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告诉殷争?
魏佳茗倚在车壁上, 眼神空洞。
知道实情的她已经如此痛苦,更何况身为大太太亲儿子的殷争?殷争幼年丧父,他本来就是一个孝子。若他知道了, 是让他与向来孝敬的母亲恩断义绝,还是让他无视亲生儿子的死?也只不过是平添了他的痛苦罢了。
而且,实情揭露出来对殷觅棠也不好。再怎么说, 也是当成亲生女儿疼了四年的孩子。真相大白,可怜了这个无辜的孩子, 总是要受牵连,变得处境堪忧。
而若让她当成什么都不知道继续留在殷家, 那是不可能的。离开,是她最理智的做法。就算要背负所有人的误解。
若不是她心存幻想,抱着千万分之一的可能那孩子还活着,也不会东躲西藏回到鄂南。可她还是低估了那个女人的残忍和狠心。
马车猛地停下来, 魏佳茗一个不察, 头侧撞在车壁。
车门被打开, 申屠特拉坐在马背上, 他指着魏佳茗大笑:“怎么样,中原不好玩罢!中原人披着张羊皮,骨子里是黑的。走吧, 回家去,回咱们的草原去!”
魏佳茗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下来!”
申屠特拉刚想去拉魏佳茗,树林里忽然响起一道诡异的琴音。他回头,就看见一身红衣的尤河不知何时坐在前路, 悠闲抚琴。
“妈的,你这个戏子能不能不要总坏老子的事儿!”
申屠特拉拔.出腰间的斧头,朝尤河劈去。尤河神态自若,纹丝不动。斧头劈下去,幻影破散。哪里还有什么尤河。然而琴音仍旧在耳畔。
心中发凉。
申屠特拉循声抬头,尤河抱着琴坐在树端。一片绿叶落在琴弦上,尤河手指压住琴弦,琴声嗡鸣。绿叶从琴弦落下,打了两个圈儿翩翩然而落。申屠特拉的眼睛一直盯着这片绿叶,直到叶子落地,申屠特别忽然惊出一身冷汗,他再抬头,树上哪里还有尤河的身影?
申屠特拉一惊,猛地转身。马车里空无一人,魏佳茗已经不在车中。
“人呢!去哪儿了!一群废物!”
几十个手下一脸懵怔,竟然谁都没注意到魏佳茗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殷觅棠知道出事了。
她乖乖坐在窗下的椅子里,听着外面凌乱的脚步声,和下人的窃窃私语。她知道娘出事了,二叔领了兵去找。她还知道祖母病了,一个又一个大夫被请进来。她在自己小院子里,都能远远听见祖母还在乱喊乱叫。
她爬下椅子,走到隔壁的小书房。
殷络青在写字。
殷觅棠盯着姐姐的手,姐姐的手在发抖。殷络青写字向来好看,可是现在写出来的字却歪歪扭扭的。
“姐姐……”
殷络青没理她。
“姐姐……”殷觅棠又喊了一声。
殷络青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她没抬头,眼睛一直盯着笔尖儿,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别担心,回屋子里待着去。”
殷觅棠怔怔望着姐姐好一会儿,才颓然地退出去。她走到院子里,站在墙角的地方去听。她听见祖母在大声喊着什么。离得太远,听不清。
殷攸急匆匆从外面进来,一眼就看见殷觅棠呆呆站在墙角。
“站在那里做什么!”殷攸跑过去,牵起她的手,“络青呢?”
殷觅棠眨了下眼睛,才慢吞吞地说:“在书房里写字。”
殷攸看着这个小妹呆呆的样子,心里有点不忍心。她也曾钻过牛角尖,去想那个没活下来的弟弟,可是娘亲曾告诉过她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殷觅棠也都是她妹妹。
殷攸咬了下嘴唇,牵着殷觅棠走进殷络青的书房。
殷络青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姐姐。
殷攸看了一眼殷络青写的字,有些无奈,她叹了口气,说:“行了,别写了。”
她拉着殷觅棠在长椅坐下,又把殷络青喊过来,让两个妹妹挨着她坐着,然后从书架里翻出一本话本,翻开第一页,缓声念给两个妹妹听。
些许微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殷攸的脸上。殷觅棠仰起头,望着大姐。
殷攸卷起手里的手在她的脑门敲了一下,轻斥:“专心点,一会儿我可要提问的。还有你!”
她又用卷起的书在殷络青的头顶敲了一下。
“哦——”殷觅棠揉了揉额头,仔细去听姐姐念书。
大太太的情况不太好,一直在胡乱喊叫。几个大夫想要给她把脉,却根本不得近身。屋子里的桌椅东倒西歪,茶具、花瓶也不知道摔碎了多少套。几个小丫鬟弯着腰,急匆匆地轻扫。
殷争坐在床边,努力抱着浑身发抖的大太太。
大太太目光涣散,口中呓语不断:“他该死!我是为民除害!为了殷家!为了殷家的子孙万代!他该死!啊——不——不要杀我……”
她发疯了一样推开殷争躲在床角,她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惊恐地望着虚无处:“不要掐死我,不要!你该死,我不该死!”
