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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通州时, 果然天已经黑了。
通州乃是京城的门户,又是运河终点, 此地商贾云集, 千船聚泊, 繁华不下于京城。不光有各地会馆,朝廷的驿馆和招待外国使节的四方馆也在此设有据点。
南巡队伍在驿馆落下脚,这里早就准备好了接驾的一切事宜。
外面盘儿不清楚,反正安排给太子的地方一切都是尽善尽美,甚至她这个随侍在身边的小奉仪被安排的屋子都不错。
晚膳随便用了些, 盘儿正准备睡下的时候, 太子过来了。
都累了一天,也没做其他事,收拾一番就歇下了。
第二天盘儿起得挺早,但是直到巳时才出发,期间过程繁琐就暂不细述,反正盘儿是替太子挺累的,皇家出巡, 连出门的仪式都无比繁琐。
等从通州码头上了南下的船,已经是下午了。
盘儿本想推门进去, 听到里面的训斥声,停了步。
张来顺看见她, 踩着猫步走过来将她请到一旁后,才小声道:“奉仪可是来寻主子的?主子这会儿正发火呢。”
能让太子发火,也算是难得了。等张来顺跟她说了个大致的来龙去脉, 盘儿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通州乃是运河终点,每天有成千上万条船会来到此地,可打从前天开始,因为南巡队伍之事,通惠河就被禁止普通商船通行了,有不少南北通商的商船如今都停在天津等着开禁,以至于造成河道拥堵,百姓怨声载道。
这事太子本来不知道,还是南巡船队碰见进京述职的河南布政使高邑。高邑见到御船,以他的品级自然不是远远避开,而是该上船来请安问个好。尤其他和太子有旧,曾在太子幼年时给他讲过经义。
太子就是从他口中得知这件事的,高邑也是随口一说,说要不是他坐的官船,又打出自己的旗号,恐怕不会给通行,有不少船如今都堵在天津外头。
这不,高邑前脚走,后脚太子就把随行的太仆寺少卿舒大人叫来发作了。
“既然殿下有公务在,我还是先回去吧。”
“千万别……”张来顺情急之下,差点没上去把盘儿的腿抱住,他陪着笑,笑得格外讨好:“奉仪主子,您可千万别走,殿下之前就说了,奉仪若是来,直管领进去就是,您还是在边上等等。奴才领您去坐一坐,也就是喝盏茶的功夫。”
盘儿又怎会不知张来顺在想什么,太子怒成这样,等里头的舒大人走了,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有她在里面挡一挡,反正凡事也找不到他们头上。
一群耍滑刁钻的奴才!
不过盘儿也没拒绝,毕竟她也有些担心太子。她跟着张来顺去了旁边一间临着水的宴息处坐下了,这屋子里有一排槛窗,此时槛窗大开,可对江面上一览无遗,果然是好景致。
书房里,此时太仆寺少卿舒平来是冷汗直流,也满腹委屈。
可他也清楚太子正在怒上,容不得他辩驳,等太子去了书案后沉着脸坐下,他才开始小声解释什么惯例就是这样,也是为了大驾的安危,反正说了挺多。
太子这会儿怒火消下,也清楚自己是迁怒了,积弊已久的事情,还真怪不上一个小小的太仆寺的少卿。
可打从京里出来,从通州驿馆,到出行启航,这一路繁琐的种种,都让他有种不厌其烦感。
他从小生在皇宫长在皇宫,也清楚皇家规矩繁琐,有些东西让外人来看,都是些不必要的步骤,可既然存在这么多年,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已经出京了,还是这种样子,那是不是之后他每到一地,当地官员都是大张旗鼓夹道相迎?
太子只想到四个字,劳民伤财。
太子不是个做事没章法的,倒也没再继续发作,只是让舒平来在明天之前交一份接下来的行程以及到地方的安排后,就让他退下了。
这个倒是难不到舒平来,因为在南巡队伍出发之前,礼部就列过一系列章程。例如几日到达天津,几日行经德州、清江等地,这些都是提前定好的。
按理说这个细则该拿给太子看看,但因为南巡队伍启程的太突然,事多繁忙,就暂时忘了这事。
所以他也没走,用口头就把大致跟太子说了一遍。
“也就是说朝廷不会强要求地方官员接驾?”
舒平来点点头:“大致是这样,但您要知道难得御驾南巡一次,那些地方官好不容易目睹一次圣颜,肯定会费尽心思接驾的。其实像这种事,殿下不用烦忧,即是人情,又是惯例,那些地方官钻营官场多年,深谙轻重之深浅,不会做得太过。”
对方还有剩下的话没说完,但太子已明白其中深意。
这种事于他来说,也不是没有好处。
太子既是朝廷的面子,又是稳定江山社稷之必备,有了太子,就不容易闹出争储之事,朝臣们的心就不会乱,只会一心一意为朝廷做事,而不是结党营私,勾结倾轧。
虽如今的局面已经有这种倾向,到底有他这个封储已久的太子在,那些蠢蠢欲动的朝臣不敢轻举妄动,其他人自然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太子到底是什么?
