲在船舱中避不外出,只捧着本书打发时光。
符儿轻轻的推开门,端了一碟子蜜桔进来。
如今已经远离大黎,航行在大海上,不知何时才能靠岸补给,鲜果便是个稀罕物件,符儿将这碟蜜枝桔搁在桌上,飞快的瞟了一眼,抬起头,重又换了张欢喜的笑脸:“叶娘子,今日外头云多,一点也不晒,咱们去甲板上走动走动,闷在这屋里又不透风,人都晦气了呢。”
叶乐乐其实也觉眼睛酸涩,对她的提议十分心动,却怕遇上庄莲鹤。
便摇了摇头:“满眼都是一个景儿,除了海水,还是海水,有什么看头?闲坐在屋里,也没什么不好。”
符儿替她剥了个桔子递到她手边:“今儿有蹴鞠大赛,一会儿就要开赛了,可热闹啦。”
叶乐乐接过桔瓣吃了一瓣,便有些坐不住了。
符儿笑眯眯的道:“谢船长领了一队,庄大人领了一队,说是不许用武功,要一决高下。于大人坐了庄,满船的人都在押胜负呢,就连其他船的人都押了银子过来,您可不能不去凑这热闹。”
实在是航海的日子太过沉闷,这样的热闹不可不看,叶乐乐寻思庄莲鹤亲自上场,该是无暇顾及其他,她在一旁看看,怕也是无妨。想到这里,神色就露出松动来,符儿赶紧搀了她起来:“叶娘子,您快些,黄婶子和牛婶子给咱们占了好位置呢。”
叶乐乐顺手将一片桔叶当作书签夹入书中,合上了书页,随着符儿一道往外走去。
黄氏和牛氏果然在二层栏杆处占了块地,从这处正可以凭栏附视下方甲板,下方宽阔的甲板临时用木头围成了一个鞠城,两端各搭了个鞠室,相当于21世纪的球门。
彼时的蹴鞠十分盛行,下至民间的街头巷尾,上至军中亦会以此种方式来训练士兵。如今身在海上,这也是种操练士兵的上上之选。
玩法多样,有直接对抗式的,也有间接对抗式的,更有专以表演花式和技巧的。
今日由两支蹴鞠队互攻对方鞠室,便是最为激烈的直接对抗式了。
符儿麻利的叫了两人抬了张小木桌和几把椅子出来,又沏了壶香茶上来,几人团团而坐。
随着比赛时间的接近,甲板四周和船上两层凭栏处都涌满了人,不时还有其他船上的人放了小舟摇了过来登上开元号凑热闹。
伏太监原是宫中的老人,此次也受了皇命一道出海,今日却没穿平日那身太监统领的衣衫,而是一身褐色的便衣,戴着顶轻巧的幞帽,笑容满面的站上了船头:“咱们大黎船队此次远下西洋,这一路上也不能忘了操练,今日便要举办一场蹴鞠赛,由谢大人和庄大人领队先开这第一场,日后各队轮番对赛,不能懈怠了去,来日到了他国,也让他们看看咱们大黎将士的骁勇。”
围观众人一阵山呼,庄莲鹤此人虽未亲自批挂上阵过,但在军中声望颇高,一干人等又早已听人将他传得神乎其神,此时听他亲自上场,不免群情激动。
伏太监便展了卷轴来宣布参赛名录:“左军一十六人:球头谢颖川、跷球张夜、正选赵泽、头挟钱珍、左竿网孙林、右午网诸孝、散立李卫等;右军一十六人:球头庄莲鹤、跷球周棋、正挟吴江林、副挟郑重、左竿网王立宾、右竿网冯梦镜、散立陈云千等。”
随着时间的临近,众人越发兴奋起来,不过大多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亦晓得静立等待,饶是如此,左右两军入场之时,仍是引来一阵欢呼。
叶乐乐俯身看去,从下层舱里鱼贯而出两队人马,一队着蓝衣,一队着红衣。
一群人中,最引人注目的仍是庄莲鹤。
他平日爱穿宽袖长袍,满是谪仙之态,今却是一套贴身劲装,用阔腰带缠出瘦腰来,因骨架也撑得开,倒不显单薄,反更显得身高腿长,行止依旧优雅,落在人群中便如鹤立鸡群一样。
叶乐乐看他不曾注意,倒也大方的打量了他一番,无关于旁的心思,只不过看个赏心悦目罢了,正待收回目光,却见他似不经意的回过头来,离得远了,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他似略点了点头示意,叶乐乐忙偏开头去,有如被烫了一般。
符儿一旁冷眼看着,就来逗叶乐乐说话:“叶娘子今日这一身红衫,倒跟右军看着像一队的,幸是没站在下头,不然怕要被拉了上场呢。”
叶乐乐低头一看,自己果然是一身红衫,这还是早起符儿拿给她穿的,如今想来怕是她有意为之,便似笑非笑的看着符儿:“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倒不妨,却也不能忘了你来是服侍我的,若时时心里向着别人,我可消受不起。”
符儿一凛,垂下头去,再不敢插话。
黄氏跟牛氏两个原本要凑个趣,见叶乐乐这话里另有深意,她们又摸不着情形,都是老成精的人,识趣的闭了嘴。
当下众人不再说话,只看着下头敲了{,正式开赛。
两队人便互相较起劲来,彼时的蹴鞠有十数种踢法,除了叶乐乐这个异乡客不甚了解,其余人等在拗踢拐打之间都能看得出个花头来,黄氏一拍大腿,指着下头道:“这个,这不就是王家那小子常说的旱地,旱地,对,‘旱地拾鱼’嘛!”