“争儿,你快来救救娘啊!你儿子要掐死我!”大太太惊恐地望着眼前。在她的眼前,一个六七的小男孩戴着长命锁,冲她咧着嘴笑个不停。他伸出小小的手,笑着来掐她的脖子。明明那么小的人,那么小的手,却有着大太太根本挣脱不开的力气。望着他的笑脸,大太太只觉得毛骨悚然。不久,他的脸又变成殷觅棠的脸。殷觅棠一会儿甜甜笑着亲昵喊她祖母,一会儿冲过来嚷着要报仇想要掐死她。
殷争疲惫地站起来,吩咐下人:“把大太太的绑起来。”
几个老妈子去抓大太太,大太太胡乱抓了一通,把几个人的手抓伤。几个人费了不少气力,才把大太太终于绑了起来。
大夫这才将早就煮好的安神汤灌进大太太的嘴里。
殷争走出去,大太太的哭嚎声还在耳畔。他站在庭院里立了许久,才转身去了柴房。王妈妈遍体鳞伤的躺在地上。
管家急忙迎上来:“大爷,王妈妈她说什么都不知道……”
殷争看了管家一眼,王妈妈是大太太的忠仆,可管家又何尝不是大太太的忠仆?
其实也不必问什么了。
殷争不发一言去了女儿的小院,他站在书房门口,看着三个女儿挨在一起,殷攸在给两个妹妹讲故事,两个小女儿安安静静地听着。
他悄声将垂帘放下,嘱咐院子里三个女儿的下人悉心照顾,然后离开了殷家,赶往兵部。不管怎么样,他要先把魏佳茗找到。
至于别的,一切等找到了她知道她无恙之后再说。
大太太被灌了一肚子安神汤之后终于安静安静,皱着眉睡去。只是她睡得很不安稳,睡梦中不停地惊慌大叫。若等她醒了,又是闹个不停。
殷争又不在家中,几个下人只好继续在她乱喊叫的时候继续给她灌安神汤。
三天下来,不管是大太太,还是几个下人,都是筋疲力尽。
这三天,大太太若是醒着,眼前便是幻觉,若是睡着,便是噩梦不断。那个时不时出现在她梦里的小男孩,这下赖着不肯走了。
他笑嘻嘻地缠着大太太,亲昵地将身子往她身上蹭。
“祖母,你看我的嘴好不好看?祖母,你瞧,我的小尾巴多可爱。嘻嘻嘻嘻嘻……”
乖巧可爱的小男孩嘴巴一点点变形,像一只兔子。他转过身,长长的尾巴缠在大太太的手腕上。大太太毛骨悚然。
她推开他,大喊大叫:“你该死!你早就该死了!你怎么不死透!”
小男孩歪着小脑袋,无辜地望着她:“祖母,你不喜欢我了吗?你不是很想抱孙子吗?我是呀。嘻嘻嘻嘻嘻。”
“你走开!”大太太冲过去,疯狂地掐住他的脖子。
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大声喊:“祖母!祖母!”
他的声音又变成殷觅棠的声音,大太太愣了一下,有些看不清被自己掐住的孩子倒是谁。怎么一会儿变成小男孩的脸,一会儿变成殷觅棠的脸?
小男孩和殷觅棠一起喊她祖母,两道不同的声音混在一起。声音交叠,声声不止。
第四天的清晨,被折腾得身心疲惫的丫鬟端着汤药进屋,她掀开床幔,看着大太太睁着眼睛。丫鬟一惊,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生怕大太太再发狂。
“太太?”小丫鬟小心翼翼地试探地喊了一声。
大太太转过头来,平静地看着她。那眼神不似前几日的情景,仿佛和正常人无异。
小丫鬟松了口气:“太太,您是不是感觉好多啦?”
大太太动作缓慢地点了点头,撑着身侧的床榻想要坐起来。小丫鬟见状,急忙把汤药放在床头的小几上,上前去扶大太太坐起来。
“太太,您饿不饿?这几天也没吃东西。奴婢去厨房吩咐一下,让他们给您做些您平时爱吃的好不好?”
大太太缓慢地又点了下头。
小丫鬟刚想走,大太太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小丫鬟一惊,怕不是太太又发病了吧?担心地望着她。
“大爷和二爷在哪儿?”大太太声音沙哑,尖细干瘪得不似寻常语气。
“回太太的话,大爷和二爷这几日都很晚回来,白日里都是兵部,满城搜人呢。”小丫鬟本想说满城找大奶奶,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把四姑娘叫过来。”大太太抬头,悠悠望着眼前虚无处。兔子嘴巴长尾巴的小男孩悬空蹲在她眼前,在对她笑个不停。
“诶,奴婢这就去!”小丫鬟心想大太太果真是最疼四姑娘,醒过来第一个想见的就是四姑娘。
殷觅棠听说大太太醒了过来喊她过去时,欣喜地踩着小鞋子就往祖母的屋子跑,把过来接她的小丫鬟远远甩在身后。
“祖母!祖母!”殷觅棠一溜烟跑进屋,踢了小鞋子爬上床,盯着大太太的脸,“祖母你病好啦?”
大太太看着眼前对她笑的小男孩,慢慢低头,看向身侧的殷觅棠。好半天,她抬起手摸了摸殷觅棠的脸。
“是,祖母的病好了。”
祖母的声音又干又涩,殷觅棠听了心疼。她抓着祖母的大手贴在脸上:“祖母要不要喝水?”
大太太的眼眸慢慢转动,眼睁睁看着漂浮在半空的小男孩坐下来,歪着小脑袋盯着殷觅棠看。大太太盯着小男孩四处晃动的长尾巴,缓缓摸着殷觅棠的头。
“棠棠,陪祖母去寺里上柱香。”