很多时候就是一个标志,有了这个标志就代表出生正统,乃天选之子。可太子这层标志背后的人又是如何,那些朝臣们并不知道。所以太子入朝不光是为了培养太子熟悉朝臣和朝政,为以后接下皇位打下基础,也是为了让朝臣们对这个大位继承人有个具体印象。
他因成安帝内心偏颇,一直入朝被阻,好不容易借着成安帝登泰山祭天之事,想拿下监国权,又被人回马一枪支出京南巡。
看似被撇开了,其实这也恰恰是他的机会,不是想多和朝臣们来往熟悉吗?可别拿地方官不当回事,恰恰是这种占据了整个朝廷大半以上江山的地方官,才是朝廷真正的基石。
太子冷静下来了。
他看了舒平来一眼,觉得这个太仆寺少卿有点意思。他以为成安帝安排舒平来作为这趟南巡的随侍大臣,此人定少不了给他找事闹幺蛾子,没想到他竟会提点他。
转瞬太子也就明白为何会如此了。
什么叫做名正言顺?为何太子之位人人都想?想的恰恰就是这份名正言顺。因为名正言顺,朝臣都视他为正统,他所认为的提点其实于这些人来看不过是下意识所为。
从龙之功人人想,与其跟着别人,何不选了他这个最正统的太子?
这也许就是成安帝为何会千方百计阻拦他入朝的真正原因。
太子缓和了面色,道:“舒大人,须知通惠河乃通往京师运河的唯一通道,仅因南巡之事,便因此致民商之船尽皆被阻,太过兴师动众,也与圣□□皇帝南巡之初衷违背。孤这趟是第一次出京,你作为这次随侍在侧的总管大臣,孤对你寄予厚望,还望你能了孤之所想解百姓之困,所谓惯例人情通俗也,一切都要基于不劳民伤财之上。船队马上就快到天津了,天津历来是京城的门户,又因南巡船队,多些民商船被阻在此,这次可万万不要再发生此类之事。”
舒平来听了这话,似是非常感动,当即大拜后高声:“太子大贤!下官在此替百姓叩谢太子贤德。殿下放心,下官这便下去拿出具体章程,再与天津当地官员商议,尽量做到不劳民伤财,不因南巡队伍阻扰了百姓日常之行。”
舒平来退下后,太子独坐半晌,方站起走了出去。
盘儿正坐在窗前,看江面上的风景。
她突然想起当初她进京时也是经过通惠河,当日千帆过目之景象,让人瞠目结舌之余,也不免感叹此处的繁华,如今这江面上甚是平静,反倒让她有些认不出来了。
“在想什么?”
“我在想当初进京时,也是走的通惠河,当时江面上有好多船,一路上走走停停,因为用的是商船,总要给过路的官船让道,如今江面上这般的平静,倒让人有些认不出来了。”
也许这就是权势的好处,可同时伴随着而来的还有高处不胜寒。
太子真怀疑就这么一路南下,难道真能体察民情?
所听到的所看到的,都是有人事先安排好的,谁又知道这副景象下到底有多少才是真。
本来太子的打算是不跟着南巡队伍走,半路上兵分两路,也算是微服私行,他利用南巡拉拢朝臣之余,也想看看这座未来将属于自己的江山到底是什么样,可方才舒平来的话又让他犹豫了。
太子从小所习的就是大儒之道,帝王之术,书上、圣人言乃至身边人,甚至他的太师太傅,都告知他为君之道,必要先存百姓,先百姓,后君王,可他眼睛所看到的却告诉他,这些话都是假的。
很小的时候他就告诉自己,日后等自己做了皇帝,一定要当个好皇帝好君父,可真的事到临头才发现,君父也可以因一己之利轻易舍弃自己的初衷。
“你说有人想做一件事,可在做成这件事前,他必须要做一些有违初衷的事,那么他想做的那件事可还有意义?”
太子竟不自觉说出自己的心声,盘儿诧异地看过来。
可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忙装着不懂地眨了眨眼,问道:“那这个人想做的这件事可重要?与那些让他有违初衷的事相比较?”
太子说完就有些后悔了,可在面对盘儿这种另辟蹊径的不答反问,反倒有了些兴趣。
他认真地想了想,道:“他必须做这些有违初衷的事,才能顺利完成他想做的那件事,等他完成他想做的那件事以后,他就可以去摧毁这些让他有违初衷的弊……端。”最后的‘政’字,被他灵机一动换成了‘端’字。
可即使他完成了他想做的那件事,他也不可能去摧毁这些让他不快的弊政。盘儿心里默默地想着。
作为一个众观两世之人,她总算明白为何前世建平帝那么勤于朝政了,他可以日日埋在乾清宫御书房里不出来,一个月只来后宫几次,都是为了他的朝政;他可以殚精竭虑,哪怕龙体抱恙也不忘看折子,都是为了他的朝政。
可哪怕穷尽他所能,他依旧有一些哪怕他身为一国之君都不能完成的事。
盘儿想起了很多,想起前世他为了两淮盐政弊政殚精竭虑,却也是他五十之年才解决掉这一事情,还有沿海一带……
这些有的是她从他偶尔的只字片语,有的是从她大儿子宗钺那里所知晓,这世上总有一些让人难以抉择的境遇,你会面临选择,会权衡利弊,然后渐渐拖慢你想走过去的步伐。
可这一切,盘儿不能说,她只能笑着道:“那就再等等,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大抵也就是这个道理?”
是啊,他可以再等等,总有一日扫清这些藏污纳垢和弊政成风。
双眸一合一启之间,太子的目光已转为坚定,他低头看了看坐在窗前的女子。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她黑发如墨,衬着下面的肤色越发白皙,秀气的鼻子挺翘,给她楚楚可人的面相增添了几分娇俏,嘴唇是淡粉色的,像极了西府海棠的花瓣,诱人得很。
他低下头,印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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