叶乐乐不懂这些,细寻佟姨娘的记忆或可得些影子,只时日长久,她又不常去温习,那些记忆都有些淡去了,且此时也不过是看了作耍,犯不着去费神。
因就不参与她们的讨论,只把下头当踢足球在看。
就见那左军球头谢颖川足上带着球,左支右突,一路朝着右军的鞠室奔袭而来,庄莲鹤迎面一个鸳鸯拐就将球踢向了右军正挟,这一手显见十分漂亮,场中喝彩声此起彼伏。
就这一个交锋,场面就热闹起来,交争竞逐,驰突喧阗。
叶乐乐原先看不懂足球,如今也看不懂蹴鞠,光知道数进球。
但目光不时的也落在了庄莲鹤身上,只因他在这般激烈的相争中,仍似闲庭散步一般,右军以他为中心,一个个都是不慌不忙。
叶乐乐寻思自己若是左军,八成先就被削弱了气势。
果然左军眼见着就急躁起来,行止间有些失了章法,鞠室连连被右军踢入。
等到了后来,几乎是一面倒了。
好容易伏太监令人敲响了钟,叶乐乐就见谢颖川恨恨的抓了头巾扔在地上,然后颇有些丧气的垂下了头,叶乐乐就可怜他,先前听符儿说这谢颖川在军中是个蹴鞠好手,一路升官发财也是因这技艺受人赏识,不想如今似鱼肉一般任人宰杀,被凌虐的想来不止是肉体。
待伏太监宣布了胜负,又拿了彩头奉给庄莲鹤,便笑眯眯的问庄莲鹤:“咱家从未见庄大人下过场,未料技艺如此精湛。咱家方才站在下头,就听得各将士觉着不能得庄大人指教,实为憾事。”
庄莲鹤微微一笑:“各将士自可组队,每日竞赛,以每一月为一期,拔了头筹的队伍自可与本官比试。”
此言一出,场中诸人都沸腾起来,他们除了轮班当值,每日清闲的时候颇多。如今有了个想头,不免也将思乡之情冲淡了许多,亦不觉得这一望无际的海上有多么枯燥了。
庄莲鹤又短短几句,鼓动得诸人满怀热血,这才转身走来,径自踏上楼梯。
叶乐乐心中一突,隐隐明白他是要过来,立时站起身来道:“吹了这许久的海风,我也乏了,还是回去歇着。”
符儿咬了咬牙,低声道:“这周遭全是人,叶娘子要回去怕是要与人擦擦碰碰的,不如等他们先行散去。”
的确周遭全是看比赛的将士,叶乐乐一顿,仍是道:“他们还不与我让路不曾?”执意就往前走。
符儿不敢强行留她,只得跟在她后边往前去,未料叶乐乐前方人影重重,庄莲鹤一路走来众人却都自发自动的请他先行,来得竟是飞快。
此时他已负手立在叶乐乐身前,微低了头看她。
叶乐乐见他脸上没有笑意,只觉身上那根弦绷得更紧,顿时就生起逆反心理,不想再受他的无形威压,故意抬了头轻描淡写道:“恭喜庄大人拔了头筹。”
又道:“民妇有些乏了,先去歇着。”
再不肯多说一句,就要越过庄莲鹤去。
庄莲鹤见她隐隐有些倔强之色,反倒笑了起来:“慢着。”
叶乐乐只当没听着。
庄莲鹤也不恼,转身缓步尾随着她。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直引得众人注目。
叶乐乐郁闷至极,回过头来看他:“庄大人待如何?”
庄莲鹤挑了挑眉,被云遮住许久的太阳露出了脸,从侧面撒下一片金光,正镀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让他的笑看起来少了平日的几分自恃,反倒有两分天真:“不如何,不过是寻你说两句话,偏你避我如毒蛇猛兽。你知道,我是不达目的誓不甘休的。”
叶乐乐无奈:“您说,您请说。”
庄莲鹤将负在身后的手拿出来,上边竟是个金色镶宝的小香炉,上头缕着精巧的缠枝花纹,又镶着各色的宝石,看着就觉得价值不菲。
庄莲鹤将它托在手上,微侧过头去看它,又漫声道:“今日蹴鞠赛的彩头,让我赢了来。”
说着就将手送到叶乐乐面前:“想来你也嫌这海上腥味重,就送与了你。”
叶乐乐哼了一声:“无功不受禄。”
庄莲鹤道:“可是怨我未替你表功?”
叶乐乐一愣,寻思自己有什么功劳?又觉得他笑得很阴险,暗骂一声秃鹤,又继续硬着脖子道:“这功劳也可乱表?”
“自不是乱表的,只不过,如今这两百余艘船俱要我费神,心浮意躁之下难免出错,还好有叶娘子相伴,这般慰藉亦是大功一件。”
叶乐乐张口结舌,半晌才合上了嘴巴:“你这脸皮。。。。。。也很厚。”
“原是和叶娘子学的,几番见识,后头一试,发觉十分好用。”
叶乐乐默默的自他手上接过香炉,原本她认为人至贱则无敌,是以到了紧要关头,颇能豁得出颜面去。也曾有克制到庄莲鹤的时候。
不料他也学了这招,那谁还斗得过他?
又想,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不要与他相争,只要安心静守,倒也不用怕他。
庄莲鹤见她接过,便笑着转身。
叶乐乐见他并未继续纠缠,反倒一怔,就如人想着某个铁球很重,备了大力气去抬,孰料它却是个空心的,让人一抬之下满身力气落了个空。
庄莲鹤时远时近,着实让叶乐乐心里难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